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賀延忠接到吳新雲的電話的時候,他正在開車去機場的路上接賀禹。

吳新雲在電話裏說話有些緊張,想趕緊結束這通電話,開門見山說道:“賀大哥,我給我哥說了。因為秉正沒說伯母的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怎麽說,就和我哥大概提了一句。所以這樣吧,我,我把我哥的號碼給你,你直接聯係他吧,具體的情況你和他說下,要是能幫上忙,他會幫的。我給你報號碼,那個,你記一下。”

賀延忠聽吳新雲說了好一會,能感到她打這通電話很吃力,也不由飛快沉聲說道:“弟妹,我在開車,你把號碼發信息給我吧。”

吳新雲愣了愣,她感覺賀延忠的態度有些冷漠,似乎並不怎麽開心被人幫。她不由有些尷尬,說道:“不好意思。”

賀延忠一聽察覺到吳新雲的多思,便放緩了語速說道:“謝謝你,弟妹,這事讓你麻煩了。”

“別這麽說,我和我哥不太熟,說不定也幫不上什麽忙。”吳新雲的話語裏有些自嘲,也有不安和自尊。

賀延忠第一次見到吳新雲便看出她是個自卑敏感不安的人,所以她事事追求完美,總要求自己一絲不苟。她和豪爽的謝秉正完全是兩類人,而她的自卑藏在自尊背後,又顯得異常柔弱。

“已經是幫了大忙,弟妹。”賀延忠笑說道,他的語氣又變得熱情了些。

吳新雲沉默了片刻,她在調整自己敏感的情緒,最後說道:“開車注意安全,賀大哥,我先不打擾了,等會給你發號碼。”

“嗯,謝謝你。”

掛了電話,賀延忠想這麽一通簡單的電話,說不定已經嚇到吳新雲,她估計以後都不會再主動給他打電話。他又想起車壞遇到吳新雲的那天,其實當時吳新雲看到他第一反應是掉頭要走要躲,他下意識叫住了她,打了招呼,她才硬著頭皮走過來。她微微紅著臉,緊張捏著手,身姿像春風裏的楊柳飄搖不安。

賀禹聽聞奶奶生病從北京趕回來,在這之前他在北京當奧運誌願者。他從小和奶奶感情很好,在機場見到賀延忠就關心老人家病情,但他發現賀延忠有些走神。

“爸,奶奶是不是病得很嚴重?這兩天可以移動去金洲嗎?”賀禹問道。

“醫生建議再等兩天。其實你不用趕回榕城來,在金洲等就可以。”賀延忠說道。

“去年過年沒回來,很久沒見到奶奶了。”賀禹側過頭看著車窗外,如果有一天奶奶不在了,可能榕城對他來說就沒有回來的意義了。

賀延忠看了眼賀禹,安慰說道:“你不用太擔心了,你奶奶這幾年一直身體不太好,我們都應該要有心理準備。”

賀禹沒接話不太想談這事,想了想轉開話題問賀延忠:“前段時間太忙了,忘了問塵塵決定好哪所高中了嗎?”

“去金榕。”

賀禹點點頭,說道:“挺好的。”

賀延忠想到下午的事,不由笑了笑說道:“好嗎?我聽你謝叔叔說,塵塵為了這事在家哭了好幾次。”

賀禹聞言很詫異,微微皺了皺眉道:“這麽傷心?”

“嗯,寧寧去了一高,估計她舍不得和寧寧分開。”賀延忠說道。

“咳,就為這事?”賀禹不由笑歎了口氣,說道,“她們感情是真好,塵塵也是真孩子氣。”

“這麽好的感情不容易,畢竟說不定現在分開了,以後也就分開了。”賀延忠不緊不慢說出冷酷的現實。

賀禹看了眼父親,再次沒接話。車廂裏陷入安靜,他靠著椅背低頭看起手機。

賀禹在醫院陪了奶奶兩天,第三天他接到一個陌生來電,他接起來發現是謝尋意。

謝尋意買了新手機,她給身邊的人打了一圈的電話,打到賀禹這早已經不是第三個。她還記得之前的承諾,不好意思說道:“賀禹哥,你是第五個了,我剛給我爸我媽都打了電話。第一個是寧寧,我們一起買的手機。”

“沒事。”賀禹表示著大度,卻從另一方麵揶揄謝尋意笑道,“我聽說你這幾天都在家裏哭,今天沒哭嗎?”

謝尋意又不好意思了,她尷尬道:“我接受現實了。”

賀禹聽她這話有點沉重,不忍再取笑,轉而安慰她道:“金榕是個好學校,也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學校,等開學後,我相信你能很快適應的。”

“嗯,我知道。”謝尋意點點頭,問道,“你最近好嗎,賀禹哥?我聽說你奶奶病了,你是不是也很難過?”

賀禹聞言,看著病房窗口的一棵大樹,這個時節樹葉有黃有綠,他淡淡說道:“生老病死是常事。”

“你別難過,你奶奶肯定會好起來的。”謝尋意真誠說道。

賀禹笑了笑,說道:“我們明天就回金洲了,塵塵,我好久沒見你了,我晚上去看看你吧。”

“好啊,你要來我家吃飯嗎?”謝尋意高興問道。

“不了,我不去你家了,我們就約在你家附近的江邊走走吧。你記得吃了飯出來,我也會在醫院陪奶奶吃了飯過去。”賀禹說道,他這一刻隻是想見見謝尋意,不想再應酬。

“好。”謝尋意很快應承。

傍晚吃過飯,謝尋意便出了門,她提著一個小袋子裏麵裝著零食,好像去郊遊。她走到江邊約定地方,看到賀禹翻到護欄下,站在斜坡河堤上望著江邊。

這條江叫恕江,是一條小江,江麵並不寬闊,但河道蜿蜒,每當夕陽落下時,餘暉曲折閃亮照耀著這片小人間異常安詳,令人安定。

謝尋意站在上麵探頭喊了聲,見賀禹聞聲抬頭,她也開始翻護欄。

“你小心點!”賀禹衝謝尋意喊。

他原想折返,但謝尋意已經很利索翻過來,她張開手保持著平衡高興地朝他走來。她長高了似乎瘦了些,看上去是長大不少。這也讓賀禹意識到謝尋意真的是個孩子,一段時間不見就在不斷長大。

謝尋意帶著點慣性衝到賀禹麵前,賀禹忙扶住她說道:“別著急,慢點。”

謝尋意抬頭笑道:“賀禹哥,我也喜歡坐在河堤上。”她說著拉著賀禹的手一起坐到河堤上。

賀禹笑而不語,看謝尋意獻寶似把手裏的袋子打開給他看:“你要不要吃薯片?還有棉花糖瓜子仁,還有一包彩虹糖。”

“不用了,我不想吃。”賀禹笑道。

謝尋意點點頭,開了包薯片吃了一片,遞到了賀禹麵前。賀禹盛情難卻,說著不吃還是吃了一片,然後他和謝尋意慢慢吃了起來。

兩人默默吃了會,謝尋意側頭笑問:“吃點零食是不是開心很多?”

“你開心了嗎?”賀禹笑反問。

謝尋意點點頭,她打量著賀禹觀察著他,說道:“我前兩天哭了好幾次。”

“你舍不得寧寧嗎?”賀禹問道。???

“嗯,我不想讀寄宿。”謝尋意歎氣,麵露憂傷。

賀禹笑了笑說道:“又難過了?”

謝尋意抿了抿嘴,抱膝靠著頭看賀禹,說道:“我爸說我這樣一點也不勇敢,他說我以前很勇敢。”

“那你以前是不是都不會像現在這麽難過?”賀禹問道。

謝尋意聞言坐起身,猶豫了片刻說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賀禹哥,但你不要告訴我爸媽。”

“好。”賀禹頷首。

謝尋意準備了兩秒,慎重說道:“其實我以前也會難過,學校裏經常有同學笑我是胖子,我每次上體育課跑步都會被人笑。但是每次隻要回到家能吃一頓我媽做的好吃的飯,我就好了,我就不難過了。”

賀禹看到謝尋意眼裏真實的難過,亮得好像一顆亮晶晶的星星。

“你其實是舍不得你媽,是不是?”賀禹問道。

謝尋意點頭,接著道:“我也舍不得我爸。我爸以前經常安慰我不要在乎別人說什麽,因為不管你怎麽做都會有人說你。我發現這是真的,我胖有人笑,班級裏也有同學很瘦,但被人笑是猴子。所以我隻要做自己就好了。”

賀禹有些動容,謝尋意真誠的秘密輕輕撥弄著他的心弦,竟能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塵塵。”賀禹微笑說道。

“好,我一定會替你保守秘密。”謝尋意立馬說道。

賀禹點點頭表示很相信謝尋意,他的目光慢慢轉向江麵,身後的路燈已經亮起,夕陽已經快消失。

“我很怕失去,我也是個膽小鬼。我媽走的時候,我也哭了好久,但我爸和我說男孩子不能哭。我曾經很怨恨我爸,因為他一直很忙都沒有好好照顧我媽。我媽走前讓我要好好照顧自己還有我爸,我爸很辛苦不容易。這幾年我爸一直沒有再婚,我才慢慢對他改觀去理解他。現在,我很怕奶奶離開,我怕我在乎的人都會離開我。”賀禹徐徐說道。

謝尋意注視著賀禹,她仿佛懂了賀禹的脆弱又無法表達出她對他的共情,於是她的表情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眼神裏有心疼。

賀禹卻如釋重負,他第一次對一個人說出自己的軟弱,並不需要什麽回應,像謝尋意這樣聽著就可以,他感到很安心。

他繼續說道:“塵塵,我一直希望自己能保護好在乎喜歡的人,要是不能確定自己能做到,我大概不會開始一段感情。失去太痛苦了。”

謝尋意安靜聽著,目光也不由望向江麵,望向大自然,他們是如此渺小,又因為情感而感受到自己是如此真實存在於天地間。

“哥哥知道勇敢很困難,塵塵,不過你很幸運,因為不管你去哪讀書,你爸媽肯定一直都在,他們一定會陪著你長大。”賀禹側過臉微笑看著謝尋意說道。

謝尋意也看向賀禹,她看到燈火的光落在他側臉,如同水麵泛起的流光溢彩,映襯著他的容顏英俊溫柔。她感到很溫暖,備受鼓舞,不由揚起笑意。在他們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謝尋意忍不住上前給了賀禹一個結實的擁抱,她緊緊抱住他說道:“賀禹哥,你奶奶一定會好起來的。”

賀禹有些措手不及,待他回神感受到被擁抱的強烈溫暖,他低頭看著謝尋意,緩緩抬手也用力回抱她。他們這個擁抱純粹善意,彼此取著暖。鬆開的時候,謝尋意抬起臉又很高興笑了,賀禹的心則不設防微微隨之顫抖。就在那一秒,賀禹忽然意識到自己對謝尋意的特別,他對她從未有過防備,就是因為他很喜歡她,這種喜歡可以是兄長的喜歡,或許也可以是更讓人心動的愛情。

也就是在這麽一秒,內心陰鬱了很多天的賀禹豁然明朗,一種真實的快樂和希望慢慢回到他空****的心房。他牽著謝尋意的手爬上坡道翻回護欄內,他送她回家,在道別的那一刻,他又叫住了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看到她稚氣純真的臉龐欲言又止,忽而覺得自己心急得好笑。

“你還有什麽事嗎,賀禹哥?”謝尋意奇怪望著不言語隻是微笑的賀禹。

“沒什麽事,我忽然想起車上有本書,我這兩天在醫院剛看完覺得很有趣,就想分享給你。你這個暑假在家不要胡思亂想,可以看看書。”賀禹笑說道。

“好啊。”謝尋意很感興趣。

“嗯,那你等我一下,我去車上給你拿書。”賀禹轉身走開。謝尋意乖乖站在原地等待,提著零食袋。

賀禹給謝尋意借的那本書叫《有人喜歡冷冰冰》,很多年後,他們之間也喜歡著冷冰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