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眼前依舊是她幼時夢裏的桃源
施微茫然睜開眼,揉了揉半邊發麻的手臂,正發覺自己坐在馬車裏,她低頭打量了自己的裝扮,渾渾噩噩的記憶在腦海中漸漸複蘇,這正是七年前她入宮赴宴的裝扮!
“觀風、月舒?”她試探性推開一半簾子朝馬車外探頭。
兩個丫頭立即對上了她的眼神:“姑娘怎麽啦?”
觀風和月舒兩個丫頭是她的貼身侍婢,從前陪著她嫁入東宮,有一次她無意偷聽到太子李昀正準備對付施家,便派這兩個丫頭出宮偷偷傳信,沒曾想兩人被半路被抓住活活打死。
從那時起,她便被李昀囚在了東宮,真正地不見天日,身邊連個可說話的人都沒有。
眼下看著兩個丫頭真正地站在她麵前,失而複得的感覺讓她欣喜又混沌,心中的愧意使眼眶頓時微微泛紅,自己這是真回到從前了啊……
月舒嘻嘻一笑:“哦……奴婢知道了,姑娘害羞呢,外頭人人都在傳今日這場瓊春宴實則是陛下要給太子殿下選妃呢,我們姑娘生的如此麗質。說不定會得陛下青眼,賜婚太子,到時候我們姑娘就是太子妃了。”
“月舒。”施微心頭一陣惡寒襲來,“莫要胡言。”
是了,如今是永儀三十五年,大景一年一度的瓊春宴,五品以上京官家的貴女皆可入宮赴宴。
前世正是因這場筵席,她在曲水流暢中對了一首詩,舉止文雅、落落大方。
因此得了永儀帝青睞,年後便賜婚嫁於太子。而往後的種種劫難,便從這一刻真正開始。
如今再一細想,怎地偏偏就選中了她,這一切果真是有人從中作梗,自己從這一刻便已經成了別人的棋子。
施微雙拳緊握,白皙的指節因扭曲的擠壓微微泛紅。如今一切的不幸都沒發生,一切都可以阻止,重來一回,她勢必要從一開始就顛覆這前世的死局。
所以今日,她絕不能出這個風頭。
瓊春宴並非在宮中舉辦,玄武湖以東修了座皇家別苑名為清延宮,每每有大型宮宴就在此處舉辦。
“姑娘,可以下轎了,過了這橋就到清延宮了,前方馬車不能行進去。”
施微扶著觀風的手緩緩走下轎,一陣清朗的風拂過,仿佛從前隻是一場夢,一切失而複得的感覺真好啊。
越走近這座宮殿,神色就越發沉鬱,她地開始回想起上一世的種種,也在想今日該如何在這場筵席上逃過這劫。
天家筵請,稱病回絕自是不行的。
百思冥想間忽然目光一亮,想到上一世施家落得如此下場背後可逃不開那一家人的推波助瀾呢。
施微停下腳步:“沈家姐姐今日怎地還沒來,我們在此處等等她。”
沈家老爺沈弘乃是施微母親的兄長,施微的親舅舅。
可就是這麽個至親之人,卻在上一世施家風雨飄搖之時聯合李昀偽造了施家貪墨的罪證,親手把她們一家打入了深淵。
沈弘的女兒沈清夷自幼心思深沉、貪慕虛榮,自持處處高人一等。
上一世得知施微嫁入東宮,便在坊間找人大力編排她不齒的傳言,後來施家失勢後牆倒眾人推,宮外排山倒海的流言像一座大山幾近把人壓倒,也全是這一家子的功勞。
如今重活一世,她亦不想對曾經傷害過自己的人心慈手軟。
遠處沈清夷端莊下轎,看到施微像在等誰,即刻裝作很是親熱地朝她行了個閨禮,又趕忙拉起她的手,親切道:“好久不見妹妹了,姐姐我可是想你了,今日來得這樣早,筵席約莫還要好一會兒開始呢。”
“是啊。”施微強忍住一陣不適,扯開了嘴角衝她笑了笑,簡單回了個禮,故意道:“阿姐,清延宮可好生氣派,去歲秋宴,我隨父親到過一回,大得逛也逛不完。”
沈清夷霎時麵露不悅,拉著施微的手也微微僵了僵,隻當施微是個沒腦子的,心思純良,如今在跟她攀比呢。
“好姐姐,這裏頭可有個好玩的去處。進了宮門往東邊有座芳露殿,風光極好,去歲我迷路走了進去,還看到了幾位殿下呢,殿下們個個豐神俊朗。”
沈清夷聽她這樣一說,轉眼喜上眉梢。
她自小看不起施微這位堂妹,明明處處不如自己,偏偏父親位極人臣,自小便備受寵愛。
而自己滿腹詩書又天生麗質,從小看不上那些窮酸舉子,一心想攀個侯爵顯貴。
可惜家裏門楣平平,自己的父親在朝中混了這麽多年還隻是個光祿寺少卿。就連今日能來這瓊春宴,都是天家給的莫大的臉麵。
倒不如靠自己一試,若是真得了哪個皇子的青眼,便能一朝飛上枝頭去了。
清延宮裏的芳露殿,施微記得那是座禁殿,約莫是風水不好,平日裏不讓人進,怕衝撞了祖宗。
筵席期間宮中貴人都會在正殿,芳露殿那邊的侍衛也多數被調遣至正殿,是以防守不嚴。
上一世在她嫁給李昀之後有一次參加太後壽宴,席間一位送膳食的宮女誤闖了芳露殿,被人發覺之後杖責了四十。
她知沈清夷一向貪圖富貴,好不容易有今日這個機會,她又怎不會牢牢抓住?
正巧許多官家姑娘也陸續到了,施微有意拉了幾位曾經要好的閨閣朋友談起了閑話,沈清夷在眾人交談間悄無聲息地退離了人群中。
“姑娘,我們進去吧,別誤了時辰。”月舒望了一眼有許多家姑娘都已經進去了,埋怨道:“表姑娘自己先走了,也不同姑娘一起走,真是的。”
施微提點了她一嘴:“待會兒若是有人問到她的去處,你們便隻管說不知。”
巳時已到,瓊春宴正式開始。
同上一世一樣,永儀帝在諸多宦官的攙扶下落了座,左手邊坐的是太後和眾位娘娘,右手邊便是三位皇子,眾官家女跪地朝拜,行禮後便相繼落了座。
沈清夷家世低微,座邊少了個人自然也沒什麽人會去注意。
如今再次坐到這裏,厄運的起點,施微百感交集,上一世不諳世事,全家沒落得好下場。
幸得上天眷顧,讓她重來一回,那她便做個惡人,把握所有人的命運。
施微抬頭看見李昀坐在高處,她盯著他,目光淩厲得想將他淩遲。直到手指被自己掐到泛起紅痕,那個害得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如果此刻有一把利刃,她真想衝上去將他千刀萬剮。
可如今身如芥子,她不能再重蹈覆轍,需得徐徐圖之。
耳邊嘲哳的管弦絲竹擾得她心神不寧。
曲水流觴已經開始了,大景定國之初以禮治國,是以對這種文人墨客盛行的風雅習俗尤其重視。
一池布滿假山樣式汩汩留下的活水,上麵放上一隻翡翠玉杯,玉杯順流而下。最終停在哪位姑娘前麵,誰就得接下這玉杯對出翰林院所出的詩文下聯。
施微記得,上一世第一隻玉杯落到的就是自己跟前,要說是巧合,她是不信的。
弦音剛剛奏起,一個小宦官便匆忙奔至禦前。
“陛下,有人擅闖芳露閣,跌入了後湖中。”
“何人敢擅闖?”
“是……是光祿寺沈少卿家的千金,奴婢帶人撈上來後人隻剩一口氣了,陛下您看……”
施微目光一頓,知道算準了時辰,當即起身,朝永儀帝一拜道:“陛下開恩,臣女堂姐屬實是初次來清延宮,應當不知芳露閣是禁殿,這才失足闖了進去,臣女求陛下從輕發落。”
場上的管弦絲竹很合時宜地戛然而止。
永儀帝出了名的生性多疑,又逢近日青州水災,一封封折子流水似的遞到禦前,不是管朝廷要銀子就是要人。
近日批奏疏臉上的疲憊煩憂之色正被這場瓊春宴稍壓下去,現下又被擾了興致,他此刻怒目圓睜地打量著施微,暗潮湧動之下,一股冰冷的殺氣迸發而出。
施微心頭一顫,依舊躬著身子行著禮,不敢對上他滿含殺戮的眼神。
場上的氣氛靜謐地如一潭波瀾不驚的死水,誰也不敢扔個石子打破這場陰翳。
正無一人敢出聲之時,一牆之隔的頌熹殿突然穿出一陣急劇地慌亂叫喊聲。
“快來人啊,頌熹殿走水了……”
“快!快來人救火,保護陛下……”
眾人皆是一驚,場上大多數女眷都是嬌生慣養的閨閣姑娘,又是落水又是走水的,哪裏見過今日這陣仗,幾個膽小的當即臉色就嚇得慘白,幾個年輕的妃嬪也蠢蠢欲動,低頭私語起來……
施微也納悶,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頌熹殿乃是清延宮行宮中妃子們的臨時宮苑,如今怎會突然起了火?
明明上一世的瓊春宴一切安然無恙。若非沈清夷受自己挑唆鬼迷心竅一時闖了禁殿,今日宮宴本該也是順利進行下去的。
豆大的汗珠不經意間送她額角留下。
好好的宮宴,如今被攪成了這般,再一看,永儀帝已拍案震怒,眾人齊身跪地。
所幸火勢不大,半刻鍾後便撲滅了,一查才得知是因每年瓊春宴開始前永儀帝都要帶著皇子妃嬪們在祈瑞堂祭祖,佑此年風調雨順。
今日風大,祈瑞堂外燭火的火星子借風勢燃著了頌熹殿後花園的草木,才有了這火。
永儀帝似乎是累了,留下口諭闖芳露殿者仗三十,頌熹殿看守不利的太監宮女全部杖殺,身旁的李昀心領神會扶他起來,隨著永儀帝草草離場回宮,這場宮宴也失了原來的用意。
申時一過,眾人也寡淡離席。
今日之宴明眼人都知道是選妃,個家個戶老爺都把官運寄托在女兒身上,誰不想自家姑娘在禦前得臉,嫁個皇親國戚,從而一朝平步青雲。
就連太子也計劃能讓施微出個好風頭。
可偏偏鬧這麽一出惹得永儀帝心生厭煩,走火之事雖說是查清了,可前腳闖禁殿落水之人確是沈清夷不疑。
沈弘當晚嚇得屁滾尿流連忙奔至禦前認罪,自己女兒如今闖出這麽大的禍,自己怕是要脫一層皮。
施微本欲裝作替沈清夷求個情,讓永儀帝連她一塊罰了。到時候便可成功脫離,沒想到還引來了一場火,更是得以全身而退。
雖說今日這場火來得是時候,但從清延宮出來後她手都是涼的,她是重生而來的人,意外被火星子燒著她肯定是不信的,因為這場火前世根本不存在。
難道說……
初春和煦,施微此刻衣衫卻被薄汗浸濕。
到底是誰,她現在想不清。
輾轉一番馬車終於在施府前停下,觀風和月舒挑開簾子扶著施微下馬車。
自上一世一別,已經相隔了七年未曾踏入這方熟悉的院邸,越走近心中越是膽怯。
今日再次站在此處,前世種種恍如一枕黃粱,眼前依舊是她幼時清夢裏的桃源。
施微強忍眼中著酸澀,抬腳邁過石階,徑直往府裏走去。
剛進前院,就與施晦然和沈芩撞了個滿懷。
沈芩看著自己女兒完好無損站地回來了,欣喜地一把摟過她,“我的微微啊!聽聞清夷落水,殿上又走水了,你可有傷著哪?讓娘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