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未經人事的女孩,總會被他信手拈來,真假不清的話語框住心神。四九城下生活的公子哥,金堆玉砌出來的人物,最擅不經意間蠱惑人心。

遲穗的喉嚨像吃了薄荷糖一般,清涼的感覺堆積在其中,癢得想咳嗽。

她撥弄著玻璃盒蓋,笑著說是啊。

“我會在平京很久很久。”她是如此篤定地說出這句話,將往後的天長地久都固定於此。

如同誓言。

隻是溫斂似乎將這句輕飄飄地略過,沒有說什麽。

那天的通話結束很早,他應該是真的疲倦,兩三句話後尾音還拖著倦怠的味道。遲穗在心中又暗暗為他的作息時間加了一筆,或許一天二十四小時中,他不規律到了每一個時間段都有可能在睡眠。

窗台上的薄荷還在開著,並沒有因為寒冷的氣流凋零,遲穗捏了一片薄荷葉,放進嘴裏。齒間彌漫的清涼比不上以它命名的糖果,卻比糖果多了一份草木原生的苦澀。

像她的愛情。

寒假還未結束,遲穗先一步回了學校,做家教的那戶家庭期望她能盡早回來給孩子輔導功課,遲穗沒有拒絕理由。或許她真有做教師的天賦,被她輔導功課那個女孩期末考試比之以往,提高了十幾分,這進步足以讓家長歡欣。

這份歡欣讓這位家長竟主動為她介紹了另一份家教工作。遲穗對比了咖啡店與家教薪酬,決定還是辭去咖啡店的工作。這讓卓茵茵有些失望,打工中失去一個夥伴,讓她在電話中惆悵了一分鍾。

遲穗本想也為卓茵茵介紹,卻被她拒絕,她更喜歡在咖啡店中聞豆子的香味,而不願麵對不知性情的孩子。

卓茵茵的擔憂不無道理,遲穗這份新工作所要輔導的孩子,比之前輔導的小姑娘更要難以約束。高中的男孩子,永遠有用不完的精力,可惜這份精力沒有安放在學習上。她覺得需要耗費雙倍心神,才能叫他將知識吸收進去。

平京在遲穗回來後就再沒下過雪了,隻有寒風凜冽。遲穗結束完這一次的輔導,已是傍晚。天色早早地黑下來,路燈也提早點上。她將圍巾圍到脖子上,等電梯上升。

這戶人家的家教費給得豐厚,除了學生頑皮外加地段交通不便外,幾乎沒有任何缺點。

平京寸土寸金的地皮,遲穗也未想象到能圈出一塊建造別墅。這一片都是別墅區,公交與出租無法經過,隻能走出這塊區域,再打一輛出租,才能看見地鐵。

今晚的氣溫似乎格外低下,這過低的氣溫使人連反應都變得緩慢。車燈照在她身上時,遲穗怔了幾秒,才抬手捂住了眼睛。

那輛大咧咧照著她的車慢慢開到她麵前,車窗搖下時,遲穗恍惚間感受到了絲絲暖氣。車裏的燈光溫暖,將裏麵人的麵孔也襯得更溫暖了一些。遲穗看著他的臉,從貧乏的記憶中搜尋,才找出這個人的名字。

好像是叫胡振文,是那一天,溫斂帶她去會所中遇見的他的那些朋友當中的一個。

是印象中模糊的斯文麵孔,說起話來也一樣溫文有禮。他說:“天很冷,需要我帶你一段路嗎?”停頓了片刻,他似乎才想起來未知曉她的姓名,於是便說了那天對她的代稱。

“小財神。”

遲穗不著痕跡地退了幾分,畢竟是隻有一麵之緣的人,即便他是溫斂的朋友。她說了抱歉,自己一個人可以回去。

胡振文看了看前麵的車窗,擋風玻璃上沾染了幾點濕潤的痕跡,很快,那幾點痕跡慢慢增多。他轉回視線,態度依舊溫和:“下雨了也沒關係嗎?”

遲穗也感覺到了雨滴落下。天氣預報對她開了一個玩笑,今日出門前,她查看了天氣,明明是不會下雨的提示。

這幾分的猶豫時間,讓雨水做足了前期準備,開始聲勢浩大地往下墜,似乎誓要將平京幹燥的空氣一掃而光。遲穗把包頂在上方,現在已是狼狽的狀態,她垂下眼,聲音比雨水也大不了多少。

“麻煩你了。”

車內寬敞,使她能夠和胡振文保持一個座位的空間,也不顯得過分疏離拘謹。胡振文體貼地遞過紙巾,遲穗道了聲謝,接過來,去擦發上與衣上的雨水。

她坐得也矜持,隻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可以不將淋雨的身體接觸到背後的靠枕上。

雨下得很大,前麵車窗上雨刮器才掃過,沒過幾秒,又密密麻麻落滿了雨水。外麵越是喧鬧,反而顯得車內越是安靜。

胡振文側過頭,看到遲穗在圍巾包裹下顯得格外小巧的一張臉,臉側的線條似乎是畫家最滿意的一筆,無須增添修改。他的聲音溫和清淡,添了一點好奇問:“你是住在這裏?”

遲穗搖了搖頭,“來做家教。”

停了一會,她看向胡振文,說了自己的名字:“遲穗,延遲的遲,麥穗的穗。”

金邊眼鏡下的眼尾微彎,胡振文輕點頭,“我記住了。”然後也介紹了自己的名字。

“胡振文。”

她著實是個心細如發的人,知曉他不記得她的名字。

遲穗微微笑了笑,“我也記住了。”

這一番介紹名字過後,胡振文一字一字輕輕念了她的姓名,那一個穗字含在舌尖,莫名有幾分調情的味道。遲穗想,但願隻是她的錯覺。

坐在離了有一人位置的男人看了眼暴雨如注的窗外,莞爾笑了笑:“我以為,溫斂哥的……朋友,不至於在這樣的天氣出來做工。”

遲穗能想象他是怎樣看待她,能想象溫斂周圍的朋友是怎樣看待她,是隨意取笑的玩伴,亦或是攀著溫斂以期從他身上討要好處的人。隻是她並不在意。

遲穗將手中擦過雨水的紙巾翻折,放到手心,才看向胡振文。

“即使是朋友,也是兩個獨立的個體。”

他對遲穗的話並沒有什麽反應,或許每個陪在他們身邊嬌俏的女郎都會有這樣一番大義凜然的話語,但剝去外在,裏麵的內心都是如出一轍。他已經見習慣了。

不過胡振文大約也知曉這些問話會讓遲穗感到不適,他的笑意比之前更為溫和了一些。

“抱歉,說了冒犯的話。”

其實若細究起來,他方才所說的話也並沒有什麽冒犯的意味,但是在那語句背後藏得並不嚴密的高高在上與輕蔑,令人不舒服。而他現在說的抱歉,恐怕也並沒有多少抱歉的意味。

遲穗想大約他們這些人都是如此,比常人更為優渥的生活,造就了如此的待人接物的方式。

她輕嗯過一聲,不想再說話了。

隻是身旁的人沒有停止的意思,他那把溫雅的嗓音,依舊說著淅淅瀝瀝的話語,就像窗外的雨一樣,總也下不停。

“就是我太好奇了,溫斂哥對你很是珍惜。”

“不太巧,他叫人去送禮物的那天,被我看見了。”

遲穗抬起眼,正好與胡振文對上,他笑著,繼續往下說:“那個雪人,好像是極特別的禮物。”

那一天的局,是溫斂組的。其實也不能這樣說,是他察覺到了溫斂心情不好,需要有一個局,他便自發地替溫斂組起來。

但是這個局在溫斂看起也像是個熱鬧的獨角戲,他在其中,卻更像是遊離之外。溫斂抽了一根煙後,忽然起身往外走。

這裏的人都是為溫斂而來,他走後,俱都麵麵相覷,不知道還要不要維持這一場熱鬧。胡振文站起來,無論如何,他要保證今天這一場就算沒得到溫斂滿意,至少也不能讓他煩心。

隻是胡振文沒想到,他在溫斂手上看見一個小小的雪人。

溫斂好似在研究這個雪人,不過這所謂的研究也沒經過多長時間,這位金貴的爺半闔上眼,似乎對這小小的研究厭倦了。他將這個雪人放到別人手中,嗓音清淡地說了一些話。

胡振文沒有聽清,隻隱約聽到穗穗這個名字。他的記憶力不差,能記得上次溫斂聚會帶來的女人,溫斂也喚她這個名字。

他沒有時間更多地思考了,因為溫斂朝他看過來,目光沉沉,眼底仿佛沉澱著一團黑沉的霧,沒有一絲情緒。胡振文掛上自如的笑,狀似不解地詢問溫斂,怎麽出來了。

而那人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又轉身去看夜空。

平京的夜空自工業化起的那一日,就沒有更多的星星在上麵點綴,隻有霓虹充做星光,在地麵熠熠生輝。

溫斂看著寡淡的夜空,半晌才扯了扯嘴角,說了一句沒意思。

胡振文附和著,那一夜到最後,安靜得過分,也沒意思得過分。

也許穗穗這個名字在記憶中加深了一次,所以在今天,他叫住黑夜中獨行的女孩。

聽完胡振文的話,遲穗沉默了一會,才對他說謝謝。

“我原來並不知道這些事,謝謝你告訴我。”

車燈掃過校門外的大字,黑夜中,也是鐵畫銀鉤,極具風骨。遲穗看著絲毫沒有減少趨勢的大雨,說到了。

胡振文給她遞過傘,黑色的傘麵,可以看出來撐開時,傘下的空間會很寬闊。

遲穗再道了一次謝,就撐開傘走進雨幕中。

黑夜和雨水,足夠讓在幾秒之後將她的身形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