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獨發

走了幾步, 秀秀的裙擺被兩側的荊棘叢刮破了,“嘶啦”一聲,她心中一跳, 低頭一看, 稍長的裙擺處繡著精美繁複的纏枝蓮, 此時被勾了一下,粉金的線被勾了出來,在日光下一閃一閃的。

她意識到自己這一身太過富貴,還帶著個孩子, 實在招人眼, 連忙取下頭上的釵子,手腕一繞,一絲不苟的雲髻散了下來, 秀秀就地折了一根樹枝簡單盤起頭發,接著半蹲下來,握著金簪用力一劃,將衣裙從小腿處劃斷。

秀秀抱著鳴鳴, 動作不便, 她幹脆盤腿坐在地上, 將鳴鳴用腿圈住, 兩手快速地把劃下來的裙擺左右一擰,當頭巾一樣半包在腦後。

再次起身時,低調不失華貴的裙子變成了短裝,周身還有汙印, 精巧的纏枝蓮已經辨認不出, 被潦草做成頭巾後, 花紋樣式一下子就俗了。

遠遠地從背後看, 就是一個包著花頭巾不太整潔、步子邁得過大的村婦而已。

秀秀抱著鳴鳴往河岸飛快走去,她剛到簡陋的河岸,那老翁才放下漿。

“老先生,勞煩您再將我搖到河對岸去。”秀秀低聲道。

那老翁打量了她兩眼,將船更靠近,爽朗招呼道:“上來吧。”

秀秀不敢多停,幾乎是船一靠近她就跨了上去,她抱著鳴鳴坐在船上,那船夫慢悠悠地**起漿,船轉了向,往河那邊遊去。

離了岸,秀秀看向那個茶棚,茶棚外的馬車旁多了好幾個人,看不清都是誰,隻能看到都是些穿黑衣的,腳步忙亂,左右張望,應該都是任家的人,從林子裏打鬥完出來了。

秀秀抱緊了鳴鳴,趕緊趴了下去,她個子嬌小,趴在船中央能掩住大半身形和懷中的孩子,隻有花頭巾露了出來,隨風輕輕飄起一個角。

茶棚外的黑衣人目光瞟過河上的小船,沒有在意,很快發現了不遠處的馬,他們分成幾隊,有的去林子找,有的沿著官道尋,四散開來。

過了一會,秀秀坐起身來,滿頭虛汗,船夫投過來疑惑的眼神,秀秀揩了揩額角的汗,主動開口解釋道:“我有些暈船,老先生,能再開快點嗎?”

配上秀秀有些蒼白的臉色,船夫沒有懷疑,他爽快地應了一聲,隨即更加大開大合地動作起來。

鳴鳴絲毫沒意識到危機擦肩而過,此時正聚精會神地觀察著船夫手中一推一移撥開水麵的船槳。

船夫注意到鳴鳴,風吹日曬滄桑的臉上露出笑容,“這小子,看著真俊哪!姑娘,這是你弟弟還是兒子?”

秀秀笑道:“是我兒子。”

老船夫有些驚訝,“你看著白白淨淨的,像個未出閣的姑娘,沒想到孩子都有了。”

秀秀此刻雖做村婦打扮,可天生麗質,再加上身上一股莫名的氣度,看著確實不大像尋常婦人,船夫想不到別的,隻以為她年紀不大。

秀秀自如回道:“我隻是看著顯小,實際上二十多了。”

老船夫點點頭,隨意閑聊起來,“到了河那邊,可就到了黃昏咯。欸,你過河是幹什麽去?”

“看親戚的。”秀秀回道。

綠波一圈圈**開,這河很寬,對岸看著不大遠,實際坐上了船,一點點移動,才知道河身之寬,對岸貌似近在咫尺,然而一時半會難以到達。

她來的那邊,人影已經化成黑點了,對岸還是那麽遙遠。

老船夫笑道:“原是看親戚,這些日子渡河的婦人,十個有八個都是去拜道觀的,你既去了青梧郡,何不也去拜拜道祖老爺?”

原來對岸是青梧郡,秀秀眼睛一亮,她聽說過青梧郡,這地方更靠近江東,不屬江寧府管轄,這麽說來,她居然誤打誤撞選了個完全相反的方向。

秀秀順著他的話,神情訝然問道:“青梧郡道觀很是盛行嗎?我是從江寧那邊來的,頭一回過那邊去,不太了解。”

老船夫了然,“江寧那邊啊,聽說安王爺不喜道家,那邊的道觀都沒幾個。倒不是青梧郡的道觀盛行,現在除了江寧,哪裏的道觀香火都很旺盛啊,都是沾了國師的光。”

“那一二百年的雲霞觀幾近沒落,前幾年還聽說連知觀都出來畫符驅邪討香火錢了,誰知現在還有這般造化。聽說那知觀和當朝國師是一個師父手下出來的,就是脾氣古怪些,不然何至於幾十年窩在山裏,不過如今可算是熬出頭了!”老船夫語氣豔羨道。

秀秀聽過便了,沒有將雲霞觀放在心上,隻不過聽說江寧沒道觀是趙璟琰厭惡,眼下不遠處的青梧郡卻道觀香火旺盛,卻恰恰反應出那邊確實不伏江寧府管。

她心中大大鬆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也輕鬆了幾分。

待到靠岸,果然已是黃昏後了,付了船錢,站在熱鬧的街頭,人流如織,秀秀摸著腰間荷包裏僅餘的幾顆碎銀子,懷中還有個不諳世事的小孩,時隔許久,她又一回感受到了貧窮的感覺。

秀秀問了人,去典當行典當了幾支金釵,那店家舉著做工繁複的金釵在燭燈下照了半天,秀秀一臉傷感地說是主子賞的,歸家後家境每況愈下,為了養孩子不得已來當了換點銀錢。

店家瞧了瞧和秀秀長得有幾分相似,此時一臉無辜懵懂的鳴鳴,心腸一軟,歎了口氣,主動加了點,最後以不算特別賤賣的價格典當了這幾支金釵。

雖然最後還是店家賺了,不過秀秀也沒虧,虧的隻有趙璟琰。

秀秀換了銀子,先去買了些孩子能吃的簡單小食,然後去成衣鋪買了幾件衣裳,趁著天還沒全黑,秀秀入住了一間看起來比較氣派的客棧。

這麽一番下來,等秀秀給鳴鳴洗完澡,母子二人一同躺在**時,夜已深了。

鳴鳴到底是個孩子,折騰了一天,早就累了,一沾被褥就握著拳頭睡著了。

躺在陌生的地方,身邊沒有那個壓迫感極強的男人,門外沒有侍衛和嬤嬤,秀秀心中又是興奮又是忐忑,她望著鳴鳴四仰八叉的睡相,不禁彎起嘴角。

鳴鳴又濃又長的睫毛安靜地垂下來,不知做了什麽夢,嘴巴時不時吧嗒一下,正是無憂無慮的年紀,哪裏知道今天是他人生的分水嶺,此前是王府最金貴的小少爺,無數人服侍著,此後便是跟著娘親隱入凡塵,母子二人相依為命。

翌日,秀秀淺眠,一有動靜就醒了。她睜開眼睛,鳴鳴的小手握成拳頭,抓著她的一根手指睡得正香。

窗外的街道上傳來叫賣的聲音,人群喧嚷,是最平凡的煙火氣。

秀秀翻出錢袋數了數,昨日典當的銀錢最多能撐一個月,買房是遠遠不夠的,更別提她現在沒有戶籍,便是租賃一間也頗為麻煩,長住客棧的話,連半個月都負擔不了。

為今之計,必須早早尋到一個謀生的活計才行。

鳴鳴一醒,秀秀就抱起他早早出了門上街去。

青梧郡地方大,早街熙來攘往,她轉了許久,都沒尋到合適的營生,最後轉到一處拐角,此處已到長街盡頭,行人稀少,路邊立著兩頂旗幡,黃底黑字,邊緣翻卷,字有些不清晰,可見年歲日久。

上麵左書“世事無永恒”,右書“富貴如雲煙”。

一道士打扮的人在一旁半蹲著揮毫,地上已經放了好些墨跡未幹的黃紙。

那道士道袍邊緣有些泛白,道袍穿得落拓不羈,頭發微卷而稍稍淩亂,大半束在發帶中,下巴的胡須像野草般肆意生長。

周圍行人來往,無人停留,這道士自顧自寫著,不甚在意,看著像個落魄窮困的道士,揮毫、潑墨、攏須,氣勢又有幾分仙風道骨。

秀秀被吸引了,走近了一細看,不由得嘴角抽搐,難怪無人駐足,這人一手字寫得像狗爬似的,有的大有的小,點墨糊團團更是不知有多少,畫的東西更是人畜難辨。

抬頭一看,“世事無永恒”,“富貴如雲煙”,那兩列普通的字對比之下竟顯得格外清秀,甚至有些遺世獨立的風骨。

秀秀駐足圍觀了半晌,見那道士手中寫的紙下麵還壓著一大摞,終於沒忍住皺著眉頭道:“道長,您非要把這些都寫滿嗎?”

她心疼那些還未受荼毒的幹淨的紙。

那道士抬起頭,麵容清臞,一雙掩在潦草胡須下的眼睛細長微眯,他蹲著,秀秀立著比他高,卻莫名感覺那道士在不耐地打量她。

“不然你替我寫?”那道士嗤道,語氣甚為冷淡。

秀秀被刺了一下,手癢癢,張口道:“也不是不行。”

“你?”那道士站起身來,他看著瘦,卻比秀秀高出大半個頭來,他隨意甩了甩筆,抱臂打量她,視線在鳴鳴的臉蛋上停留了一會,語氣更加冷淡了,“你認字嗎?別逗了,回去奶孩子去吧。”

說完,那道士就不再看秀秀,自己舒展了一下肩膀,按了按鼻根,擰眉又要蹲下繼續寫。

眼看著又一張幹淨美好的紙即將慘受荼毒,秀秀自打學會認字以來,對書籍紙張一直懷有一種敬畏愛惜之心,她就沒見過這麽糟蹋東西的邋遢人。

趕在道士落筆之前,秀秀深吸了一口氣,一把按住了他的筆,她抬眼道:“我來。”

道士停住了,斜眼瞧她,從鼻腔哼了一聲,“你一個村裏丫頭,別糟蹋了我的紙,十張一兩銀子,寫壞了你賠不起。”

秀秀心中有些驚訝,她在王府學了規矩禮儀又待了一兩年,行止不免受了影響,一般人都看不出她來自農村,沒想到這道士瞧著貌不驚人的,眼神倒是尖。

秀秀微微一笑:“不會比這更糟蹋了,道長,您不放心的話,我可以先以指蘸墨在地上寫幾個字請您過目。我雖比不上正經秀才,字還是認得一些的。”

道士沒說話,飽蘸了一滴濃墨滴在地上,秀秀伸出一指,一時想不出寫什麽,就寫了旗幡上的話,“世事無永恒”“富貴如雲煙”。

她落下第一個字,那道士眼神一變,待全部寫完一看,筆走龍蛇,瀟灑不羈中字勢沉穩,字體有仿柳大家的痕跡,舒展時卻不失自身獨特的清麗。

落完,墨跡未幹,周圍有人停步誇讚道:“好字!好字!定是師從大家!”

那道士眼白一翻,揮斥那人:“明遠,你這麽閑?揚塵打完了?”

秀秀一轉頭,見方才誇她的是一個圓圓胖胖的道士,麵白無須,笑眯眯地像尊彌勒佛,拂塵一揮,他向秀秀行了一禮,“夫人安好,貧道明遠,是雲霞山雲霞觀的道士。”

“明遠道長,民婦越……虞月。”秀秀卡了一下,很快接上,神色自然。

明遠看了看地上的字,笑道:“師兄,幾間正殿的揚塵都掃完了,可以回去寫了。另外觀中又有一間靜室塌了,都等著您回去安排呢。我看不如就讓這位虞夫人來替你寫吧,我們給她一些報酬便是。”

聽見報酬,秀秀眼睛一亮,沒想到還有意外之喜。

那道士瞥了瞥秀秀,掃視了一圈鳴鳴,眉關一鎖道:“這麽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在大街上抄寫道家之文實在不妥。”

“你若無事,不如隨我回觀中抄寫,十張一兩銀子分你一半,筆墨都是我出。”那道士背著手,微微抬著下巴道。

抄寫二十張便得一兩銀子,這道士對金錢物價到底有沒有概念啊?秀秀心動不已,連忙應下。

隨後,那道士很快收拾了東西就往城外走。

明遠很是健談,得知秀秀是從江寧那邊來的,對青梧郡不熟,一路上,他便充當起了介紹人,滔滔不絕,走在街上就說道路兩邊的商鋪,這個開了幾十年手藝很好,那個掌櫃的好賭,青梧郡大小事沒他不知道的。

出城進山,走在石路上,明遠又談起雲霞觀百年曆史,口若懸河。

對比之下,那個師兄就脾氣差些,幾番冷言嘲諷不說,明遠說起之前有名的道長時,那師兄也頗不客氣地掃射一通。

明遠給秀秀介紹他這個師兄,秀秀才知道原來這個看起來落魄的道士,正是雲霞觀這任知觀,號明塵。

作者有話說:

旅行秀秀(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