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珠算
◎爛算盤也能錘爆你。◎
林老爺瞥她一眼,他鼻間重重哼了聲,掄起鐵錘錘向凳子腿,老神在在地說:“小女娃考試又考不過吧。”
這事兒果真被他猜中了,林羨清心虛地摸了摸鼻尖。
“另一件呢?”他問。
林羨清慢吞吞把裝著算盤的袋子拿出來擱在他眼皮子底下,然後轉身拖著一條腿跑,溜進房間裏後把門反鎖。
半分鍾後,院子裏傳來老人的怒吼:
“你這敗家子把我的傳家寶弄成這個鬼樣子!”
林羨清連忙鎖上窗戶,跳上床去用被子蓋住頭。
她現在住的房間是爺爺奶奶以前住的,很小的時候爸媽就把她丟在這裏,爺爺奶奶把大房給了她,兩個人搬去擠書房。
後來奶奶生病去世後,就剩爺爺一個人住書房,老人家平時也沒什麽愛好,就愛幹幹木活兒、打打算盤,林羨清這個房間裏還有林老爺以前參加珠算比賽得的獎,擺了一櫥櫃。
林羨清小時候不懂事兒,手欠得很,撕了他幾張獎狀,老頭氣得從街這頭追著她打到街那頭。
那氣勢跟當年逼她進珠算班時有得一拚。
就是因為知道林老爺有多寶貝他這古董算盤,林羨清才怕成這樣,躲了一晚上不敢出門。
大概到晚上九十點左右,天上疏疏朗朗掛了幾顆星,月牙露出尾巴,剩下的都隱匿在雲層之後。
這地方早晚溫差大,中午熱得要把人烤化,到了晚上就凍得人直打顫,林羨清到這個點兒了還沒吃晚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爺爺氣得不想理她,半天也沒喊她出去吃飯。
她一瘸一拐地扒到窗口,窗戶下麵是她的書桌,還擺著她高三的複習書,但是現在都沒什麽用了,林羨清把亂七八糟的書推到一邊,抻著脖子往外看,爺爺房裏的燈還亮著。
他正坐在桌子旁邊修她的算盤,那把修凳子的鐵錘還擱在手邊,隻不過他拿起來用的時候沒像修凳子那樣莽撞,小心得很,生怕勁兒使大了。
林老爺的老花鏡也用了挺久了,鏡框有些變形,掛在鼻梁上的時候總是往下滑,林羨清之前說了好幾次讓他換,老人家就是不幹,他說對舊東西有感情。
舊鏡框也好,舊算盤也好,還有那把已經被修到變形的木板凳,林老爺從來沒換過,壞了就修,修了接著用。
拉好窗簾後,房間裏不透一絲光,黑漆漆的,林羨清抱著腿坐在書桌旁邊,背脊往後靠了靠。
坐了一會兒,她撇頭,借著昏暗的光線看見了櫥櫃裏屬於她的一小塊地方,旁邊都是林老爺的得獎記錄,她的隻有一個小角落——因為她根本沒得幾個獎。
能擺上去的更是少得可憐。
雖然她學珠算學了很久,但是一開始是被爺爺逼進來的,那時候逆反心理很重,成天插科打諢根本沒學什麽,所以一直到現在都沒什麽成就,如果說林老爺這規矩刻板的一生有什麽敗筆,其中一定有一筆是她添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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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盤被林老爺修了下,釘了幾塊淺色的木板上去固定住,看上去有些寒酸,但是林羨清挺無所謂的,把算盤裝進包裏就去了珠算班。
直到上課時老師讓她上去做個展示,林羨清把修好的算盤當眾拿出來時,大家那種別扭的視線她還是能很清楚地注意到。
現在這種狀況就好比一個家庭貧困的孩子公開站在台前等待募捐,雖然不會有人明顯嘲笑你,但是那種同情又憐憫的眼神是避不開的。
甚至連她在珠算班裏幾個比較好的朋友下課後都來找她,說要不要她們一起送她一個新算盤。
林羨清知道她們是好意,她手指捏著自己的古董算盤,垂眸抿著唇,半晌才說:“不了,這算盤我用慣了,不想換。”
聽罷,她們也隻是歎氣,不再勸她。
上第二節課前五分鍾,溫鬱才姍姍來遲。他好像有特權一樣,上不上課完全由他的意願決定,畢竟到這個階段,聽不聽課對他來說好像也沒有多大區別。
他坐在林羨清旁邊,一坐下就拉開書包拉鏈拿出一個破破爛爛的算盤。
要是比破爛程度,這算盤跟林羨清的比起來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林羨清瞪大了眼睛看著溫鬱把拚圖似的算盤擺在桌上,她幾乎瞠目結舌,指著那團破爛問:“……它遭遇了什麽?”
溫鬱偏頭看著她,麵色冷靜毫無異常,聲線是一貫的清冷好聽:“哦,它碎了。”
她當然知道它碎了,她又沒瞎。
溫鬱把算盤零件拚了下,終於肯解釋:“早上趕車太急,不小心撞碎了。”
林羨清狐疑地看著他,要多大的力度才能把算盤撞成這樣,這得是遇上了八級地震吧?
溫鬱好像不打算繼續解釋下去,旁邊的人看見這兩人一人一個破爛算盤,臉上的表情也很精彩。
有幾個管不住嘴的開始小聲討論:“這算盤還能打嗎?也太寒酸了一點。”
“聽說天才都是貧窮逼出來的。”
說著說著,幾個腦袋湊在一起小聲笑,罵著“你這話也太缺德了吧?”
“實話而已啦,兩窮逼湊一塊了吧哈哈哈。”
其實他們說話是故意壓著聲音的,畢竟沒人會傻到當著正主的麵調侃,基本都是背過身子竊竊私語。
但是林羨清和溫鬱恰好就現在他們身後,聽了個幹淨。
林羨清剛想懟回去,就被溫鬱摁住了,少年冷著眸子抬眼,漆黑的瞳孔盯著對方,直接開口:“確實,腦子不好的人就算拿金算盤都算不贏人。”
說著,他還極為無辜地輕歪了下頭,說話的語氣沒什麽波瀾,字裏行間卻夾槍夾彈的,挑釁意味極重。
偏生那人是個經不住挑釁的,火氣當即竄上腦門兒,站起來大拍桌子叫嚷:“你口氣挺大啊,雖然我等級比你低,但你拿個一撥就散架的破爛算盤能怎麽牛?”
林羨清眉頭一跳。
站在她們麵前這個寸頭小四眼叫祝元宵,珠算剛考過普通一級,馬上就要躍到能手六級了,這人是珠算班裏除了林羨清外考級最高的了,如果溫鬱有個能使的算盤,林羨清肯定百分百相信溫鬱能贏他,但拿著這個破爛算盤……還真挺不好說。
她順手抓著溫鬱的胳膊,湊近他耳畔小聲說:“你別輕敵啊,他不菜的。”
溫鬱扭頭看著她,語氣也很認真:“我沒覺得他菜。”
他把林羨清的手抓起來擱在桌麵上,神色自若:“實話實說也不行?”
林羨清:“……”
趁著老師還沒來,幾個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把桌子拚在一起,祝元宵和溫鬱兩個麵對麵坐著,各自麵前放著把算盤,林羨清正埋頭給他們出題。
考慮到祝元宵還是普通級,公平起見,林羨清乘除題出得並不多,隻是在最後計算總值時設了個大額乘法的關卡,主體還是加減法。
對抗開始後,祝元宵立馬撥起了算珠,珠子打在隔盤上啪嗒響,而溫鬱這邊幾乎沒有什麽聲音。
林羨清守在溫鬱桌旁,因為他的算盤是壞的,溫鬱隻能用左手擋著,避免裂開的算盤碎片到處滑,他隻有右手正兒八經地在撥珠子。
圍觀的人自覺分成兩撥圍在桌子旁邊,一群人看得正起勁兒,連劉老師來了都不知道。
劉老師背著手來湊熱鬧,他手裏拎著書和算盤,脖子前傾擠進人堆裏。
溫鬱有條不紊,骨節分明的長指四處遊走,輕輕撥動珠子,低斂著長睫,神情帶了些漫不經心,就好像是短跑比賽裏突然來了個閑庭信步的散漫人。
更神奇的是,這個散步的人最後拿了第一——溫鬱快了祝元宵七秒報出答案。
祝元宵還有些不服氣,紅著臉鼓著腮幫子,大叫著要再比一次。
林羨清揚著眉回他:“拿著個破算盤跟你比本來就是讓著你了,別說你沒贏,你就是贏了又能證明什麽呢?”
這個道理想必祝元宵也懂,你可以接受別人以處於劣勢的狀態挑戰你,但是你不能要求別人要以劣勢條件跟你比賽。
見兩人爭得吹胡子瞪眼,劉老師適時出來調解,他抬手拉開怒氣衝衝的祝元宵:“行了行了,技不如人就不要覺得不服氣了。”
“等你什麽時候能考到能手一級,溫鬱同學也歡迎你再來挑戰。”劉老師扭頭看向溫鬱,“對吧?”
溫鬱仍坐在原地神色未動,他背脊挺得筆直,聞言敷衍地點了幾下頭。
“哼。”祝元宵偏著頭還不甘心,他定了目標,“能手一級算什麽,我要拿珠心算一級。”
這話聽得林羨清心裏不舒服了,林老爺從小跟她說的是:“珠算一定要摸到算盤,隻有手指頭摸上了珠子,才算沒把老祖宗留下來的丟掉。”
但是現在的形勢是:所有人都認為珠心算是比珠算更高級的存在。
林羨清不能否認,但也許是家庭教育的原因,她還是更喜歡珠算而不是珠心算,隻有摸到了算盤,她才能心安。
所以在聽到這話的時候,林羨清眉頭輕皺了一下,但是每個人都沒有資格對別人的價值觀評頭論足,所以她也就沒出聲。
人都散了以後,劉老師把自己的算盤推到溫鬱麵前,他緩了幾秒,突然開口問:“你為什麽要砸了自己的算盤?”
大概十分鍾以前,他在辦公室裏坐著,突然聽見啪嗒一聲響動,剛走到門口九看見溫鬱淡著一張臉,抬腳在算盤上踩了好幾腳,直到算盤變得稀爛,少年才蹲下身子把殘骸收進書包,然後麵不改色地走進教室裏去了。
林羨清就坐在旁邊,聽完這話就怔住了,原地眨了幾下眼睛,然後轉頭看向溫鬱。
他仍舊處變不驚,好似天地在他麵前崩塌都換不來他一次顫睫,溫鬱輕抬眼回視著劉老師:“沒為什麽,想砸就砸了。”
像是也覺得這個回答太過於敷衍,溫鬱略抿了唇,補充說:“正好換個新的。”
他默了幾秒,有種無計可施的無奈,歎著氣說:“這算盤你先拿著用吧,等你買了新算盤再還我。”
溫鬱沒客氣,大方收下了。
劉老師走到講台上以後,林羨清才得了空湊過來問他:“你剛才幹嘛騙我說是不小心撞碎的?”
她一副“我很想知道”的表情,劉老師在講台上大喊著安靜,吵嚷的教室慢慢回歸平靜,又小又悶熱的房間裏隻有十幾個人的呼吸聲,窗外蟬在叫,風掠過樺樹發出陣陣婆娑聲。
溫鬱在下一刻撩起眼皮看她,輕聲吐了幾個字:
“誰知道呢?”
靜得出奇的教室裏,他的聲音落地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