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是他,可千萬不要來啊

金陵落了一夜雨,春依舊沒能隨著這場雨下人寰。

西市刑場,千人萬人佇立在傘下,幾裏之外,人間萬聲。

施微久未見天光,此時強忍著目眩被壓上刑台。

凜冽的雨卷起千層寒意灌入她殘破的身軀中。但比起在東宮那永無天日的無數個日夜,這一刻仿佛也是解脫了。

“這不是首輔府的大小姐,後嫁給太子殿下的太子妃嗎?這是犯什麽事了啊?”

“喲周兄,你近來才回京吧,如今哪還有什麽首輔府啊!

那施家貪墨稅銀意欲通敵叛國,太子殿下……

哦不,應是當今聖上了,聖上大怒,下旨施家一門滿門抄斬,施家一家如今就隻剩刑台上這施家女了。”

那挑著貨件兒的周哥兒目色疑慮,轉頭又問了句:“竟有此事?幾年前我還在京中時便聽聞昔日首輔大人廉潔奉公,乃朝中不可多得的好官啊,怎地如今……”

“唉……誰知道呢?天家的事豈是我們能說得清的,走罷走罷,這熱鬧不看也罷。”

施微的嘴是被堵住的,但夾雜著急雨的評頭論足聲依舊傳入她耳裏。

她令自己微微抬頭,滿天雨絲洶湧地朝她劈頭蓋臉而下,是啊,天家的事誰又能說得清,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知自己即刻便要赴黃泉,一時間無數殘影走馬燈似的在她腦海中翻湧而過,想到那年被賜婚太子,成了東宮太子妃。

最好的年歲、最恣意的少女年華也隨著那一道道沉重的宮門諸如東流水,後來在她得知家族不過是奪嫡路上用之可棄的棋子時,一切都已來不及了。

昔日她的丈夫,大景的太子,踩著她全家血淋淋的身軀平步青雲,登上萬人之巔。而這場荒唐姻緣不過也是這環環算計中的第一環。

如今棋子用盡,自然是該趕盡殺絕、永除後患。

“準備得如何了?”在眾人簇擁裏撐傘而立的老太監馮誼居高臨下地撇了旁邊人一眼。

旁的一人是五城兵馬司的總指揮使陳極禮,他立即領了意,急忙上前一步向馮誼行禮,滿臉賠笑道:“您放心吧馮公公,五城兵馬司和禁軍盡數埋伏在此,今日隻要他敢來,定叫他死無葬身之地。”

“做得好,此番若是能利用那施家女鏟除季家餘孽。除卻陛下心頭大患,回頭你重重有賞。”

季家餘孽?施微心裏似被一根弦猛地一扯,腦子裏混亂不堪,劇痛隨之排山倒海般襲來。然而從心底生出來的恐懼感霎時淹沒了全身。

大景朝中隻有一個季家,同施家一樣乃世代賢臣,季老將軍守了一輩子北疆,保了北疆邊境數十年民生安定、再無戰火,乃朝中萬人稱讚的名將。

可這樣一位為朝廷肝膽披瀝的名將,也被當今陛下忌憚功高蓋主,兩年前以欲加之罪誅了滿門。

兩年前施微被囚於東宮,一日清晨聽侍衛閑談走漏的風聲說季家犯了大罪,要誅其滿門,她心頭一驚手中一碗熱湯被打翻在裙襦上,手上傳來的灼熱痛意也壓不住陣陣懼寒。

那時的她隻能伏在冰冷的桌案上失聲哭起來,眼中一滴滴淚隨著消瘦的臉龐滑落。此刻終於明白了書中那句狡兔死,走狗烹的意思。

她想到了總角之交的季家公子季梵,從施微孩童到及笄,季梵填滿了她童年所有的光景。

而如今自己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裏殘留的唯一一絲溫情也要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她視之為摯友的少年和她一樣,終究逃不過這兵戈擾攘、爛天爛地的世道。

大雨如注,西市依舊沸反盈天。

雨水肆無忌憚地拍打著她殘破不堪身軀,劇痛扯得她回過神來,季家餘孽?難道說季梵還活著嗎?施微眼裏的一絲希冀閃爍,然而很快又無聲沉溺下來。

如果是他,可千萬不要來啊。

不知過了多久,人潮漸漸褪去,眾生熙攘,世道麻木,誰又會在意這場糊塗熱鬧呢?

一陣如雷的馬蹄聲踏著紛揚大雨從轟雜的人群中遙遙傳來,勒馬停在雨中,馬上之人一襲黑衣,凜冽的目光隔著雨絲依舊寒芒萬丈。

施微不可思議地抬頭看向眼前之人,他終究還是來了,她與季梵的最後一別是在六年前了,那是她將要出嫁的前幾日。

那日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好像有點不開心,施微問起他卻隻道是衙門公務繁忙,借酒消愁。

喝了酒季梵繼續同她吵嘴,施微吵不過他,兩人告別回府,隻當是一次如往常般的告別,本以為還能再見。

今日一見,卻已恍若隔世。

六年前,季梵還是名滿京城的狀元郎,少年風流、恣意張揚。

那時的季梵會拿著《論語》敲施微的腦袋罵她不學無術,下衙路過門前會翻身上樹幫她抱下竄到樹上的貓,上元佳節,會把猜燈謎贏的花燈都給她,嘴上說著他隨手贏來的。

陽春三月的金陵城,微雨燕雙飛,桐花簌簌落了滿地,季梵就帶著她逛秦淮河畔的街市,她貪玩,便從早逛到晚。

時別六年,如今的他站在她麵前,少年不再,有的已是滿身霜寒,目光中當年的清澈快意早已如同墜入無間深淵再也尋不到了。

眸中盡是深沉的寒色,如同一把即將出鞘的利刃,滿是肅殺之意。

施微明白了,兩年前季家那場浩劫,他應是逃了。

蒼茫的雨裏隔著一個刑台的距離,台上台下,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施微隻能看向她,拚命朝他搖頭——不要來!趕緊走!

季梵眼神看向她時眸中凜冽深沉的神色頓時淡了幾分,嘴角彎出了一個轉瞬即逝的笑容。隻是那一瞬,過後眼神又蒙上了一層深黯。

“如你們所願,我來了。”季梵看向一旁的太監馮誼,沙啞的聲音如同寒冰刺骨,“你們要的是我,把她放了。”

馮誼冷笑一聲,端著嗓子道:“來者可是季公子?兩年前季嶸意圖通敵謀反,但陛下仁慈,念及你心思純良,恐是受家族奸佞蒙騙。

又念你在朝為官多年,也曾為朝廷殫精竭慮。若你今日放棄抵抗、就地伏法,便可留你一條性命,如此皇恩浩**,季公子莫要辜負聖意。”

季梵一聲嗤笑:“李昀弑父殺兄,屠盡朝中半壁忠良,這等暴戾恣睢、喪盡天良的陰險小人,怎配為我大景君主。”

“大膽!亂臣賊子季乘溪,非但罔顧皇恩,還在此犯上作亂、藐視皇威,意圖救走這罪臣之女,實在罪大惡極!

傳陛下口諭,將這朝廷反賊就地誅殺!”

一時間埋伏在各地的兵馬頓時魚貫而出,氣勢洶洶地圍住了孤身的季梵。

兩年的忍辱負重,兩年的隱姓埋名,在家中那場劫難降臨之時當初那個風光恣意的自己就已經死了。如今的他隻是個苟且偷生的‘朝廷反賊’。

但在奔逃的無數個日日夜夜中,季梵總會想起年少生活的那座煙雨茫茫的城,城中有故人二三,還有個蠢笨的姑娘。

那晚喝的酒,才不是什麽借酒消愁,隻是因為他不想她嫁人罷了。

他深知今日是必死之局,可依舊想拚盡全力一試,救救這個無辜的姑娘。

一時間刀光劍影翻湧,季梵一個翻身躲過左側刺過來的暗刀,腳尖一點,刀便轉身刺入後方敵人的腰腹,頓時血肉橫飛,廝殺聲很快淹沒了這場急雨。

施微意圖用盡全身的力氣掙脫衙役的壓製,換來的卻是更加重重的鉗製,她看著眼前在刀劍夾擊中廝殺的季梵,滿眼恐懼驚慌隻能化作悲痛欲絕淚水留下。

這個人總自詡聰明無雙,可這次怎麽這麽傻,明明知道這是埋伏。

大雨依舊傾盆覆,昔日的少年輾轉在黑壓壓的大軍包圍之下,周遭箭矢淩空飛舞,他此刻滿臉沾上血色,眼神裏透露著一陣陣決一死戰的陰翳。

到底是孤身一人,季梵全身早已布滿觸目驚心的傷痕。

施微如同身受淩遲,呼吸聲陣陣急促,嗓子裏發出沙啞的嗚咽聲,被堵住的嘴角微微滲出血來。

好痛啊,世間為何如此不公,一生良善者不得善終,罪大惡極者卻要受萬人景仰。

不甘心!落得這麽個下場!

廝殺聲終於停止,滿地血色蔓延,季梵最後看了她一眼,滿眼盡是柔情。

像許多年前他們初次相見,春意闌珊,男孩不小心把她的小瓷兔撞翻在地,碎了一個角,他對她說:“對不起,你別哭了,我明日買個最貴的賠你。”

對不起了,這次沒能救你。

不知過了多久,驟雨初歇。行刑者領了意,嘴裏說了些什麽,她跪在那,整個人如同行屍走肉,什麽也聽不清了,她也不想聽清,一切都要結束了。

至此二十三年,她心思純良,心裏從未生過什麽怨念害過一人,到頭來卻落得如此下場。

大刀落下的最後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年桐花滿地之時,父母親人俱在,她在院中肆意奔跑,一家人其樂融融。

春日晴朗,季梵在她家院門前催促:“再磨磨唧唧我走了啊,數到十,過時不候。”

春雨初霽,城裏已是一派柳嚲鶯嬌之景。

一輛貴氣的馬車穿過熙攘的人群正緩緩駛向東城。

車內的少女正垂首淺眠,和煦的熹微透過錦簾打在她的杏臉桃腮,垂鬟分肖髻上的雙花鎏金珠釵隨著馬車的搖晃撞出清脆的交和聲,身著淡青色的襦裙邊上繡著幾朵半開的夾竹桃花紋,襯托得少女身姿越發玲瓏有致。

“嘶……”淺眠的少女被突如其來的鑽心之痛驚醒,一睜眼,春光入了滿懷。

馬車外的觀風關切道:“姑娘怎麽了?如是累了可再眠一會兒,咱們還有一會兒到清延宮呢。”

清延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