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謝尋意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因為胖受過同學欺負,她那時候隻會哭。後來有次謝秉正去學校接她,把欺負她的小男孩拎出來教訓了一頓,然後帶著她坐車繞了大半個榕城,去了當時市區裏唯一的一家肯德基,給她買了漢堡、薯條和可樂。
但謝秉正沒有讓謝尋意馬上吃,他讓她看著,問她:“想吃嗎?”
謝尋意點點頭。
“為什麽想吃?你知不知道吃了又會發胖?”謝秉正又問道。
謝尋意默默低下頭。
“不吃東西是不是很不開心?”謝秉正繼續問道。
謝尋意委屈含著眼淚點點頭。
“如果想讓自己開心,你就吃,但吃了就要麵對別人的嘲笑;如果要在乎別人的眼光,你就別吃,但你也要承受改變自己的痛苦。你自己想好吃還是不吃。想好了之後,你要是再因為學校裏的事情,回家哭哭啼啼,爸就要揍你了。”謝秉正嚴肅說道。
謝尋意從小都沒聽過謝秉正這麽嚴厲說話,更沒有被父母打過,但她想起剛才謝秉正教訓她同學的樣子,忽然感到很可怕。她不敢輕舉妄動不敢出聲,默默咽著口水望著美食,第一次努力思考做選擇。最後,她小心伸手拿了根薯條,抬起臉小聲說:“我想讓自己開心點,爸爸。”
“大聲點說!”謝秉正揚聲嗬斥道。
“我想要自己開心點!”謝尋意有樣學樣,大聲說道。說完,她忽然感到很快樂,忍不住笑了。
謝秉正黑沉著的臉也忽然陰轉晴,他舒展了眉頭笑道:“想好了就大口吃。”他把餐盤都推到了謝尋意麵前。
謝尋意很高興用力點點頭。
謝秉正一麵看著謝尋意吃一麵說道:“爸今天揍了你們班那個男生,但不代表他明天就不敢欺負你,因為爸不可能每天都去你們學校保護你。”
謝尋意聞言抬起頭,麵露茫然和驚慌。
“他很有可能會把今天被爸揍的怨氣變成憤怒,然後變本加厲欺負你,如果你明天還是這麽唯唯諾諾低著頭,這種可能性就會很大。”謝秉正肅容說道,“所以,你要做的是捍衛你自己的快樂,誰嘲笑你就打回去,你比那男孩子還壯實,一隻手就能推倒他。爸看了圈,你們班沒哪個男生比你強壯,你為什麽不反擊他們?”
“媽媽和老師都不允許我們打架。”
“他們也不允許同學間相互欺負,可就是有人這麽做,是他們先違規,你打他們怎麽了?你要是把人打傷了,對方爸爸找上門來,爸會和他爸爸單挑。爸會給你爭氣一定打贏,所以你也要給爸爭氣打贏那些小不點,知道不知道?”謝秉正嚴肅說道。
謝尋意瞪大了眼睛,被謝秉正打開了新世界,她當時感到新奇緊張又躍躍欲試。從此,她開始了第一場自我覺醒,吃了漢堡長的是肉也是力氣,誰欺負她,她就向誰揮拳頭,第一拳揮出去後,她就上癮了,沒兩天把之前欺負過她的人都收拾了一遍,之後再沒人敢欺負她。而謝秉正在家長裏也是出了名凶悍,女兒打架他喝彩,沒兩天家長們都不敢惹他們家,隻是教自家孩子避著點謝尋意。
吳新雲當時為謝尋意的路子越來越野感到很焦慮,她和謝秉正生過氣,說他教得太過了,小孩子不會控製,謝尋意現在大有反過去欺負同學的勢頭了。謝秉正卻不以為意,說了一句:“我自己女兒我知道,她的品格怎麽可能主動欺負同學?”
這句話,吳新雲至今還記得,她對這話很恨,恨說話人的自以為是漫不經心,根本不把教育當回事。但她卻也總會在慌亂的時候,用這句話去為謝尋意辯護。
在金榕政教處辦公室裏,吳新雲被男生家長指著罵說她女兒野蠻欺負同學,她就說了謝秉正的那句話,讓對方不要亂說話。她心裏則在暗罵謝秉正又推說有事不來學校,他甚至還在電話裏說風涼話玩笑道:“我要是那男生的家長,知道自己兒子在學校被女生揍了,我可沒臉去學校。”
雙方家長在了解事情經過後,都在為自己的孩子辯護,男生家長表示:“我兒子是在和其他同學玩,他們男生之間都是這麽玩鬧!又沒有紙團扔你女兒,你女兒就動手打人,太過分了!你讓你女兒自己過來說,她被扔紙團了嗎?!”
“我女兒覺得你家孩子在欺負同學,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而且你家孩子平時就經常嘲笑我女兒和其他同學!”吳新雲就算吵架也輕聲輕氣,她說話沒法很大聲像對方一樣嘶吼憤怒,這已經是她很生氣著急的態度。
“什麽叫嘲笑?要是真的是嘲笑是欺負,那個被扔紙團的男同學怎麽不動手?!就你女兒無事生非!他們好好的同學感情,就算有問題也是他們自己的問題,要你女兒又是砸人臉又是掀桌子的?!還是個女孩子呢!你女兒是什麽問題少女?!”對方家長覺得自己很占理,拍桌子要說法。
“讓別人感到不適的話就是嘲笑,你兒子覺得是開玩笑,受害者可不這麽認為!”
“什麽受害者?我兒子現在才是受害者!你女兒是那個先動手的人!你說話要點臉!”
雙方家長僵持不下,越吵越凶,陳月蘭和政教處主任皺眉聽了會,決定再把學生叫過來談一談。
於是,謝尋意和孟朝熙,還有被掀了桌子的男生潘嶽齊,都來了校長室,三方對峙。
陳月蘭當著所有人的麵,嚴肅問孟朝熙:“潘嶽齊說平時經常和你開玩笑,你們是朋友就是這麽一個相處模式,這次丟紙團也隻是玩笑,是這樣嗎?”
孟朝熙低下頭抿了抿嘴,不自覺捏了捏拳。所有人都看著孟朝熙在等他的回答,謝尋意更是,她在孟朝熙沒有立刻回答這麽簡單的一個問題時,才忽然意識到一個人內心的複雜,他會在害怕和恐懼的時候變得讓人難以琢磨。而那個人所背負的經曆,更會讓他陷入極端的矛盾中。
這時,季奶奶穿著食堂製服急匆匆跑來,她蹣跚慌張跑進,直奔孟朝熙拉住他的手,就道:“小熙,大家都是同學,有什麽事都是誤會,你趕緊和大家道個歉,千萬別給校長和主任添麻煩了!”
孟朝熙很尷尬,他漲紅了臉,抬手緊緊握住季奶奶的手還是沒說話,但他的眼睛不由看向謝尋意。他看到謝尋意正皺著眉看他,目光清亮仿佛看透了他的軟弱。
“陳校長,王主任,實在對不住,這就是孩子之間的小問題,都是因為我們家小熙而起。尋意那孩子雖然動手不對,但也完全是出於好心,她隻是有點誤會。這個事情都不怪他們,怪我怪我。要不我代表兩個孩子跟那位受傷的同學道個歉?”季奶奶滿臉堆著討好的笑,眼神裏充滿了緊張擔心,她的身板已經傴僂很難站直,她這晚年最大的願望就是孟朝熙平安念完高中。
可潘嶽齊家長得寸進尺,見季奶奶先低頭,立馬冷哼道:“你道什麽歉?讓你外孫和她自己道歉才是!”
這可把謝尋意急死了,她一麵和季奶奶說一麵氣得指著潘嶽齊家長的鼻子:“季奶奶!我和孟朝熙才沒有錯!錯的就是潘嶽齊!誰要給你兒子道歉,欺負嘲笑同學沒教養,原來就是你這樣不明事理的家長教出來的!”
吳新雲忙摟住謝尋意讓她冷靜,勸道:“別急別急。”
潘嶽齊家長氣得滿臉通紅,轉頭向陳月蘭和王主任告狀:“陳校長王老師,你們看!她連我們家長都敢罵,這麽潑辣大膽,平時誰敢罵她嘲笑她?!說不定平時都是她欺負同學!”說罷,那家長用力扯了扯潘嶽齊的衣袖暗示孩子趕緊順著思路說點什麽。
潘嶽齊卻被謝尋意的架勢唬住,一時沒回神。
陳月蘭不耐打量眾人,嚴肅皺眉說道:“你們夠了,都不要吵了,我剛才問的是孟朝熙同學,他一句話還沒有說,你們又在吵什麽?”
於是,辦公室裏又安靜了下去,所有人再度看向孟朝熙。
孟朝熙還是低著頭,他感到周圍很安靜。他像一片孤舟漂**在昏暗的海麵,四周沒有航標,深邃的海水之下也不知道藏著什麽未知的恐懼,這就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每一次被人嘲笑,他都感到很痛苦,他無法想象如果未來還要一直背負著這樣的人生,一直繼續會有什麽意義?一個人如果沒有期待,生活的意義就會停止。
他知道他的人生在這一刻連小舟都翻了,他到了一個分叉口:一邊是不停砸向他後腦勺的紙團和嘲笑,這些像水草拉著他往下墜,但他願意的話,可以毫不費力地墜入深海沒有知覺,與黑暗混為一體再沒有痛苦的掙紮;一邊是海麵朦朧閃爍的陽光,有人呼喚著他奮力向上遊,但他要付出艱辛和痛苦去呼吸掙紮,結果他也未必就能抓到陽光。
可是當謝尋意不顧他的阻攔撿起紙團站起來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人就算要死也要死在陽光之下。
“不是開玩笑,潘嶽齊的嘲笑和扔紙團的行為對我來說就是一種人格欺辱。”孟朝熙抬起臉緩緩說道。他的聲音不響,卻在現場振聾發聵。
辦公室裏又炸開了鍋:潘嶽齊家長生氣說孟朝熙胡說又要哭天喊地;季奶奶忙勸孟朝熙不要把同學想得那麽壞,讓大家都難下台;王主任忙著安撫大家情緒。吳新雲還是摟著謝尋意,無奈又心疼拍了拍她的肩膀。
謝尋意好像什麽都沒有聽到,她看向孟朝熙,她看到他衝她笑了笑,她也不由笑了。但不知道為什麽,她笑著卻還有點想哭的衝動,可能是因為她知道孟朝熙說剛才那一句話需要多少的勇氣。
膽小的人永遠都希望息事寧人,幻想著沒有衝突的和平,內心卻極度渴望勇敢。等勇敢真的降臨的時候,勇敢帶來的殘局又會讓他們習慣性因為恐懼而回到更膽小懦弱,很多人沒法真正改變不是走不出第一步,而是抗不過第二步。
謝尋意知道,第二步才是膽小的人自己真實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