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林傾白病了。
那日他和郗安爭吵之後就氣病了。
高熱不退, 昏迷不醒,是第二日來送早膳的侍衛發現的。
那侍衛一推開殿門看見林傾白躺在**,房間紛亂, 案幾掀翻在地上,上麵的東西摔的七零八落, **地上滿是鮮紅的血跡。
林傾白穿著白衣蜷縮在那沾滿血痕的**, 沒有蓋被子,臉色蒼白,四周寂靜的可怕。
這一番情景當時就給那侍衛嚇到了, 他猛地向後退了一步,手中的熱湯撒了出來, 一下就燙到了手上。
侍衛也顧不得什麽了,他慌忙的將手中的東西放在地上,壯著膽子湊近了些,喚了兩聲:“王爺......王爺.......”
看見林傾白的眉頭皺了皺, 侍衛才猛地鬆下了緊繃身子, 跌坐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隨後便連滾帶爬的跑出了殿室,大喊著說:“來人啊!來人啊!王爺病了, 快去請大夫!”
涼瑤楚被郗安給關進了地庫中,王府裏再也沒有其他的大夫, 下人們不敢私自將涼瑤楚放出來, 隻能在京城中尋到了一個藥膳堂的老大夫前來。
那老大夫頭發全白,年過花甲, 雖是比不上涼瑤楚, 但是在京城中也算是德高望重, 朝中許多官員富商都找他看病。
當老大夫被人扶著, 顫顫巍巍的來到王府時,林傾白已經悠悠轉醒了。
下人們將他的床單被褥都換了幹淨,殿室中被摔碎弄亂的東西也都清理好了。
林傾白躺在**,渾身沒有半分的力氣,他的頭很痛,胸口也很痛,每一次呼吸心口就像是有一塊大石頭壓在他胸口,壓得他喘息不得。
老大夫走上前,手掀開林傾白寬大的衣袖時猛的一頓。
他看見了林傾白手腕上的鐵鏈。
那鐵鏈雖是寬鬆,但也不知道林傾白是做了什麽掙紮,愣是將自己的手腕上硌的滿是紅痕,有的地方甚至還磨破了皮,在他雪白的腕間觸目驚心。
老大夫反應了一會,終是歎了一口氣,沒有說一言,粗糲的指尖搭在了林傾白的手腕上。
他閉上眼診了會脈,眉頭卻是鎖的越來越緊,再睜開眼時原本渾濁的眼睛很是無奈的望著林傾白。
林傾白瞬間明白了,他在老大夫要出聲之前,用力的拽住了大夫的手。
那大夫會意,止住了剛要說出口的話,撚著胡須沉思了片刻。
周圍的下人倒是等不及了,侍衛首領沉聲問道:“邱大夫,請問我們王爺是得了什麽病,要多久才能好?”
說到這裏所有人都緊緊的盯著大夫的臉。
也不怪下人們急,郗安現在性情不定,尤其是隻要牽涉到林傾白的事情,更是暴虐無常,若是林傾白身子壞了,指不定郗安要怎麽遷怒於他們。
林傾白的命牽動著大家的命,誰也不想平白無故的就掉了腦袋。
那個大夫眼睛一瞪,怒聲說:“你們還好意思問!將人拿鐵鏈子銬著!又日日關在這暗無天日的房間裏,這是對人還是對囚犯的?!是個人都得給關出病來!”
麵對大夫的訓斥,周圍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沒有人說出一句話。
這事又不是他們幹的,誰知道郗將軍是怎麽想的.......
隻是沒想到這些做大夫的脾氣一個比一個差勁,本來以為涼瑤楚的脾氣已經夠差勁的了,誰知道現在又來了一個更差的。
得知林傾白沒什麽大事後,站在殿內的幾個人被老大夫急赤白臉的好一通罵,領了大夫開的方子後,你搶過來我搶過去,都想要拿著方子趕緊溜。
“我去拿藥!”
“我去我去!”
“拿藥的
地方遠,我跑得快,這種事情應該讓我來!”
到最後幾個人爭來爭去也沒爭出個結果,三四個人拿一個藥方都跑了,一時間房間裏隻剩下那個侍衛統領了。
侍衛統領筆直的站在殿內,轉身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殿室,又回過身對上了老大夫怒氣滿滿的目光。
他沉默了一會,麵無表情的說:“我.......我也去拿藥。”
也不等回答,侍衛統領轉過身大步的走了,一時間房間裏隻餘下了老大夫和林傾白兩人。
林傾白躺在**,目光平靜的望著大夫說:“邱大夫,人都走了,直說吧。”
房間內隻餘兩個人,邱大夫臉色的怒色瞬間散了,他轉過身滿眼心痛的望著林傾白,心中無比唏噓感歎。
整個京城誰人不知道雲王爺。
曾經的雲王爺麵容清秀,足智多謀,在朝中手握重權,出行時萬人參拜,可謂是風光無限。
而現在呢.......
郗將軍叛了,京中人人都在罵郗將軍,同時更是在唾罵雲王爺。
子不教父之過,可若是那人沒有父母,那便是師之過了。
郗安打小就跟著雲王爺長大,他如今起了叛心,那也必定是雲王爺言傳身教。
說不定就是雲王爺想要奪權,這才讓自己的徒弟出手。
不然就憑郗將軍一個年少武將,又如何能如此短的時間就將京城攪弄的風雲波動,民不聊生!
定是雲王爺在背後主使!
可恨!可惡!此等小人該被五馬分屍,處以極刑!
人人都這樣罵著,恨不得衝進王府來,將林傾白先殺後快。
正因為此,今日王府的下人來藥膳堂請邱大夫時,周圍人一聽說是要為雲王爺診治都紛紛嗤之以鼻,說不讓邱大夫去,就讓雲王爺病死算了。
死了也是老天開眼,收了他這個惡人!
醫者仁心,邱大夫還是來到了雲王府,卻萬萬沒想到看到是如今這一幕.......
林傾白如同囚犯一樣,被鐵鏈鎖在**,重重侍衛把守監視,而他麵色蒼白似紙,骨節清瘦,身體虛弱的連呼吸都困難。
見到此等情景,再多的謠言也不攻自破了。
邱大夫猶豫了一下,說:“雲王爺,你的身體情況不太好........”
林傾白說:“我知道。”
邱大夫歎聲道:“雲王爺數年前應是生了一場大病,傷及了根本,但是多年以來王爺心緒平和,食補藥補都做的很周到,一直以來並無大礙,隻是這些日子情緒波動太激烈,氣血虧空,身上的頑疾.......”
林傾白不願再聽這些,直接打斷了邱大夫的話問:“我還有多久?”
邱大夫嗓音一頓,半響沉著聲音說:“若是能保持心緒平穩,還能有三個月........”
林傾白的手一點點的抓緊了床單,半響他鬆開了手,閉上了眼睛,說:“夠久了........”
還有兩三個月他就可以走了,再也不用看見這場鬧劇。
他甚至覺得時間有些太久了。
隻是不知待他走的那一日,這江山是誰的江山,天下又是誰的天下。
—
林傾白這一病便病的久了。
郗安應是知道了這個消息,第二日的早上便有下人走進來,將林傾白手上的銬子解開了,緊閉的殿門也打開了,就連守門的侍衛也少了一半。
甚至連蓮姨和紅月都可以進殿伺候。
隻是此時林傾白就算沒了手銬,也半步都挪不下床,這個手銬帶或不帶也沒什麽區別了。
倒是郗安,沒有來過一次。
蓮姨總是在林傾
白耳邊念叨著,勸著林傾白說:“雲王爺,郗安少爺忙,等忙完了定會來看您的........”
“少爺人沒來,但是如今您用的藥膳,這些上好的中藥,全部都是少爺送來的.......”
“少爺的心中還是惦記著您的.......”
蓮姨年紀大了,一輩子都在府中伺候人,是個婦道人家,不論外麵風雲如何,她還是守在自己的王府,眼中隻看著那些人,隻看著這片地。
隻要郗安少爺和王爺都好,那就好。
林傾白聽見蓮姨的聲音沉沉的閉上了眼。
他心知,郗安怕是不會來了。
那日他拿著一把刀,是真的有那麽一瞬間想要割破郗安的喉嚨。
這與林傾白逃跑不同,與他放狼煙不同,與他偷傳信報更不同。
他要殺他。
有多麽深厚的師徒之情能夠抵得住一把刀?即便是郗安再縱著他,那把刀抵在郗安喉嚨的那一刻,也將他們之間最後的羈絆給割斷了。
可是林傾白如今也不在意了。
郗安不來最好。
不用看見他,也就不用痛了。
王府外的炮響聲不停,戰爭應該是正值激烈的時候。
林傾白也沒有力氣再關心了。
也不知道是怎麽的,他用了邱大夫開得藥,身子並沒有太多的好轉,每一天晚上都是高熱中度過,他燒的迷迷糊糊,燒的失去了意識。
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會夢到他和郗安以前的時候。
以前他若是生病了隻要去尋郗安,郗安無論在做什麽都會急著趕過來。
哪怕是皇宮議事時,他也會拋下眾人抱住他。
郗安總是喜歡蹲在林傾白身前,永遠都是目光澄澈的由著林傾白的性子,胃痛了便揉胃,腰疼了就揉腰,手冷就暖手。
他會將在征戰歸來時,將他肩頭的披肩披在了林傾白的肩頭。
他會抱著他走過白雪皚皚。
他會彎腰親手為他泡腳。
他會為他一點點吹涼滾燙的湯藥。
有多少次,別人羨慕的對林傾白說從未見過這麽好的徒弟,林傾白定是上輩子積了福,才會得到個這麽好的徒弟。
........
多少個夜裏,林傾白迷迷糊糊的從這些夢中醒來時,他忽然就想著如此這般病著也挺好的。
他每晚都病的迷糊,聽不見窗外的炮火聲,也不會難受的夜不能寐,反而可以夢見曾經那些無比美好的事情。
這些曾經觸手可得的東西,如今卻似鏡花水月,就連在夢中夢見都是奢望了........
就這樣過了一周。
直到一天晚上,戌時。
林傾白吃了幾口飯,喝了湯藥,躺在**沒一會渾身又開始燙的厲害。
他讓蓮姨將殿門和窗戶都打開了,夜風斷斷續續的吹進來,林傾白感覺好受了許多。
他躺在**,閉上了眼睛,漸漸的又陷入了昏迷。
蓮姨守在林傾白的身前,手中拿著一塊沾了冷水的白布,不斷的擦拭著林傾白的額頭,想要將林傾白身上的溫度降下來一些。
這麽多日了,每天晚上她和紅月都是這樣照顧林傾白。
大夫對他們所有人說,林傾白這次不過是急火攻心引發的病症,並不嚴重,隻需要月餘就可以好了。
可是蓮姨卻覺得,這次林傾白病的很重,十幾年以來從未有病過如此重過。
但是這些想法太不吉利了,一旦冒出便被蓮姨急忙壓了下去。
蓮姨就這樣坐在床邊,一次又一次的給林傾白擦拭著額頭。
一直到了深夜,案幾上的燭火像
是要燃盡了,她站起身想要換一盞蠟燭,卻忽然望見有一個人站在殿外。
那人身材高挺,身上穿著一身玄色衣袍,就站在殿門口的那一片黑暗中,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就那樣遠遠地站著,不發出聲音,不走進殿內,也不靠近,麵容生冷。
蓮姨看見他,連重新燃蠟燭都顧不上了,她快步的走到了郗安的身前,紅著眼睛抱怨他:“你怎麽才來......你師父都病了一周了,你就算再忙也該來看一眼啊.......”
“........”
蓮姨也不管郗安是什麽臉色,她將手裏白布塞到了郗安的手裏,拽著他的胳膊就要往殿內走,一邊拽一邊對郗安說著林傾白的病情:“你師父現在每天晚上都在發熱,意識也不太清醒,我問過大夫了,大夫說是他這段時間急火攻了心,多喝一些敗火補血的藥就可以好,可我總瞧著王爺喝了這麽久的藥,卻沒有半分的好轉,我想著王爺是沒有見到你,以前就是這樣,王爺隻要見到你無論什麽病都能好了一半,你現在替他擦擦額頭,等他醒來看見你陪著他,定是歡喜.......”
“蓮姨。”郗安打斷了蓮姨的話,語氣冰冷的說:“我今日隻是回來拿換洗衣物,並不是來看他。”
蓮姨皺起眉頭,不解的望著郗安。
郗安站在殿室的中間,目光卻止不住的看向了躺在**的那個人。
站在殿內比站在殿外看的要清楚很多。
僅是七日未見,林傾白更瘦了。
他躺在**,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卻單薄消瘦的像是一張白紙一般,那雙漂亮的眼眸緊閉著,臉上的神情沒有麵對郗安時的冷漠和陌生,反而像是以前一樣溫和平靜。
果然,他的師父隻要不見他什麽都是好的。
“他不想見到我,也不會歡喜。”
郗安的手緊握成拳,冷聲說了這麽一句話,轉身就要走。
蓮姨一愣,連忙擋在了郗安的身前說:“你這個孩子說什麽呢!他怎麽可能不想見到你?”
“........”
蓮姨生怕郗安賭氣走了,她仰著頭緊緊的拽著郗安的衣袖說:“安兒,蓮姨年紀大了,不懂你們朝堂上那些勾心鬥角,也不清楚你和你師父之間發生了什麽........但是蓮姨想說,不管怎麽樣,他都是你師父……從你六歲時他帶你回家,一直到現在,這些年蓮姨都看在眼裏,他養著你長大,從來沒有虧欠過你什麽,那麽多年了,他什麽不向著你?什麽好的不是由著你?你看看現在你師父都病成什麽樣了,就算有什麽天大的矛盾,你就服個軟,說句軟和的話暖暖他的心........你對他來說最重要了,你這個孩子怎麽能和你師父賭氣呢?”
郗安聽見這話卻握緊了拳頭,半響他低下頭沉沉的笑了起來,說:“重要?我在他心裏命比草賤,隨時可棄,何談重要?”
說完郗安不再看蓮姨一眼,將白布扔在蓮姨的手中,大步的踏過了殿門。
蓮姨站在原地呆立了許久,一直望到郗安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不見。
她的手捏緊了白布,垂下眼睛無可奈何的歎了一口氣。
房內的燭光越來越暗,燈油快要燒盡了。
蓮姨慢慢的轉過身,重新點燃了案幾上的一盞燭火,又拿著白布沾了沾涼水,朝床邊走去。
蓮姨年紀大了,腿腳也不利索了,走路動作要比尋常人慢上許多。
她慢慢的彎下腰坐在床邊,仔細的將毛巾疊的整整齊齊,卻在抬手要替林傾白擦淚時,手猛地一頓,繼而開始顫抖了起來。
林傾白依舊雙眼緊閉,卻眼睛泛紅,眼角卻流出了眼淚,那一滴滴淚水順著他的臉頰落在了枕頭上,將枕頭染濕了一片水跡。
蓮姨看見林傾白的眼淚,方才強壓的心痛立刻就忍不住了,她紅了眼睛,顫顫巍巍的抬起手替林傾白擦去了眼淚,輕聲勸慰道:“王爺,對不起,我們擾到您歇息了......."
“王爺,別哭了.......”
“安兒他方才是在說氣話.......”
“安兒他一向最懂事.......”
說道這裏蓮姨的嗓音一下就哽咽了,她的手怎麽也擦不盡林傾白臉頰的眼淚,而她的眼淚也順著臉頰一滴滴落了下來。
她抬手抹了眼睛,竭力壓製著嗓間止不住的哽咽,聲音帶著哭腔斷斷續續的說:“安兒他還小,您別和他一般置氣......他隻是.......隻是現在被困住了……終有一天,他會回來的.......會回到王爺的身邊的.......”
殿外的風吹了進來,將案幾上那唯一的一盞燭火又吹的暗了些。
林傾白翻了個身,背對著蓮姨,身子一點點的蜷縮了起來,一直蜷縮在整個人都埋在了被子裏。
他的手緊緊的捂住了眼睛,肩膀顫抖著,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