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結局

誅魔之地開啟那日,是師蘿衣最後一次見青玹。

他的身邊站著阿瑤,幻境中七百多年過去,阿瑤已經長大,有了少女的雛形。

七百多年的曆練,讓赤焚族人幾乎脫胎換骨,他們曾經一直為奴,唯唯諾諾,如今所有人成為了堅毅的戰士,站在青玹的身後。

青玹抬眸向師蘿衣和卞翎玉看來。

他也有了很大的變化,褪去了當初那份雌雄莫辯的精致美麗,如今的青玹,再不會讓人誤會他是個女子。

師蘿衣還記得自己這輩子醒來,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

彼時青玹還是她的小師妹,師蘿衣在雪地裏凍了一夜,她感知到的第一抹溫度,是青玹用溫熱的手,拭去她睫毛上的雪,在她懷裏哭。

那個時候,就算窮盡師蘿衣所有的想象力,也沒想過柔弱的小師妹有一日會變成神族的將領。

青玹與她的立場天然相悖,師蘿衣上輩子的死亡,雖是重傷死在破廟,但與宗主、薑岐、青玹,全部都脫不了幹係。

師蘿衣知道青玹進入誅魔之地後,竟被永生囚禁在那裏,直到流盡身體裏最後一滴血。

師蘿衣曾經鉚足了勁要打敗他,然而還不用她動手,青玹迎來的結局,比她能想象的還要慘烈。

他會從她的生命裏徹底消失。

師桓在師蘿衣身邊,並不知道女兒曾經曆了什麽,但許是父女血脈相連,他輕輕拍了拍師蘿衣的肩膀。

師蘿衣抬起頭,對父親笑了笑。

她的笑容幹淨明亮,在荒蕪的北域上,是最溫暖的亮色。

青玹隻看了她一眼,便淡淡收回目光。他明白,而今師蘿衣最重要的東西回來了,不再是當年那個為了一朵母親留下的花,被他氣得想哭、和他大打出手的少女。

對師蘿衣而言,隻是一年時間,但對於青玹來說,這是三百多年來,他再一次見到師蘿衣,注定也是這一生最後一次見她。

他錯開目光,示意身後的月舞趕緊滾。

月舞從赤焚族人那邊跑過來,青玹揚起手,身後幻境漸漸坍塌。他沒用卞翎玉動手,自己毀了用神珠的神器構建的幻境。

他對卞翎玉道:“我去誅魔之地等你。”

青玹轉過身,他的步子邁得很大,朝著誅魔之地而去,再沒回頭。

北域是神界唯一嚴寒的地方,冷風吹起他一身烈烈紅衣,阿瑤小跑著跟上他。

“少主,你想和姐姐道個歉嗎?”她揚起小臉,輕輕地問。

她知道少主為了族人們,曾經對師蘿衣做過許多不好的事。此生他們注定再無交集,少主若現在道歉,還來得及。

有的話如果現在不說,就沒機會了。

青玹一席紅衣如火,拂過北域蒼涼的土地。他走在赤焚族人前麵,良久輕輕嗤笑一聲:“我沒做錯,道什麽歉?”

就恨他一輩子好了。

他寧願她恨得更濃烈,或者再久一些,直到他死在誅魔之地那天。

或許那日,她已做了很多年的神後,身邊也有了和卞翎玉的孩子。他戰死的消息,會換她一笑。

兮窈聽聞卞翎玉要去誅魔之地,被囚禁在天行澗已然麻木的她,猛地撲到了洞府邊,鎖鏈將她的手腕磨出血來,嚇了守衛一跳。

自夙離死後,水伶一族沒落,她已很久沒說過話,如今開口,她聲音嘶啞:“他是不是要去拿滅魂珠淚?你問他,是不是還能找到滅魂珠淚!”

守衛有些困惑,但到底還是把這句話轉告給了卞翎玉。

卞翎玉的確想去找父親魂飛魄散後的滅魂珠淚,但他沒想到這些話有一日會從兮窈嘴裏問出來。

誅魔之地最早本就是麒麟一族幾乎傾盡滅族之力所創,能吸納世間一切邪惡、罪念,阻止魔神誕生,維持天地平衡。

但每隔數千年,就得有神靈進去消滅鎮壓魔氣。

前神主本不必死,可他的神珠,在他出征前被兮窈拿走了,他用盡最後一口氣將天地間的汙濁和魔氣淨化,消散在了誅魔之地。

神域沒了神主,導致被祖輩封印的墮魔們動**,又因夙離的愚蠢和惡毒,有機會逃去下界。

或許那一天,當兮窈在神殿中修剪花枝時,並沒有想過強大到不可一世的丈夫回不來。

聽聞他死了,水伶族人歡欣鼓舞,她也以為自己會很高興,但她在殿中枯坐了一整夜。

她沒了枷鎖,可是從那天開始,世上在無人對她那般好。她成了水伶族人收斂權利的工具,成了夙離想要強大的供給。

沒人會在神域的深夜,一身寒風從外麵走來,將她擁在懷中。

兮窈甚至至今不知道,神主死在誅魔之地時,在想什麽,有沒有恨過她?是不是已經不愛她了?

或許到了現在,兮窈愛的是誰,連她都不敢承認。

滅魂珠淚是神靈的衣冠塚,是前神主留在世間最後的東西。

卞翎玉不會把滅魂珠淚交給兮窈,縱然有一日兮窈受不了自縊,他也不會把她和父親合葬。

兮窈不知道,當神主把天命玉牌交給後彌,讓後彌務必要好好照顧卞翎玉,陪著他的孩子長大時,已經放下了她。

他像麒麟族死去的所有先輩一樣,帶著使命,消散在神域的曆史長河之中。

許是天道輪回,當年赤焚一族叛神,導致生靈塗炭,如今他們進入誅魔之地護衛六界,阻止霍亂眾人的大妖邪誕生,贖清先祖的罪孽的那一日,也是詛咒破除的時候。

或許還有人能出來,或許他們會被永遠留在裏麵。

卞翎玉在為赤焚族人打開誅魔之地前,先送了師蘿衣、師桓和月舞回下界。

在成為卞翎玉的“小神後”前,師蘿衣想先和爹爹回家。

卞翎玉沒什麽意見,神域的臣子也非常讚同:“應該的!應該的!”

他們還欠“小神後”一場神域的婚宴,師蘿衣從不夜山出嫁,最好不過了。

雖然橫跨兩界的大婚,聽上去有些駭人聽聞。不過現在小神後的修為,一年來已經被神君喂了上去,喂到足以飛升,能夠在神域好好生活。

至於是怎麽喂上去的,師蘿衣表示不是很想談論這個話題。

師蘿衣回去前,一身戰甲的卞翎玉把她擁入懷中:“我來接你的時候,就有以前的記憶了。”

無憂果還有幾日才能過去效用,屆時能打開天命玉牌,解封記憶。

師蘿衣也很期待那一天,哪怕如今的卞翎玉也很愛她,但那些他們一起走過的點點滴滴,她希望不是隻有自己一個人記得。

她摸摸自家神君英俊的臉:“你要早點平安回來啊,卞翎玉。”

下界已經過去三年,他們回到不夜山的這日,陽光晴好,恰是春末。

師蘿衣當初離開前,遣散了不夜山所有的精怪。蘅蕪宗主身敗名裂,逃竄在外,師蘿衣以為自己回來,必定看到荒涼的不夜山長滿雜草。

沒想到不夜山上的冰蓮確實因為沒有靈力供養枯萎了,但取而代之的,是漫山盛放的野花。

她和師桓站在山腳時,一隻高大的熊怪,哼哧哼哧往前跑,踩得花瓣落了一地。

後麵一團黃色的影子,尖細著嗓音在他身後追:“那書生是我相公,賤熊,你再不把他還給我,或者膽敢傷害他,老娘跟你拚了!”

山腰上的精怪們紛紛探出頭來看熱鬧。

“狐狸加油啊!狐狸再跑快些。”

可是狐狸哪裏追得上熊,這為非作歹的熊怪原本在被關禁閉,可是師蘿衣一離開,它的禁閉自然解除。

狐狸氣得要哭出來:“等蘿衣小姐回來,我非要請她把你大卸八塊。”

這句話剛落,整個不夜山都精怪陷入沉默,連前麵故意逗她的黑熊,也停下了腳步,神情感傷。

他們都明白,師蘿衣和師桓都在妄渡海底,可能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狐狸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她垂下頭,比自己相公被捉走還難受,大顆眼淚往下掉。

輕輕的歎息在她身邊響起,一隻溫柔的手擦去她眼尾的淚珠:“別哭,我這就幫你教訓他,把你相公找回來,好不好?”

一向狡黠的狐狸抬起頭,呆呆地看著麵前的少女。

師蘿衣金色的裙在野花中迤邐鋪開,不夜山的風吹動她長長的披帛。

師蘿衣身後,道君看著他們微笑。

狐狸猛地大哭,撲進師蘿衣懷裏,她的元身小小一團,師蘿衣笑著接住她。

精怪們歡呼著奔走相告:“道君回來了!小姐回來了!”

連在後廚做飯的阿秀聞言,也驚喜地放下鏟子,拎起裙擺往山下跑。

人間快要迎來夏日,不夜山一片生機盎然。三年前精怪們被迫離開,但不夜山已經是他們的家,就算走了再遠,他們也總會回來。

而今,當師桓重回這塊土地,護山結界被重新支起,他們的家,終於完整。

兩月後,還在外麵的精怪也陸陸續續回到了不夜山。茴香臂彎挎著籃子回來時,師蘿衣在和衛長淵說話。

說這三年,彼此的經曆。

他們站在不夜山的杏樹下,衛長淵頭戴玉冠,一身青色的長袍,自前任蘅蕪宗主失蹤後,衛長淵就成了蘅蕪宗新的宗主。

螞蚱從他們腳邊跳過去,師蘿衣淺淺微笑著,衛長淵半垂的眼眸中,也帶上幾分溫和。

茴香恍然間,就像看見當初那兩個很小的少年少女。

他們坐在樹下,吃著糕點,抱怨著修習的艱難,兩小無猜,親密無間。

如今他們長大,各奔東西。有人放下了過去,有人充滿缺憾,但那份歲月無法吹散的情誼,卻以另一種方式留存了下來。

衛長淵待得並不久,作為蘅蕪宗的新宗主,他有許多事忙,探望過師叔和師妹,他便要回到明幽山。

路過茴香的時候,他淺淺頷首。

“茴香姑娘。”

茴香也回了一個禮。她看著衛長淵離開的背影,男子表現得那麽平靜,仿佛也已經放下了,可是後來,衛長淵一生都未再娶妻。

茴香打開籃子:“小姐你看,我帶回來了什麽?”

師蘿衣湊過去看,發現是一籃子清香的荷葉,中間還放了一朵小小的花苞。

此時才五月,荷花還未盛開。

師桓這幾日在忙著種冰蓮,因著故去的妻子喜歡。他還順手挖了一個池塘,種上蓮藕。

師蘿衣拿出花苞:“我們給阿秀送去。”

月舞下山去找蒼吾了,阿秀這段時日在苦練廚藝,她如今攢了不少錢,打算過段時日自己去山下開個小飯館。

前兩日她還念叨著想念娘親的荷葉飯,今日師蘿衣和茴香就把荷葉送了過來,阿秀很是高興。

她做好以後,熱情地邀請師蘿衣和茴香一起嚐嚐。

茴香作為精怪,如今修為不高,凡間的餐食吃得不多,隻嚐了嚐,就放下了筷子,倒是師蘿衣,就著荷葉清香,不知不覺吃了兩碗。

茴香驚訝地看著她:“小姐?”

“……我覺得有點餓。”師蘿衣道。

要知道,如今師蘿衣已是成神的修為,她以前仙體的時候,都不會覺得餓,現在怎麽會餓。

阿秀是實心眼的凡人,不知修士間的彎彎繞繞,聞言說:“蘿衣小姐還吃嗎?”

師蘿衣看看空碗,糾結完,點了點頭。

這也沒辦法,她確實餓。兩碗吃下去,和沒吃沒有區別。

但她怎麽吃,都覺得吃不飽。

這樣的反常,自然不是什麽小事,連師桓都驚動了。他摸了銥嬅摸女兒的脈象,卻看不出什麽,最後尋了些靈果來,師蘿衣才稍微覺得沒那麽餓。

“難道神族無法在下界生活?”茴香猜測道。

“應該不是。”師蘿衣咬著靈果,搖了搖頭,當初也沒見青玹和卞翎玉覺得餓。

她倒是有個大膽的猜測,師蘿衣摸了摸平坦的腹部。

這種感應很奇妙,她無法形容。

前幾日她就隱約感覺到了,但是總覺得應該不會,麒麟王族之所以到現在隻剩卞翎玉一個人,除了神靈天生寡欲,也有子嗣艱難的原因。

師蘿衣作為修士,自己也會把脈,但是看不出什麽來,直到這幾日,她的感應越來越強烈。

小麒麟乖得不像話,它生而為神,如今剛剛被孕育,需要無窮無盡的神力哺育。但它大概也知道,娘親和它一樣,也需要被保護。

能給他們母子倆喂神力、讓它順利成長的人,現在還不知道它的存在。

她摸了摸小家夥,揚起唇。

卞翎玉再回來的時候,已經有記憶了吧。她準備這麽大的驚喜,不知道他屆時是什麽表情。

五月中旬,不夜山下了最大的一場雨,荷葉舒展開來,被敲打得滴滴答答。

原本要六月才會開放的荷花,一瞬全部開放。

精怪們驚奇不已,不夜山的靈氣從未這般濃鬱!

不夜山原本枯死的樹木也紛紛抽枝發芽,師蘿衣不知天地變化,還在午睡。

她沒法給肚子裏的小神靈神力,隻能吃些靈果,多睡會兒覺。

房間裏金色光芒漸漸凝實,一身銀袍的神君出現在她身邊。

她枕著手臂,睡得香甜。

卞翎玉銀瞳落在她身上,久久無法移開視線。在來之前,他就已經解開了天命玉牌,找回了記憶。

當他發現,師蘿衣沉眠在妄渡海後,自己竟然讓青玹帶走了她,他驚痛交加,喉間湧上腥氣,幾乎咳出一口血來。

很早以前,他其實從未想過占有師蘿衣。

墜入凡塵,那麽多年獨孤又故作冷漠地看她追逐旁人,他隻能視而不見,眼不見心不煩。

她不惹他,兩人可以安然無事,表麵“相看兩相厭”。

但他知道,若是有一日,她主動朝他伸出手,他就永遠也不會鬆開她,也不會把她讓給任何人。

她那時候若還愛她師兄,他早晚會忍不住殺了衛長淵。

所以那時候卞翎玉想,她最好永遠不要主動招惹他。

她不招惹,他就能忍住讓她去喜歡其他人。

卞翎玉在榻邊坐下,看了師蘿衣許久。隻有他自己知道,這麽多年,他暗暗喜歡這個人,喜歡到了什麽程度。

他在師蘿衣身邊坐了好一會兒,因為記憶回來心緒不穩,神力也不斷動**,但好在尚可自控。

那些神力滋養不夜山的萬物,也滋養了另一個可憐巴巴等神明喂養的小家夥。

卞翎玉的目光原本凝在師蘿衣的臉上,良久,他終於感知到不對勁,視線慢慢落在了她的腹部。

卞翎玉喉間還留存著鮮血的腥氣,腦子卻有一瞬完全空白。

尚可自控在此刻徹底變成不可控,窗外,植物猛地瘋漲,不夜山靈氣一瞬濃鬱得吸幾口就能增長數十年修為!

師蘿衣睜開眼睛,剛好看見了他此刻的神情。

卞翎玉盯著她的腹部,和她當初說要與他做道侶的神情一模一樣。

她歎了口氣,壓下唇角上揚的弧度,問卞翎玉:“我是養不起,你能養吧?”

卞翎玉啞聲道:“我來養。”

她拿起窗邊,被神力催開的一支荷花,敲了敲他的肩膀:“那還不趕緊帶我們回家?”

他俯身抱住她,師蘿衣在卞翎玉的懷抱裏,嗅到了熟悉的神血香氣。

窗外的雨連綿,她恍然想起很早以前,她以為黑夜中卞翎玉給自己喂下毒藥。

殊不知,那是一個天神無處安放,絕望的愛。

師蘿衣閉上眼睛,肚子裏的小天神吸納夠了神力。她恍然看見很久以前,那些她從未看見的過去。

卞翎玉病骨支離等了她一生。

也是這樣一個夏天,她六十年不願想起他,他作為一隻垂垂老矣的妖獸,走進破廟叼起她,帶已經沒有氣息的她回家。

但師蘿衣知道,這一次不會了。

窗外的槐花飛進來,落在他們的肩上與發上,猶如海誓山盟,一起白頭。

【END】

作者有話說:正文完,接下來是番外,這兩天的番外日更,之後幾天有點事會隔日更,文案上我會掛上番外隔日更。

大家想看什麽可以說。

我之前比較想寫的有這些,大概是:1,前世幻想番:“假如衣衣破廟中睜開眼,知道卞翎玉的愛”。2,青玹。3,蒼吾月舞。4,男主父母(越寫越覺得兮窈這不行啊!)。5,神殿婚後相處日常,小麒麟團寵出生。

其他的大家可以提,不過肯定寫不到那麽多,我挑一些我想寫的寫,以寫出來的為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