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斬心魔

這個吻帶著血的味道。

又苦,又澀。

韓卿抬手去推葉殘心,結果又被抓住手腕。

“你看,我就說你對我從來不心軟。”

葉殘心笑起來,嘴角淌出一抹暗紅,“阿卿,世人都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又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可我覺得你的心比金石還要硬。”

他撒開手踉蹌著後退兩步,低笑起來,“阿卿,你給過我選擇的機會嗎?”

韓卿嘴角抿了抿。

她確實沒有給過葉子涵選擇的機會,可她自己也同樣沒有選擇權,在命運麵前眾生皆平等,全都隨波逐流而去,又有誰能對命運說個“不”字呢?

“葉殘心。”

韓卿抬手,抓住尚留在葉殘心身上的風華三千劍柄,“你說的沒錯,我的心是比金石還要硬,你既來自虛無,就該回虛無中去。”

說罷,手腕一翻,將靈劍拔出。

鮮血噴湧而出,卻在下一刻化作無數輕煙四下裏彌漫。

葉殘心的身影消失了,但任務卻沒有顯示完成。

韓卿一怔,意識到對方可能逃了,連忙提劍追去。

“萬裏巡行,多少悲涼途路情。”

驟然一聲悲涼唱腔自遠處響起,孤魂嗚咽般幽幽傳來,在空落落的小院中回**,幾盞紅燈籠飄來晃去遮擋著前方道路,被韓卿一劍劈開。

又是幾縷輕煙自破碎燈籠間騰起,無麵女子身影在輕煙間影影綽綽,“看雲山重疊處,似我亂愁交並。”

“滾!”

韓卿衝女子揮出一劍,那女子化作嫋嫋白煙散開,須臾又在前方凝回一體,幽怨唱道,“無邊落木響秋聲,長空孤雁添悲哽。”

“真是冤魂不散……”

韓卿靈力一提,手中靈劍斜挑,一招揮出,劍氣如絲如霧侵入煙氣中。

“好一招‘兩鬢絲’。”

無麵女子消散,葉殘心帶笑的聲音不知自何處傳來,“阿卿的風華劍淩厲如昔,要不要考慮一下隨我轉劍修?畢竟——”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聲音忽然貼上耳廓,吐字間甚至帶著溫熱的氣息。

“誰要嫁你!”

韓卿反手就是一劍,葉殘心低笑兩聲,竟然伸手直接抓住劍刃。

“阿卿,你不是喜歡木人嗎?”

他屈指彈開劍尖,“我帶你去看可好?”

說罷,煙霧驟然聚攏過來,將整個小院籠成白茫茫一片,韓卿立刻散開神識,但這霧氣連神識都能阻隔。

叮鈴鈴。

一陣清脆鈴聲自身後傳來,不等韓卿轉頭,一個騎著白鹿的紅色身影便嬉笑著自她身旁一閃而過,再度沒入煙霧之中。

——“你受傷啦?要幫忙嗎?”

煙霧內隱隱傳來女子的聲音,正是當初相遇時韓卿問葉子涵的話。

韓卿舉步朝木人消失的方向走去,沒走幾步,又見前麵出現兩道身影,一坐一站,站著的那個身穿藍色道衣,正手持一把木劍練著劍招,身形騰挪間,木劍時而迅捷揮動化作一團模糊的劍影,時而又隻是緩慢地揮刺劈砍出幾個動作,另一個則穿了身天青色紗裙,雙手托腮坐於一旁,一雙腳晃呀晃的。

——“憑劍入道,以劍為心,持劍修身。”

那坐著的無臉小人兒一開口,又是韓卿的聲音,“葉子涵,葉家並非劍修世家,你為何選了這條路?”

無聊的把戲。

韓卿揮出一道劍氣將他們打散。

又朝前行數十步,有嘩嘩流水聲響起,一盞橘紅色的荷花燈在煙霧中緩緩漂來。

韓卿腳下一頓,目光投向浮燈。

——“你的燈怎麽不放出去?”

穿著凡間細紗裙、拿著乞巧符的無臉小人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在她身後,穿著乘雲宗弟子服的無臉小人雙手捧著一盞燈沒有回話。

“怎麽在乘雲宗待了些時日,把自己練成啞巴了?”

“這燈是你做的。”

“我做的難道就放不得?”

兩“人”說著話與韓卿擦肩而過。

韓卿駐足轉身,目送兩個身影消失在煙霧中,如果不是見到這兩個小人,她都快忘記自己有跟葉子涵一起去放過河燈了。

再朝前去,煙霧裏逐漸熱鬧起來,逛集市的木人、闖秘境的木人、互相療傷的木人、下廚木人跟守著一碗黑乎乎食物難以下咽的木人……

葉殘心的木人記載了兩人的點滴過往,有許多事情韓卿自己都記不得,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但這份熱鬧在韓卿走過一道回廊時戛然而止,前方雲開霧散,月光灑下,映照一方深潭,潭水寂靜無波,沉默一如無邊蒼穹。

韓卿心底一顫,這場景……是鎖龍澗?

葉殘心那廝居然連鎖龍澗的都……

一道婀娜身影出現在深潭邊,一邊走一邊哼著小調,看起來心情似乎很好。

至潭邊,她劃破手腕,隨即整個人下到潭水中,絲絲鮮紅自傷口中溢出漂散在潭水裏,與此同時,深埋潭水下的種子開始抽枝發芽、瘋狂生長,一根根葉莖爭先恐後冒出水麵,展開片片蓮葉,瑩白的花苞星星點點綴在蓮葉間,將綻未綻時已有幽幽清香彌漫出來。

以血為蠱,見血生花,這一池寒香千葉蓮,是韓卿為葬送乘雲宗奉上的大禮。

有腳步聲響起,年輕男子的身影在霧氣中慢慢浮現……

“夠了!”

韓卿劍尖連揮,幾道淩厲劍氣將幻境瞬間絞碎,“葉殘心你給我出來!”

幻境碎裂瞬間,周邊景象如水波搖曳層層更迭,等韓卿定睛再看,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最初的那間屋子。

葉殘心正一臉悠哉坐在桌前,提著酒壺往杯中倒酒。

劍光一閃,韓卿見識過葉殘心的口舌之利,根本就沒打算再與他廢話,一招“江南客”施展開,劍氣宛如三月風,劃著弧線朝葉殘心殺去。

“你可真是個急性子。”

眼看劍氣飛至眼前,葉殘心也不躲閃,隻垂目一笑,“阿卿,難道你就不怕殺錯?”

劍氣擦著他麵頰與脖頸飛過,有血珠自傷口滲出。

“你什麽意思?”

韓卿沉聲問。

“你是來幫葉子涵除心魔的。”

葉殘心連手都沒抖一下,繼續將酒倒好,端起來送到韓卿麵前,“那你怎麽就敢肯定,我跟那個無趣的呆子之間誰是心魔呢?”

“這很難猜嗎?”

韓卿用劍尖撥開葉殘心遞酒的手,“葉子涵絕對不會像你這樣。”

“絕對不會?”

被撥開的酒杯灑出去一些酒,葉殘心麵露惋惜,收回手自己一飲而盡,“阿卿,你太不了解我了——對了,方才最後一個幻境,你為何不看完呢?那兩個可是我的嘔心瀝血之作。”

“閉嘴!”

韓卿麵頰紅了紅,如果可能,這輩子她都不想回想起鎖龍澗裏發生過的事,“我就不該跟你廢話!”

她提劍攻來,打定主意這次不管葉殘心再說什麽都不能收手。

葉殘心喝完第一杯酒,將第二杯衝韓卿舉了舉,又朝口中倒去。

劍尖堪堪停在他咽喉前一寸。

“你為什麽不抵抗!?”

韓卿氣得直咬牙,心道這葉殘心也跟其他木人一般不長臉就好了,她也不會在動手之前如此搖擺不定。

“我為何要抵抗。”

葉殘心笑了笑,“阿卿,你沒猜錯,我是葉子涵的心魔,我也知道你是來殺我的,可這又什麽樣?”

他將酒杯拋開,抬手比劃了一下四周,“我在這裏等了整整十年,阿卿,你知道這十年我是怎麽過來的嗎?”

“每一天,我都告訴自己,你總有一天會回來,來帶我走,帶我離開。”

“然後日升月落,周而複始,每一個時辰對我來說都是無盡的折磨——你能想象嗎?我守在這空****的世界裏,隻能靠焚燒回憶來取暖的樣子,狼狽得像一條喪家之犬。”

葉殘心長腿一邁,跨坐到桌子上,拎起酒壺晃晃,將剩下的酒盡數倒入口中,“如今你總算來了,我為何要抵抗呢?”

當啷一聲,酒壺墜地。

葉殘心衝韓卿張開手,歪著腦袋笑道,“阿卿,來——你不是要殺我嗎?來,靠近一點。”

他扯開喜服前襟,露出結實的胸膛,“我把命給你。”

韓卿臉色幾經變換,劍舉得太久,甚至開始微微顫抖。

她猶豫了。

麵對這樣的葉殘心,她下不了手。

“為什麽不動手?”

葉殘心凝視著韓卿,“你是不是終於開始心疼……”

利刃穿透皮肉的悶響驟然響起,與此同時,一隻手溫柔地遮蓋住韓卿雙眼,為她擋住飛濺來的血。

清冷的冰雪氣息自身後傳來。

“阿卿,不要被他的言語惑亂心神。”

一同傳來的,還有葉子涵的聲音。

葉子涵?

是懸崖上坐著的那個葉子涵嗎?他怎麽會跑到這裏來?

韓卿很吃了一驚,抬手去掰葉子涵捂著自己眼睛的手,但對方雖溫柔,卻固執,堅持不肯將手拿開。

“你撒手!你撒手呀!”

韓卿用力掰著葉子涵的手。

“滴——”

“任務結束。”

久違的提示音響起,遮擋視線的手指逐漸變為透明,而韓卿自身也變得輕飄飄的,開始向天空飄去。

她終於又看到了葉殘心。

他躺在地上,心口處的傷還在汩汩流著血。

他要死了。

但他卻在笑,甚至笑得很開心。

“阿卿,你最後是不是心疼我了?”

他開口,最後的話跟鮮血一起湧出來。

誰要心疼一個心魔!

這句話湧到唇邊,卻遲遲說不出口,反倒是眼眶酸澀得發疼。

死到臨頭卻還惦記著別人是不是心疼他,怎麽會有這麽傻的心魔呢?

韓卿的身影從幻境空間消失了,獨留一滴晶瑩的**自空中落下,落到葉殘心擎起的掌心中。

握著那滴淚水,葉殘心忽然大笑起來,笑聲回**在分崩離析的心魔幻境中,說不出是喜是悲,是怨是憐。

作者有話要說:

葉殘心:猜猜我是誰?猜對有獎哦阿卿。

本章唱詞節選自昆曲長生殿·聞鈴 武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