第24章
冰冷的湖水漫過鼻息,沈嫿渾身發僵,身體不受控地往下墜,求生的本能讓她不停地掙紮,可越掙紮越是沉得快。
她睜不開眼,手腳也逐漸無力,意識在一點點流失,暗無天日的冰寒壓迫著她喘不過氣,或許她便要葬身在這冰冷的湖底。
恍惚間,她好似聽見有無數熟悉的聲音在耳邊喊她的名字。
呦呦、呦呦——
是娘親。娘親懷上她時,大夫曾告誡過,她的身體狀況不佳若將這胎生下,恐會折損壽元。四個月時取掉再調養些時日,便可恢複如初,可娘親卻不顧反對堅持把她生了下來。
娘親給她梳辮子,給她縫新衣,娘親抱著她給她講故事,娘親說既是到了她的腹中,便是上天賜下給他們夫妻最珍貴的寶貝,拿什麽都不會換。
而後是爹爹。爹爹是個愛說之乎者也大道理的文人,會寫世上最優美的詩句,也會最不厭其煩地教她識字教她明理,教她女子並不一定就比男兒差。
在外人眼裏不知變通,迂腐又沉悶的爹爹,會親手給她畫院子的圖紙,給她紮秋千,會讓她騎在脖子上逛街。別人都豔羨她的婚事,唯有爹爹會鄭重地與她說,莫要人雲亦雲,姻緣是女子一生中很重要的事,我隻希望我的呦呦能幸福。
接著是哥哥。哥哥最是不著調,成天溜貓逗狗不叫爹娘省心,卻也是最放縱她的人。
她想吃什麽想玩什麽,不管她的要求有多離譜,哥哥總能像變戲法一般變出來。帶著她爬樹抓鳥下水摸魚,還會陪她看小鹿出生。若沒有哥哥,她的幼年定是枯燥乏悶又無趣的,也絕不會有如今的沈呦呦。
最後是個冷冰冰的聲音,像是呢喃又像是命令般地一字一頓喊她。
呦、呦,呦呦。
是誰在喊她。
沈嫿驀地睜開了眼,四周是冰冷幽深的湖水,像是有無數根鋒利的冷刺往她骨肉上刺,鋪天蓋地的湖水淹沒著她的眼皮她的鼻腔,又像是張巨大的網,將她的呼吸一點點榨幹。
但她還不能死,她還有好多好多在乎的人,她若死了,趙溫窈便要霸占她的鹿鳴小院,搶走她所有的一切,更有可能傷害她的家人,她絕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好在父親為她修了浴池,她夏日鳧水冬日泡湯,是正經會遊術的。
她咬著牙,拔去過重的發飾與腰間的玉玨,又艱難地扯開厚重的外袍,隻穿單衣,不顧發僵發紫的身子往湖麵上遊。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看到了光亮,也模糊地瞧見了岸邊有個淡藍色的身影,她心中一喜,探出頭邊呼救邊往岸邊靠。
等眼睛緩和過來,她才看清岸上的並不是淩維舟,隻是個小太監,雖然有些失落,但以她如今的狼狽樣,也確實不能被其他外男瞧見,太監反倒是好事。
沈嫿艱難地遊到了岸邊,她的聲音被湖水嗆得又虛又啞,喊了好幾聲,那太監才聽見。
眼看他朝她走來,她欣喜地伸出手去,可剛要看清他的樣貌,就被那太監一手抓著手臂,一手摁著腦袋死死地往水中壓去。
她一下不防,猛地又嗆進好幾口帶著冰碴子的湖水,險些被活活凍死,她拚命地揮舞雙臂撲騰著想挪開,卻怎麽也掙脫不開。
這是怎麽回事,難道這便是她的命了嗎?
夢中她也是死於這樣的冬日,家破人亡後,她瘋瘋癲癲了半年,連月的大雪終於停了,她聽見外頭傳來了久違的熱鬧聲。
她赤著腳一步步地走出了昏暗的屋子,她聽見下人們說,新帝冊封了新後,皇後娘娘仁德善良,還記著她這個表姐,要接她出去治傷。
但她見到陽光的那一瞬間,有人捂住了她的嘴巴,將她往盛滿冰水的水缸裏摁。
在臨時之前,她聽見那人說,怪就怪你太惡毒,得罪了皇後。
同樣是冰冷的水,可她這世並沒有害過人,也沒有想礙著誰的路,她隻想好好的活著,到底是誰不肯放過她。
就在沈嫿的意識再次模糊之時,她聽見由遠及近的沉沉腳步聲,以及一聲模糊的嗬斥,下一瞬摁在她頭頂的那隻手軟軟地垂了下來。
一具斷了脖子的屍體重重地砸進了湖中,血水瞬間蔓延開,她的腦子被凍得一片空白,連屍體擦過她肩膀的恐懼都來不及生出,就有另外一雙結實的手臂,將她從湖水中撈了上去。
她的眼皮格外的沉,甚至來不及看清他的模樣,就徹底地昏了過去。
在昏迷之前,她隻記得,她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冷凝香。
那是種讓她信任又安心的味道。
與淩越一道趕來的還有方玉恒,他隻來得及看到小姑娘渾身濕透昏迷不醒,還要上前近看,就聽到聲冰冷的嗬斥:“轉過去。”
方玉恒還從未聽見過好友這般冰冷凶厲的聲音,下意識便轉了過去,很快他就抱著尚在滴水的小姑娘,大步擦過他朝外走去。
而他身上的那件銀灰色的大氅,此刻正披在小姑娘的身上,將她包得嚴嚴實實,半點不露。
“淩越,你這是要去哪?”
“送她回府。”
“你瘋了,你現在這麽抱著她出去,她的名節還要不要,隻怕到時醒了還得再跳一回湖。”
方玉恒也隻是隨口勸勸,沒想到向來下定主意便誰也勸不動的淩越,竟緩慢地停了下來,還寒著臉看向他。
他愣了下,立即反應過來,這是在問他那該怎麽辦。
“我真是服了你了,行行行,我來想辦法,你先將她找個幹淨的地方放下,她年歲尚小又是個姑娘家,如此寒氣入體,若不趕緊將濕氣去掉,隻怕將來會落下病根……”
他的話還未說完,淩越便抱著人朝最近的一處小院走去,走前隻冷冰冰地丟下一句:“剩下的事,你來解決。”
“知道了知道了,攤上你這樣的朋友,真是我三生修來的福分。”
-
沈嫿是被生生凍醒的,她渾身都冷得厲害,仿佛手腳都不屬於她了,她的眼皮尤為的沉,怎麽也睜不開,頭更是撕裂般的疼。
她這會是活著還是死了……
如此渾渾噩噩了許久,直到有塊滾燙的布巾粗魯地在她額頭揉了幾下,那力道有些重又毫無章法,她本就凍得發僵,這般冷熱之下沒忍住輕輕地嘶了聲。
疼的。她難道還沒有死?
而那揉搓的動作也跟著一頓,過了許久耳畔響起聲不耐的冷嗤:“真是嬌氣。”
沈嫿真是委屈極了,從小到大她都被捧在掌心,即便是再混不吝的兄長都舍不得弄疼她一下。
別說是洗漱用的水了,就連潤口的湯茶都是不燙不冷的溫度,何時受過這等冰天酷寒,她方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居然還有人說她嬌氣。
她鮮少會掉眼淚,在她看來哭並不能解決問題,可這會真真是委屈又可憐,即便雙眼緊閉著,淚水還是壓抑不住地從眼角溢出。
且越哭越覺得傷心,連帶險些死了的後怕感也滿上了心頭,眼淚猶如融化的雪水,不受控地往外淌。
哭了不知多久,她聽見一聲沉沉的輕歎,而後是布巾緩慢地落在眼角的動作。
依舊是毫無章法時重時輕的動作,但多了幾分的耐心,好似在擦拭件難得的珍寶,這讓她的眼淚也漸漸地收了。
待擦過臉後,裹在身上厚重的‘棉被’突得被扯開,一隻略帶薄繭的寬大手掌徑直探向了她衣襟的係帶。
沈嫿身上尤為敏感,更何況這樣私密之處,在那人的手剛越過她的
前胸,觸及到她胸下的細繩,她便下意識地將他的手給死死抱住。
絕不,絕不能讓人得逞。
那人明顯也是一愣,頓了下才擠出兩個字來:“鬆、開。”
可他越是說,她越是不肯鬆,蒼白的小臉上五官擰成一團,似也在使勁,僵直的雙手更是絲毫不鬆,大有與他同歸於盡的決心。
直到那人忍無可忍,咬著牙一字一頓道:“再不鬆開,你的手還想不想要。”
那陰冷的聲音,瞬間讓她頭皮發麻,渾身一激靈,竟猛地睜開了眼。
沈嫿被水浸過微微發紅的眼眸,愣愣地看著俯下身站在她身側的高大男子,兩人靠得尤為近,他一手撐在她身側,一手正被她緊緊抱著。
他的外袍褪去,隻穿了身玄色的錦衣,平日一絲不苟的衣襟與束發,此刻看著有些許淩亂與狼狽。
她能看見他繃緊的額角有隱隱暴起的青筋,那淺色的瞳眸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烏黑的鬢發長長垂下,幾乎貼著她的臉頰,這樣的姿勢顯得尤為的旖旎。
昏迷之前的記憶頓時湧入腦海,有那麽一雙結實有力的臂膀,將她從冰冷的湖水中穩穩地撈出。
是淩越,真的是他。
是他又一次救了她。
可,可就算是他救了她,那也不能乘人之危啊……
沈嫿本就發蒙的腦袋,愈發無法思考,手指更是不受控地收緊,發白的嘴唇輕微顫了顫,在水中凍僵了的小臉青紫中透著些許無措。
眼見她越想越離譜,淩越臉上的神色也繃不住了,他忍著卸掉她雙手的衝動,壓著嗓子低聲道:“鬆不鬆。”
她急得又想哭了,嗆過後沙啞的聲音帶著幾聲哭腔,說出最堅定的話:“不,不鬆……”
這不合規矩也不合禮法啊。
他是淩維舟的叔父,她還要喚他聲舅父呢,他們怎麽能做這種事——
“你腦子裏到底裝了些什麽東西。”
沈嫿隔著婆娑的淚眼驀地一愣,就這麽鬆懈的一息,被淩越找到了空隙,手腕頂開她的手指,再無阻礙的**。
就見她那雪青色的裏衣正緊緊貼著身軀,幾條皺巴巴的係帶鬆垮地垂落著,領口大敞露出了內裏鵝黃色心衣的一角,襯著她那浸過水的脖頸與鎖骨白得幾近透明。
她還想做最後的掙紮,可被他的雙臂抵著動彈不得,正要絕望地閉上眼,就見他修長的手指已經飛快地將她扯開的衣襟給草草係上了。
沈嫿:……
她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些許片段,是在水中,她為了減輕身上的負擔往上遊,拚命地撕扯身上的衣物。
衣襟好似就是那會被她胡亂扯開的,所以衣服是她自己扯開的,淩越隻是為她係上。
她那被凍僵的腦袋,緩慢地抬起,恰好與沉著眼的淩越對視上,她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自己,紅腫著眼狼狽又不堪。
周圍萬籟無聲,恍惚後,她驀地重重垂下了腦袋,隻露出青中透紅的耳朵尖。
這也太太太丟人了,她居然以為堂堂肅王,會對她一個剛落過水憔悴窘迫的小姑娘下手,實在是太自以為是了,現在她隻想把腦袋紮回水裏悶死自己,再也不露出來才好。
好在,淩越許是懶得與個剛受了驚的小丫頭片子計較,連聲嘲笑都沒發出,頓了下道:“手,舉起。”
雖然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沈嫿還是老老實實地將手艱難地舉起,而後就感覺到他滾燙有力的手掌捏住了她的手臂。
他的動作有些重,毫不客氣地一下下捏著她的皮肉,但也算不上粗魯,可很神奇的是,被他這般揉捏過後,她原本發僵的手臂竟然像活過來了一般。
沈嫿才後知後覺,她在水中待得太久,很容易會痙
攣或是傷著骨頭,他是在幫她活動經絡。
她的身邊點著個火盆,炭火也不知是從何處翻找出來的,看上去有些潮濕,燒著不僅有股難聞的氣味,還有些嗆人。
可沈嫿卻覺得很暖很安心,在被那個太監摁下水底時,她以為自己這回是死定了,沒想到還能活著,如此她便足以感謝上蒼了。
不,她該感激的一直都不是上蒼,而是眼前這個叫人捉摸不透,如兵刃般尖銳的男人。
他俊美無壽,是上天雕刻成的最無瑕作品,他英勇無畏,是戰場上不敗的傳奇。即便世人都怕他畏他,她都知道,他是個再好不過的人。
“多謝王爺。”
淩越已經鬆開了她的手,毫無預兆地脫去了她的鞋子,比她小腿還要寬大的手掌一把抓在她的腳踝上,那力道像是眨眼就能將她的腳給折斷。
她沒有防備,下意識地輕呼了聲,惹來聲淡淡的輕笑。
他的手掌常年握兵刃,自是有薄薄的細繭,撫在她光潔的腳背,有股難以言說的癢意與戰栗感。
但他是為了給她舒緩筋骨,她若還要哼哼唧唧,在意這點所謂的男女大防,實在是太過白眼狼了些。
沈嫿趕緊捂住嘴巴,不敢再發出半點聲音,卻聽他慢悠悠地道:“除了這個,還會說別的嗎?”
她這才想起,兩人不過見了四五回,幾乎每次都是他在幫她,而她說得最多的就是多謝,除了口頭上的謝,她甚至不知道該拿什麽去報這一次又一次的恩情。
她的目光閃了閃,像是下定了決心般地道:“我隻這一條命,願為王爺赴湯蹈火。”
淩越動作一頓,他領兵十餘年,見過不少要為他賣命的將士,不是身手異於常人,便是身懷十八般武藝,還是頭次聽見個小姑娘說要為他去死的。
且還是個連床都下不了,何時丟了性命都不知的小姑娘。
淩越看著她渾身濕透還未幹,一張沒巴掌大的小臉凍得又青又紅,眼神卻異常的決絕,違和的令人發笑,可瞧著又讓人心底發軟。
十年沙場他見過無數的死人,也從屍山血海中穿行,可她才幾歲,手指細的連匕首都提不起,平日磕著碰著都能紅眼眶,哪能懂什麽生死。
方才他趕到湖邊,瞧見她的衣服在湖水中漂浮,那一刻竟有些難言的冰寒刺骨。
想到那場景,他的目光一凝,捏著她小腿肚的手指微微收緊,那力道疼得沈嫿下意識一縮,就要將腿給收回來,卻被他手掌死死捏著動彈不得。
“我要你的命作何。”
沈嫿看向他那雙透著危險的眼睛,以及俯身靠近的身軀,緊張地吞了吞口水。
她迷茫地摸了摸自己空****的腰間,簡直是欲哭無淚,方才在水裏時她將荷包一並給扯掉了。
這回連荷包都沒法給了。
可不要命總不能是要她以身相許吧?
雖然她不想嫁給淩維舟了,但暫時也沒嫁給其他人的打算,更何況這還是她名義上的長輩,眼見他越貼越近,她正要撇開眼時,他在距她鼻尖一指的距離停下,抿緊的唇翹了翹。
“你先前喊我什麽。”
沈嫿訥訥地看著他淺色的眼瞳,一動不敢動:“王爺。”
“還有呢。”
還有什麽?
她遲疑了下,驀地想起了某個片段,試探地道:“舅父?”
伏在她身/上的人,伸手揉了下她發涼的額頭,很快又坐直了身子,淡淡地道:“乖。”
可他們根本就不是什麽親戚關係,不過是她上回隨意攀扯的,這便夠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看錯了,她竟隱約瞧見淩越的眼底閃過一絲很淺的笑意,就像是逗弄了隻乖順的——小貓。
她
的耳根有些發燙,目光閃爍著根本不敢看他,慌亂間隻能岔開話題:“王、舅父,我們這會是在哪?”
“鏡湖邊。出了何事?”
熙春園是供陛下與嬪妃們賞玩的,看這屋子簡陋的程度,應當是宮人休息的地方。
沈嫿眉心緊鎖,將今日之事掩去捉/奸的部分,隻說自己與淩知黎出來消食,突然就被打暈了,待再醒來時已經在湖中。
“那太監,你可認得。”
沈嫿搖了搖頭,“麵生的很,看穿著也隻是普通的內侍,瞧不出是哪個宮裏的。”
淩越捏著她腿的手指輕捏了下,雙眼微眯:“有人想要你死。”
他的語氣輕飄飄的,卻令她後怕的背脊發寒,若非有淩越,她今日就真要做個水鬼了。
“可,可我沒有得罪任何人,為何會有人要害我。”
落水是夢中沒有過的事情,且當下趙溫窈與淩維舟正在私會,也不可能分心來害她,那還會有誰想要她的命?
沈嫿的腦海裏閃過無數人的身影,卻怎麽都覺得想不通。
今日在園中的皆是些皇子公主,她與他們皆是自小長大的情分,既無仇怨也沒什麽過節,難不成是有人想害淩維舟,誤害到了她的身上?
可這也說不通啊,殺了她沒辦法傷到淩維舟分毫。
“舅父,您瞧見阿黎了嗎?”
她是先看到淩知黎被打暈,再失去了意識,難不成她也遇害了。
淩越放下她的腿,重新將厚厚的鶴氅蓋到了她的身上,而後才搖了搖頭,“不曾。”
沈嫿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更加的想不通了,這凶手沒傷害淩知黎卻要她死。
昏暗的屋舍內門窗緊閉,火盆裏的木炭炸開滋滋的火星子,一時無人開口,四周又陷入了寂靜。
她本就剛從鬼門關走了遭,驚嚇過度渾身酸痛,待死亡的威脅解除那股疲倦再次湧上心頭。
她的眼皮一點點往下耷,恍惚間她看見淩越站起了身,她不安地低喃了著伸手去抓。
冰冷的手指虛虛地握住淩越的小拇指,他的身影微微一滯,良久後生硬地道:“我不走。”
他的話就像是令人安心的符,沈嫿絲毫沒有懷疑真假,很快就閉上了眼,沒多久屋內傳來了她微弱的呼吸聲。
他僵直著站了會,才緩慢地掙開她的手,但往外去的腳步到底是沒再邁開。
淩越尋了處幹淨的羅漢榻坐下,單手扶額,斜眸看向她毫無戒備的睡顏,捏了捏眉心。在個外男麵前也能睡得如此熟,就這戒備心九條命也不夠她死的。
他凝神屏息,跟著閉上了眼,過了許久,直到門外響起了腳步聲。
緊閉的雙眼驀地睜開,霎時寒芒畢露,殺意盡顯。
“是我,是我,別動手。”
聽到熟悉的聲音,淩越眼底的寒意驀然褪去。
方玉恒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來,又重新掩上門縫,朝裏間探了眼,“如何了?”
見他微微頷首,方玉恒才鬆了口氣,“屍首已經處置了,是熙春園內當值的小太監,我已派人去查他近來與何人來往密切,暫時不會有人知道他已經死了。”
對方這事做得並不算縝密,仔細去查應當能發現不少蛛絲馬跡。
淩越聞言依舊神色不改,一副了然於胸的模樣。
方玉恒朝他看了兩眼,像是想到了什麽訝異地道:“不會吧,你已經知道了?”
許是一時太過激動,他沒壓住聲音,在這四下無人的屋舍顯得尤為刺耳。
“閉嘴,太吵了。”
淩越擰著眉往榻上看了眼,見沈嫿雙目緊閉,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才收回目光。
方玉恒也意識到自己有些
沒輕重,趕忙壓低了聲音:“你知道是誰下的手了?”
“不外乎那幾個人。”
方玉恒抓了抓頭,看看榻上的人,又看看淩越,不禁長出了口氣,“我真是愈發搞不懂你在想什麽了,她既對你的病無用,又是你的侄媳婦,如此多番越界可不像你的風格。”
淩越想起那日在慈寧宮瞧見的場景,眉尾輕揚,他這侄媳婦是誰可還不一定。
就聽方玉恒又道:“我可聽說這沈家丫頭與太子乃是青梅竹馬,兩人的婚事還是由太後指婚,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這沈家丫頭喜歡太子多年,如今隻待陛下定下婚期,兩人即日便可完婚,你可不能犯糊塗。”
淩越原本不置可否地垂著眼,當聽到全京城都知曉她喜歡太子時,眼前便浮現出那日她濕潤的眼。
她隻是看到淩維舟與旁的女子私會,便如此難過,想來這喜歡並不是假的。
虧他還當她是個果決之人,為她出了主意,不想也不過是庸人罷了。
他淡色的眸子沉了沉,半息後嗤笑出聲,“我看著有這麽閑?”
方玉恒:……
怎麽沒有,你淩越什麽時候抱過女子,你心裏沒點數嗎!
方玉恒恨鐵不成鋼,還想與他掰扯一番,就聽外頭傳來了陣淩亂的腳步聲,兩人同時抬眸對了個眼神。
有人找過來了。
-
淩維舟沉著眼駐足鏡湖邊,望向冰封的湖麵思緒翻湧。
幼年時父皇疼愛早慧的大哥,全心全意的培養大哥,眼裏根本沒他這個兒子。
一朝大哥早夭,根本還來不及教他什麽,便將他推上了太子之位,還樣樣都以大哥為標榜。
父皇嫌他不如大哥聰慧,母妃隻會讓他爭氣,太傅也暗示他要再加把勁,將來的大雍就全指望著他了。
他要無時無刻維持著世人眼中完美的太子,沒有一日不是活在五指山下,可即便當太子要背負很多,他內心還是歡喜的。
至少他擁有了權勢,沒人再敢看不起他,沒人再欺負他與母妃,可身邊都是宮人,這樣的歡喜他根本無處宣泄。
他本可以向沈嫿傾述,她是他的未來妻子,他們將共享這萬裏河山,偏偏她卻是個懵懂天真的性子,他的苦悶他的悲喜她都無法共情,也將他心底最後一抹色彩給抹去了。
他隱忍多年,好不容易熬到父皇纏綿病榻,眼見他便要掌權,母妃又步步緊逼,非要他封賞她母族秦家之人。
秦家那群酒囊飯袋,根本無一人可用,除了拖累他還能有何助益,朝中文武大臣他尚且不能完全收入麾下,如何還有精力去管那群廢物,可母妃卻以他忘恩負義逼迫。
如今又橫空出來個目中無人的皇叔,他已是太子,竟還要仰他鼻息。
他究竟要何時才能坐上那個位置,何時才能不需看人眼色度日,何時才能做淩維舟。
淩維舟垂落的手指根根發緊,眼神也是從未有的陰鬱,直到湖畔的水榭旁一處冷凍的冰**,出現了個紅衣的女子。
她身姿曼妙腰肢纖軟,手中一束簡單的紅梅,卻舞動出最動人心魄的舞姿。
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跟隨她晃動,一刻不移,待到一舞畢,她像是才發現他的存在,漂亮的杏眼微微閃動,猶如被驚嚇的小兔立即要跑開。
可冰上濕滑,她一跑動便站不穩搖晃著要跌倒,她是那樣的柔弱,那樣的需要人保護,深深地觸動了他心底的欲/念。
淩維舟再也抑製不住地一躍上前,將她擁入了懷中。
而她也如同無根的浮萍找到了依托,緊緊地攀附著他,兩人好似天生就該在一塊。
她紅著臉,不好意思地柔聲道:“殿下,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從未見過結冰
的湖,一時沒能忍住。”
淩維舟自定下親事後,便維持溫良板正的形象,從不會多看宮女或是其他姑娘一眼,讓他對這種小女孩的嬌羞很新奇。
不僅不覺得好笑,反而覺得很真實可愛,他撿起掉落在冰麵上的蝴蝶步搖,“這是你的?孤好似在嫿兒身上瞧見過類似的。”
“是表姐給民女的。”
淩維舟遞給了她:“你比嫿兒戴著合適,孤記得你在江南長大?”
“是,溫窈在進京前鮮少見著下雪,更沒見過這樣的冰湖,好生厲害。”
淩維舟聞著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曠神怡,不禁爽朗地笑出聲,堵了一日的鬱結竟然消了,“這算什麽厲害,待午後冰上嬉球你才知厲害。”
趙溫窈撐著他的胸膛緩慢站直身子,聞言抬起頭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他:“殿下也會下場嗎?殿下想來定是最厲害的那個。”
淩維舟揚了揚嘴角:“軍中擅此技者眾多,孤隻能算勉強過得去。”
他確實擅長冰球,但在旁人看來,他會什麽都是應該的,他已許久沒被人這般誇過了,尤其還是如此崇拜的眼神,讓他那顆從未被觸動的心感覺到了滿足。
趙溫窈忙急切地道:“將士日夜苦練才有這技藝,可殿下還要忙於政事,怎可這般比較……”
她太著急,以至於腳下還未站穩又是一滑,再次直直地栽進他懷中,溫香軟玉格外讓人上頭。
淩維舟頭晃了晃,眼底閃過抹笑意,幹脆搭著她的腰肢,將人打橫抱起。
趙溫窈輕呼了聲,“殿下快讓民女下來,會被人瞧見的。”
又是被人瞧見,他已經受夠了這樣的話,他的眼底閃過抹薄怒,他身為太子,難道連瞧見個喜歡的姑娘都不能靠近了嗎?那他當這個太子還有何意思。
淩維舟低頭看向她:“無妨,孤不在意,還是說,你怕孤?”
“不,殿下天人之姿,民女隻有傾慕哪來的怕。隻是,隻是表姐知道會不高興的。”
淩維舟被她的這句傾慕所打動,眼神變得柔軟起來:“嫿兒生性善良柔軟,又怎麽會在意這些,況且我答應過嫿兒要照顧你的。”
“往後,你可以和嫿兒一樣喊孤。”
趙溫窈仰頭看著他,輕輕地喊了聲,“太子哥哥。”
明明同樣還是那條往返的路,淩維舟卻感覺到了不同的輕快與愉悅,甚至在心中感慨,為何路不能再長些。
可還沒走回暖帳,就有小宮女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殿下,出事了,沈姑娘不見了。”
淩知黎被衛六郎攙扶著,一手摁著後腦,瞧見淩維舟便帶著哭腔喊他:“皇兄。”
可剛走近就看到了他身後的趙溫窈,下意識地愣了下,這兩人怎麽會在一起的?
隻是不待她細想,淩維舟已板著臉開口:“怎麽回事?”
淩知黎很快就把這小小的疑惑給拋到了腦後,眼眶一紅:“我陪嫿兒去找皇兄,可剛到鏡湖邊,就被人給打暈了,再醒來時嫿兒就不見了。”
淩維舟的心往下沉了沉,怎麽如此恰巧,他在鏡湖她們也到了鏡湖就出了事。
難道是——
“皇兄,到底是何人,怎麽敢在熙春園動手,我身上的首飾珠寶都不見了,可要錢財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將嫿兒帶走。”
她說得無心,旁邊聽得人卻在意了,若隻是個宮女太監見財起意也罷了,可要是個色膽包天的侍衛,那就糟了。
尤其是今日冰嬉,園子裏有不少準備參加比試的軍士。
淩維舟臉色瞬間一變:“任何人都不許將嫿兒失蹤之事漏出去。”
若真的出了什麽醃臢事,也絕不能讓皇家的顏麵受損,他說著眸色一凜,點上一隊侍
從便要開始搜園。
但剛要走,趙溫窈柔軟的手掌就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殿下帶上我吧,我也要去找表姐。”
淩維舟不讚同地搖了搖頭,“你在這好好等著,孤去找就夠了。”
“表姐平日待我尤為好,如今她出了事,我一刻都難安,求求殿下讓我也盡一份力吧。”
她哀求的模樣實在是楚楚可憐,根本沒有男子能拒絕,更何況是已經動了心思的淩維舟,終是心軟地點了頭。
半個時辰後,“殿下,該搜的地方都已經搜了,隻剩下前麵那個邊院,但那是平日宮人休息的地方,應當不會在那。”
淩維舟的臉色愈發嚴肅,甚至心中已有了最壞的準備,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去看看。”
侍衛帶路很輕鬆就推開了院門,而後他們便發現地上早有淩亂的痕跡,以及還有條未幹的水痕。
且從足跡看,進出此地的不僅一人,淩維舟的麵色陰沉了下來,“你們先在此候著。”
若裏麵真有什麽不堪入目的東西,也止於他一人所見,“太子哥哥,我與你一道吧,表姐這會定是最需要我的時候。”
淩維舟猶豫了下,到底是沒再反對,兩人推開裏屋的木門,就見門窗緊閉正燒著火盆,裏間隱約還能聽見說話的聲音。
不等他反應,趙溫窈已經驚喜地朝內喊道:“表姐,是你在裏麵嗎?你沒事吧。”
淩維舟微微一愣,裏麵的人是誰尚不知曉,且就算真的是她,也不必如此大聲宣告天下般。
但很快他就把這不適感給拋去了,她如此單純,定是太過擔心姐姐而已。
裏麵的人明顯遲疑了下,許久沒有回應,趙溫窈又試著喊了聲:“表姐,我是溫窈,我與殿下來救你了。”
這回終於有了反應,短暫的靜默後,虛弱的女聲從裏麵傳了出來,“我沒事,你們怎麽過來了?”
聽見熟悉的聲音,趙溫窈雙眼激動地亮起,“表姐,我們都很擔心你,找了你許久,你身邊是有人嗎?你別怕,有殿下在不會有事的。”
她話音還未落,就聽沈嫿厲聲道:“別進來,我說了沒事,我這會有些不方便要再歇會,你們先回去吧,我一會自會回席上。”
淩維舟很想相信她的話,可記起外頭那些淩亂的足跡,卻怎麽也沒辦法騙自己什麽都沒發生。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目光有些黯淡,略帶沙啞地認真道,“嫿兒,隻要你安康,無論出了什麽事我都不在意,你先出來。”
“太子哥哥是何意,我怎麽聽不明白?阿窈,你先出去,我有事與太子哥哥單獨說。”
趙溫窈遲疑地看了眼淩維舟,見他也點了頭,隻得猶豫地往外去,但走了兩步,便驀地轉身咬牙朝著裏間跑了進去。
一把掀開了擋在兩人之間的幕簾。
兩邊打了照麵,趙溫窈瞬間愣住了。
就見沈嫿側坐在榻上麵色蒼白,身旁有個宮女正在給她喂藥,在她身後端坐著的則是個衣著華貴的老婦人。
老婦人麵容和善,眼神卻透著精光,她微微一抬眼,連看也沒看趙溫窈一眼,而是定定地看向淩維舟。
淩維舟隻覺心口一緊,垂首恭敬地行了個大禮,“孫兒見過姑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