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獨發

雲霞山原名已不可考, 自二百多年前雲霞觀建成後,這山也跟著喚作雲霞山。上山的石子路年代久遠,不少地方已被路兩側的雜草覆蓋, 有的路段不僅特別陡還窄, 隻容一人通過。

再次小心謹慎地走過一塊布滿青苔的濕滑黑石後, 一條潺潺的小溪出現在眼前,溪水清澈見底,幾尾遊魚搖頭擺尾在溪底的石縫間穿梭。

“沿著這條溪流走,要不了多久就能看到雲霞觀後門前的兩棵梧桐樹了。”明遠笑著說道。

秀秀順著往前看去, 雲霞山林深樹密, 溪流繞山,鳥兒清啼,風中送來的都是山間的疏朗, 在這樣的深山中建道觀,並在此地修行,那道士想必也是個仙風道骨的人物。

“這條路雖陡了些,不過路程更短, 觀中弟子上下山多走這條路。另一邊有一條新建的路, 那路寬敞好走, 但很費時, 這次急著回觀便帶虞夫人走這條了,還望勿怪。”明遠有些抱歉地解釋道。

秀秀笑道:“沒事,我更喜歡走這條無人的路,一路賞賞景。”

在最前麵帶路的明塵冷哼一聲, “那路人來人往, 吵鬧極了, 驚擾了山中清淨, 過了這陣子,待把主殿修好,我定把門給關了,不見客。”

秀秀心中訝異,聽船夫所言,時下道家盛行,雲霞觀身為百年老觀,聲名在外,正是乘著東風做大做強的時候,這明塵反而很是任性的樣子,嫌吵鬧就要關門謝客,倒真有幾分修仙之人不染銅臭專心向道的個性。

明遠語氣可惜道:“自從明修師兄進了京,咱這雲霞觀的香火是前所未有的旺,一日的香客快抵得上之前的一年了,說關就關,哎。”

明塵轉頭瞥了明遠一眼,臉拉得老長,“除了同屬‘明’字輩,那明修就是個敗壞道家名聲的斯文敗類,根本不配喚他一聲師兄,我雲霞觀不屑沾惹他,免得最後惹得一身腥。”

“最遲月底,閉門謝客。”明塵不容拒絕地再次強調道。

明遠無可奈何,隻能應下,唏噓不已。

終於到了雲霞觀,他們這條近路上來不是雲霞觀的正門,而是無人的後門。兩棵梧桐樹被栽在門外,樹身極粗,需兩人合抱,聽明遠說,這兩棵梧桐是第一任觀主親手栽下的,兩百年過去,觀中人來人往,這兩棵梧桐也默默長得這麽高大了。

秀秀仰頭看梧桐,枝葉肆意伸展,遮蔽天空,從縫隙中露出藍白清澈的天,葉子濃綠,密密匝匝,在寧靜的山上無聲佇立,隨天邊的風輕輕晃動,讓路過的人的心不由自主靜了下來。

“虞夫人,請。”明遠輕聲道。

秀秀回過神來,跟隨明遠進了雲霞觀。

一入觀,明塵便不知去向,明遠帶著秀秀到了一處打掃整潔的廂房,將筆墨紙硯擺好,翻出幾本古舊的書,書都有些年頭了,被精心保存著,有《道德經》《清靜經》等。

秀秀的任務就是抄寫這些經文以供香客。

這活不難,隻不過雲霞觀年久失修,不少地方都無法住人,前不久幾間正殿甚至都塌了小部分,必須要修繕,來訪香客又多,明塵隻好趁著每日例行下山的功夫臨街抄寫。別提入夜抄寫,雲霞觀奉行節儉,道士入睡得早,歇下後不許點燭燈。

秀秀聽完明遠叨叨了好些,對百年老觀雲霞觀的兩袖清風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觀中道士除了供奉之外極少點燈,之前香客少,道士們甚至自己在後山開辟田地種菜,每日輪流進山砍柴燒火,自給自足。至於一觀之主明塵前幾年給一些老爺畫符驅邪掙點香火錢也是真的,實在是迫於經濟壓力,某殿的修繕不能再湊合了,那回下雪下得大,把三清像都埋了。

明塵就幹了幾回,差點沒被一員外用掃帚打出去,還好最後錢沒少。好像是明塵對那員外新納的第十八房小妾發表了些極其個人的略顯尖銳的點評,那小妾捂著臉哭哭啼啼地暈過去了。回來時頂著顴骨發青的臉,一臉不爽,再之後就蓄起草叢似的胡子來,隔段日子下山,那員外從他麵前經過都沒認出他來。

明遠笑嗬嗬地說了半天,直到一直不見人影的明塵突然出現在窗外,不耐煩地催他去總賬,明遠才離開。

秀秀目送明遠胖胖的身子移出了門外,轉頭就對上了明塵那雙打量的細長眼眸,明塵掃了一眼桌上攤開的紙卷,上麵已有些娟麗的筆跡,和他鬼畫符似的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明塵撇了撇嘴,露出一個不屑的表情,又注意到乖乖坐在秀秀懷中的鳴鳴,鳴鳴看似坐姿乖巧,實則伸出來的手腕上已經沾上了一團墨跡,手心不知還握著什麽不明物體,抓著秀秀布衣袖子的那塊露出黑乎乎的一角。

鳴鳴見窗外的人看他,張著嘴“嗚哇嗚哇”地炫耀,眉飛色舞的,秀秀低頭,無奈地把孩子往懷裏攬了攬,遠遠避開桌子。

這間廂房收拾得倒是幹淨,隻是太過簡陋了些,隻有一把木凳,桌子缺了一角用石頭墊著,別的便沒有了。

明塵看著屋內的孩子和女人,狠狠一皺眉,眼不見心不煩似的,一轉頭走了。

終於靜了下來,秀秀低頭安靜地抄寫著,這間屋子采光極好,外麵的陽光射進來,大片鋪滿了書桌,照得紙上剛落下的黑字都發著金光,一時隻餘沙沙的寫字聲,鳴鳴也不自覺停止了亂動,不再到處摸摸,溫熱的身子貼著秀秀的胸膛,傳遞著比窗外陽光還熱忱溫暖的溫度。

沒一會,門口悄悄走進來一個小身影。

秀秀抬頭一看,是個四五歲的小孩,穿著過大的舊道袍,身形瘦弱,下巴尖尖的,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著秀秀。

秀秀蹙眉,這、怎麽看著像個姑娘,道觀還能收這麽小的女弟子嗎?

“請問,您是虞夫人嗎?”那小孩俏生生地問道。

她一開口,秀秀確定這是個小女孩,秀秀招手讓她走近來,“我是虞月,你是這觀中的弟子嗎?”

“我不是小道士。”那小孩聽出來,連忙擺手,小臉微紅,囁嚅道:“我是被明塵哥哥撿回來的,我叫梧桐,因為我是在後門的梧桐樹下被撿到的,明塵哥哥給我起的名字。”

梧桐性格有些害羞,不過跟人交談介紹自己時眼睛亮著光,坦坦****的,說起名字的由來時不僅不自憐,還稍稍挺了挺小胸脯,平日裏身邊人一定都很疼愛她。

秀秀放下筆,把她牽到跟前來,柔聲問道:“梧桐,是你明塵哥哥叫你來找虞夫人的嗎?”

明遠去了前麵理賬,除了明塵,應該也不會有別人了。

梧桐點點頭,她好奇地打量著鳴鳴,老實交代道:“虞夫人,明塵哥哥讓我來幫忙照顧這個小弟弟,不要讓小孩耽誤了正事。”

這一聽就是明塵的口氣,梧桐複述出來,像個小大人似的,秀秀促狹道:“你也還是小孩子呀,哪有讓小孩照顧小孩的道理。”

梧桐挺直了身板,認真回道:“我今年四歲半了,後山的小鬆鼠都是我照顧的,這個弟弟這麽小才是小孩,我是大孩子,可以照顧這麽小的小孩,虞夫人,你就放心把弟弟交給我吧。”

秀秀見她一副正經的樣子,看起來很是穩重,自己抱了半天鳴鳴,再加上走山路,手臂確實有些酸痛了,於是便應了下來,將鳴鳴遞給梧桐,邊調整她的姿勢邊囑咐道:“鳴鳴他有些重,你若抱不動隨時交給我。”

梧桐看著身板瘦小,竟一下子抱穩了圓墩墩的鳴鳴,她有些得意道:“鳴鳴弟弟確實好重,不過我抱得動。”

秀秀一笑,直誇她厲害,誇得梧桐的小臉更紅了,她自告奮勇地要帶鳴鳴去院中玩,秀秀頷首同意,叮囑她莫走遠了,梧桐連聲應下,轉眼就抱著鳴鳴出去了。

窗戶很大,幾乎可以把院中景物盡收眼底,秀秀越過窗戶往外望,梧桐坐在石凳上,鳴鳴坐在梧桐的腿上,小圓球似的腳尖點著藍色的道袍,梧桐一手穿過鳴鳴的腰間把他攬住,一手在石桌上比劃著什麽東西,梧桐說著話,鳴鳴也揮著手應和著,語言不通的兩個小孩,一時竟相處得分外融洽。

不燥的陽光罩在他們身上,時光都不自覺走得慢了。

秀秀抄寫完那一摞後,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再往外看時,石桌旁多了一人,正是明遠,他端著一盤饅頭兩碗粥放在石桌上,顯然是給兩個小孩準備的。

秀秀起身走了出去,拎起已經扒住碗的小胖子,告訴明遠已抄寫完畢,明遠有些驚訝,他沒想到秀秀這麽快就抄完了。

“才說著呢,準備留你下來用過晚飯就送你下山,明日繼續,沒想到你今天就抄完了。”明遠道。

秀秀看了看天色,等下山了天應該已經黑了,鳴鳴眼巴巴地望著梧桐啃饅頭,嘴巴癟了又癟,秀秀看他那副小饞樣實在好笑,於是先留下來吃了晚飯。

雲霞觀的夥食沒什麽油星,都是自家種的,勝在新鮮可口,饅頭也是個頂個的蓬鬆綿軟個頭大。

下了山,明遠一直把秀秀送到遇見的那個街口才走,送別明遠,秀秀轉身入了長街燈火。青梧郡的夜市處處燈火,車馬行人摩肩接踵,喧鬧繁華,和雲霞觀的清靜截然不同。

在山上呆了半天,再入鬧市,竟有一種恍然的感覺,秀秀凝了凝神,鳴鳴在路上時已經趴在她肩頭睡著了,還是趕緊回客棧吧。

沒走幾步,前方一間客棧門前圍著一群官兵,一個差人在大堂盤問掌櫃的,那掌櫃的不停翻著本子解釋著。

秀秀心一緊,那些官兵穿著普通官衙的衣服,並不是黑甲或者羽林衛,她在人群外圍問一個看熱鬧的婦人,“大娘,這些官老爺查什麽呢?”

那婦人道:“聽說昨日鄖縣那邊跑了個犯人,要聯合著周邊地方查查。”

另一個漢子道:“嗐,咱和鄖縣隔著河呢,那犯人多半還在河那邊躲著呢,查咱們這哪裏查得出什麽?官老爺多此一舉嘛!”

那婦人白了他一眼:“寧可錯殺不能放過,隔的遠又如何,要查便查查唄。”

秀秀從人群中悄悄退了出來,鄖縣、昨日,怎麽會那麽巧?她昨日在去鄖縣的路上逃脫,正好就有犯人逃跑了?那犯人犯了多大的罪,以至於隔著河也要盤查。

還是說根本沒有什麽犯人,就是來抓她的?

鄖縣、鄖縣,是王府還是任家?秀秀心驚肉跳,不敢再回客棧了。

她左右張望,街上人來人往,家家戶戶亮著燈,身後是來意不明的官兵,不知能往哪去。

秀秀收緊了手臂,咬了咬牙,往城門處走。

她一路快步,到人少處幾乎是跑起來,遠遠望見城門後才稍微慢了下來。天色已晚,出城的人不多,一個身著道袍的圓潤身影沿著街邊慢悠悠地走著。

秀秀心中一喜,連忙跑上前去,果然是明遠。

明遠轉頭時,手裏還拿著一串糖葫蘆,嘴裏鼓著半個包,好容易咽了下去,明遠奇道:“虞夫人,你不是回去了嗎?”

秀秀苦著臉,低聲道:“道長,說來話長,總之我現在無處可去,不知能否暫時借住貴觀?香油錢隨後自當奉上。”

明遠打量了她一番,不大的眼睛閃過一絲精光,“觀中倒還有空置的廂房,隻不過你行色匆匆,莫不是惹上什麽麻煩了?我雲霞觀不日將閉門謝客,隻想平靜渡過啊。”

秀秀鎮靜道:“道長,若真有事,虞月定不會牽連雲霞觀。”

明遠笑了笑沒說話,又引著秀秀上了雲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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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秀秀是枕著道觀冰涼堅硬的枕頭入睡的,空氣中隱隱有道觀獨有的清香,她本以為會很難睡著,聞著淡淡的清香卻很快安眠了。

翌日,秀秀還沒醒,門外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明塵那冷冷的不耐煩語調響起:“虞月!來活了,趕緊起來!”

秀秀睜開眼睛,最先對上的是一雙黑溜溜的眼睛,一見她醒了,那張小臉就露出笑來,“娘親親!”

她下意識地在鳴鳴肉肉的臉蛋上啵啵了幾下才反應過來,趕緊回道:“欸,來了來了!”

倉促套上衣服抱著鳴鳴去開門,明塵皺著眉頭,見她出來,就將手裏握著的幾卷潮濕的書塞到她懷裏,瞧都懶得瞧她,隻道:“經閣有些書受潮,今天拿出來曬的時候發現一些書字跡花了,你既住雲霞觀,就要做些事,這可不是你奶孩子的地方。”

明塵嫌棄地瞥了一眼奶團子似的鳴鳴,接著說道:“我見你認些字,便將汙了字的那些書重新抄一份出來。我翻過,都是些簡單的入門書卷,那些字你應該都認得吧?”

秀秀正欲開口,明塵又道:“不會認自己想辦法,別找我。”

秀秀抽了抽額角,忍聲應下了。

明塵一甩袖,轉身走了幾步,想起什麽,又回頭上下掃視了一番秀秀,“你一個農婦還帶個孩子四處漂泊,就別學人家貴夫人千金捐什麽香油錢了,雲霞觀這麽大,不缺你一間住的,幹活就行了。”

明塵說話直白到有些刻薄,走時似乎還白了她一眼。秀秀的喉頭卻哽了一下,膽戰心驚漂泊了幾日,像一葉孤舟似的,本以為青梧郡呆不久,先去偏遠的地方避一避再做打算,如今能停靠在深山中的雲霞觀真是天降驚喜。

清晨的山風悠悠吹過,遠處傳來悟道誦經的沉吟,梧桐從外麵小跑過來,水靈靈的眼睛彎成月牙,過大的道袍鼓動著晨風。

秀秀莞爾一笑,慶幸山下的搜查沒有驚擾這樣安寧美好的清晨。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