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神諭

殿內的窗戶開著,師蘿衣聞到了空氣中淺淺的花香。

那是獨屬於神域的花,也隻有神君所在處,它們才能開得招招搖搖。

此時離天明還剩一個半時辰,師蘿衣說完那句話,兩個人一時都沒動。

師蘿衣沒動是因為,她也不知道記憶被封印的神君還樂不樂於這種事。都說神靈欲望淡漠,卞翎玉先前對選神後去神誕之地陪他,也沒表現出什麽興趣,萬一卞翎玉現在隻想好好休息呢?

畢竟接下來七日,卞翎玉需要調動所有神力去滌盡神珠,這是件十分耗費精力的事,心緒也必須要穩定。

師蘿衣放下透世鏡,悄悄看卞翎玉反應。

如果他想,現在倒是來得及。如果卞翎玉沒什麽興趣,那他們也可以好好睡一會兒。

卞翎玉也在看她,她長睫撲閃著,像悄悄抬起的蝶翼。

神域沒有黑夜,隻有光線暗淡些,神殿外麵不少小動物在飛,像一盞盞發亮的明燈。

卞翎玉不太確實師蘿衣是不是那個意思。

他先前已經誤會過一次。師蘿衣口中他們曾是親密無間的道侶,可是因為沒有記憶,他並不知他們從前是如何相處的,對卞翎玉來說,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領域。

自那天卞翎玉風塵仆仆歸來,發現自己誤會了以後,這段時日兩人蓋著被子睡覺,卞翎玉在這張**,盡量心緒平穩。

她有時候睡得很香,會滾到他這邊,她單薄的衣衫往下滑,會露出白皙細膩的肩膀。

卞翎玉隻看了一眼,就平靜收回視線,把錦毯全給她蓋上,遮得嚴嚴實實。

——至少他沒看過,就不會想太多。

兩人蓋著被子睡了這麽多日,純潔得不能再純潔。而今兩個人都因為“一個半時辰”陷入沉默,時間如水流淌過,眼見一個半時辰,快要變成一個時辰了。

師蘿衣看卞翎玉銀瞳平靜,半點沒有意動的意思,她幾乎以為他不想做些別的了,師蘿衣剛準備靠近他懷裏睡覺,下一刻,一隻對她來說微涼的手,觸上了她的臉頰。

師蘿衣屏住呼吸,興許是被卞翎玉感染的,她莫名也有些緊張。兩人就像回到不夜山最初才同床共枕的時候。

師蘿衣來神殿這麽久,這是卞翎玉第一次主動碰到她,在師蘿衣看來,他從梧桐木上接住自己,還有白日阻攔自己離開都不算。

今晚才是真正意義上,兩人自重逢以來第一次試探著接觸彼此。

那隻微涼的手,骨節分明,修長如玉。

他滑過她的眉眼,帶來淺淺的戰栗。師蘿衣一雙明眸微微錯開,興許看上去越冰冷禁欲的人,在這種時候越容易撩人。一個最簡單的動作,都能帶來極大的反差。

她心想,就快隻剩一個時辰,再不做什麽,恐怕大祭司他們都要來為卞翎玉護法了。

興許卞翎玉也清楚,所以在發現她沒有躲開,被他觸碰過的地方染上淺淺粉暈的時候,那隻修長的手終於向下,觸到了她的衣結,緩緩扯開。

少女並沒有穿神女裝,隻身著在神殿睡覺時的裏衣。

裏衣裏麵,藕粉的小衫上,荷花與蓮蓬並蒂,原本半開的花,隨著她呼吸的起伏,荷花在山巒之上,仿佛要緩緩盛開。

師蘿衣發現神君的銀瞳盯著那朵半開的花苞看了好一會兒,她的臉發熱。

“別看了……”她想說,也不是沒看過,可是仔細一想,如今對於卞翎玉來說,確實稱得上陌生。

大概是報應,她第一次對卞翎玉做壞事的時候,隻為折辱,並沒有碰兩人的衣衫。而今清冷的男子解她衣衫,這個過程不管多少次,她都感到羞赧。

空氣中花香愈濃,神域的清晨,露珠凝成水,從葉片滑落。

柔軟的藕粉色花瓣散落一地,花苞也被打開。

【親愛的審核員,隻是開朵花。】

神域並無夏日,也並未有風,那朵花輕輕搖晃著,藏入一片瑰色之下。

那塊被神域之主珍藏許久的甜糕,在這樣的溫度下漸漸被融化,錦毯泛起波紋。

她如溺水一般,將快要溢出喉間的嗚咽吞下去。

透世鏡不知何時快要掉落在地上,師蘿衣尚且還有一絲意誌,想要接住它。

【親愛的審核員,隻是接個鏡子。】她慌張伸出的手,被另一隻大手蓋住,十指相扣的一瞬,地上響起透世鏡的聲音。

她後知後覺想起這仙器摔不壞。

露珠滴滴答答融入泥土,光線開始漸漸明亮。

並蒂蓮花一遍遍盛開,一個時辰,也變成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

大祭司們來得很早,已經等在了殿外。有人上前恭敬問詢,可要現在就進入水簾靈泉。

然而等了半晌,也沒等到裏麵有回應。

大祭司們麵麵相覷,殿內設置了禁令,他們自然窺探不到發生了何事,良久,裏麵才傳來卞翎玉略微低沉的嗓音:“等著。”

這一等,離原定進入洗滌神珠的時辰,晚了半刻鍾。

……

靈泉連接神誕之地,被開啟以後,宮殿變得極為寒冷。

師蘿衣無法在住在主殿,這樣極度的深寒,連偏殿暫時也沒法住人了。師蘿衣被安置在了離梧桐木最近的一座宮殿。

她聽神侍們說起才知道,這座精致溫暖的宮殿,原本就是給麒麟一族小神後的。

神域有靈,每住進來一個新的主人,宮殿就會自動按照主人的心意重建。

但沒有幾個神後真心喜愛這裏,兮窈就從來沒在這裏住過。她享受了神後的一切榮寵,卻偏偏不願喜歡那個帶給她榮寵的人。

卞翎玉進入靈泉後,會在裏麵待整整七日,直到第八日,他才會走出靈泉。

師蘿衣如今的神力無法驅動透世鏡,但世間修士,不管身在何處,都不會有無聊的時候,她又練起了自己的神隕刀。

道侶是神,她總不好修為比他太低。

雖然師蘿衣如今周身都是對方渡過來的神力,充盈得能打爆兩個蘅蕪宗主的頭。

她覺得這麽多來幾次,搞不好修為直接逼近飛升。師蘿衣默默想,難怪兮窈最後被養得幾乎能弑神。

師蘿衣很快等來了貢信的來信,信上說師桓一切安好,神魂也修複得差不多,神域外一個春秋的時間,師桓興許就能醒過來。

這對師蘿衣來說,不異於天大的好消息。

她想念意氣風發的父親,想念他們的家不夜山。然而隻用等一年,她和父親就可以回家了。

這輩子,她還多了一個親人。

卞翎玉在靈泉中慢慢修複神珠,神域外的花朵迎來第一次花期之時,師蘿衣終於去往了北域。

卞翎玉無法離開神殿太久,是後彌陪著她一起去的。

老頭生怕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和神君搶妻子,始終板著一張臉,明明是儒雅的形象,守著小神後,就像一條年邁的惡犬,令師蘿衣忍俊不禁。

她在幻境並沒有見到青玹,如今神域的曆史上,他已經是一個逝去之人。

但師蘿衣知道,他一直在紫霧滔天的血腥中廝殺。

月舞如今的修為已經慢慢逼近當年,師蘿衣這次終於有時間能和她好好聊天。

她驚訝地發現,月舞竟然就是蒼吾口中的主人。師蘿衣也給月舞說了這些年,許許多多蒼吾的事。

當初為了尋找月舞,他哪怕吃不下東西,也在拚命吃,拚命強大。實在撐不下去的時候,蒼吾靠幾個無憂果,捱過最艱難的日子。他被當成妖獸,一路躲躲藏藏。盡管蒼吾仍是以為她不要他了,可是他追逐一生,興許也隻想看月舞如今過得好而已。

月舞聽完,沉默許久,罵罵咧咧道:“他怎麽還是如此蠢笨。”

然而師蘿衣看見她背過身,眼睛裏的淚水剛落下,就被她要強地抹去。

師蘿衣看向竹林深處,心想:爹爹,你快些醒來吧,我們帶著月舞一起回家。

有人在等她,也有許多人,在等我們。

眼見回家在望,對於月舞來說,這樣的日子並不算太難捱。幻境中是個絕佳修煉的好地方,月舞分外珍惜,就算當初年少,她也從未這樣努力地修煉過。

她想,將來回去以後,讓傻狗知道她過得狼狽,這多丟臉。何況它現在隻是妖獸,她如果不夠強大,將來有人欺負他們怎麽辦,總之幻境中的日子緩慢,蒼吾也不用等她太久,她能多弄幾十上百年的修為,都是今後他們安定生活的保證。

外人不容妖獸,如今輪到她護著蒼吾,一路往前走。

師蘿衣說:“你們可以來不夜山,不夜山歡迎世間所有善良的精怪,也不會有人傷害你們。”

月舞用力地抱了抱她:“你真是太好了二號。”不枉她在妄渡海底,照顧了師蘿衣這麽久。雖然最終沒有得到一個殼子,卻得到了一個可愛的朋友。

既然幻境中的三百多年都不算難熬,對於師蘿衣來說,神域的一年更是如此。

她起初擔心一年之約來臨時,卞翎玉能否徹底滌盡魔丹,後來見卞翎玉遊刃有餘,師蘿衣才徹底放心。

期間她讓卞翎玉給蒼吾降下一個神諭,至少讓小表弟知道,他等的那個人,未來的某一天,會重新出現在他身邊。

下界,黃昏時下起了雨。

若是天氣晴好,蒼吾會去外麵的巨石上修煉。下了雨,他往往就變成元身,在洞中修煉。

除了進食,他都在修煉中度過,若非必要,他不常下山。

這樣的日子,不異於苦修,蒼吾卻日複一日直到習慣了。離卞翎玉回到神域,師蘿衣墜海,已有三年,蒼吾回想起和他們一起逃亡的事,卻依稀仍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今日他照常在洞中修煉,有幾隻未開化的野兔,不知他的危險,跑進了他的洞府躲雨。

他睜開眼睛,驟然想起很多年前,有個少女也是這樣賴在他的洞府中,不論如何都不肯走。

蒼吾看著兔子,良久歎了口氣。

兔子到底不是月舞,或許那些事情,隻剩他一個人記得了。

雨很快停了,然而那幾隻未生出靈識的野兔,卻沒有離開,反而個個圍繞在他身邊,身上散發出溫暖的金色螢芒。

蒼吾愣愣看了好一會兒,猛地蹦起來。

三年前,他懇請卞翎玉,若月舞還好好地活在神域,就給他捎個神域。

他其實已經覺察到,月舞或許並沒有飛升,但蒼吾寧肯相信,她在燦爛地活著,也不願相信世間再沒月舞了。

如今看見神諭,他不可置信,激動到手指都微微顫抖,捧起兔子。

“你會回來,對不對?”

兔子當然無法回答他,外麵雨過天晴,蒼吾也不需要它們的回答,已經咧開嘴,傻傻笑起來。

“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

哪怕等到老去,死去,我也會帶著記憶,直到再沒辦法等下去的那天。

臨近一年之約的前幾日,後彌看著師蘿衣,笑而不語。

師蘿衣起初以為是慶祝卞翎玉最後一次從靈泉中出來,徹底擺脫魔丹的影響,今後不必再如此辛苦。然而晚間卞翎玉出來,看著她,竟然也揚起唇,眸中帶上淺淺笑意。

“有什麽好事發生嗎?”

卞翎玉沒有回答她,他陪著師蘿衣吃過飯,帶她沿著長廊走。

梧桐葉紛紛揚揚落下,落葉的盡頭,一輛鸞鳥拉的仙車停在梧桐木的盡頭。

有個人背對著他們,在溫和地摸鸞鳥的頭,低聲道謝。

他著一身灰色的長袍,多年的沉眠,令他看上去十分清瘦。覺察到身後的腳步聲,他轉過身來,看向長廊另一頭,呆呆盯著自己的女兒。

他朝她伸出手:“蘿衣。”

爹爹回來了。

對不起,讓你隻身在不夜山,等了這麽久,受了這麽多苦。

師蘿衣奔跑過長廊,無數梧桐葉在她腳下翻飛。

前世今生,最大的願望,一如此刻此景。她曾在庭前孤獨看雨落,在明幽山上,倔強地捍衛著眼前這個人的清名。哪怕流離六十年,她也沒有一刻放棄尋找讓父親醒來的辦法。

可那就如同一場夢,至死她的夢也沒成真,夢裏的人,也並未歸來。

人間荷塘的花開到枯敗,曾經,她至死都在想,若有一日,您醒來沒有看到我,會不會心碎失望?

她牙牙學語時,就被眼前的人馱在肩上,走在不夜山的陽光下。

事隔經年,她終於再次擁抱到了父親。落葉變成齏粉,散在空中。師蘿衣眼眶中漫出淚,這一次,漂泊的人,跨越山海和時間長河,都歸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