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妥協

師蘿衣發現自己點頭也不好,不點頭也不行。

她才打了卞翎玉,現在就要湊過去讓他給自己解術,不論如何都怪怪的。她一時之間沒動。

不點頭,便是一種無聲的拒絕。

卞翎玉看著師蘿衣,抿了抿唇。剛準備抬起的手默然放回了袖中。

後彌氣得胡子幾乎都要吹起來,瞪著師蘿衣。

三百年了,自後彌將卞翎玉從天行澗接回來,小殿下異常清冷沉默,卞翎玉從不會主動要求什麽,更不會主動與人說話。

這是後彌第一次見他伸手接住一個陌生少女,也是神君第一次主動開口,要為她做些什麽。連後彌都看出來了,這是連卞翎玉自己都沒意識到的青澀示好。

可是瞧瞧這少女做了什麽,她竟然直接給拒、絕、了!

後彌看著卞翎玉被拒絕後收回的手,沉默的目光。他氣得指著師蘿衣開口:“這個擾亂神殿秩序者,是哪裏來的?”

神族追過來的守衛連忙回話:“稟後彌大人,她是赤焚一族叛將青玹送過來的那位姑娘。先前一直在偏殿,今日她打破了數個結界,我們一路追她到這裏,才驚擾了神君和您。”

聽到“青玹”二字,就算是貢盈,也忍不住看了師蘿衣一眼。

這兩年青玹與神殿作對,人人皆知。他所在的赤焚一族曾經叛神,造成六界災禍,也一直為神域詬病。

北域與神殿的關係如此水火不容,難免讓人懷疑,青玹送師蘿衣過來,是否有什麽陰謀?

更何況師蘿衣還打碎了這麽多神殿的防守結界,要知道,就算是貢盈自己的實力,也難以做到。

卞翎玉聽到眼前的少女是青玹送過來的,蹙了蹙眉。父親的神珠之力出現在北域,青玹作為最後的叛將,卞翎玉本來下月就會**平北域。

師蘿衣當即瞪了卞翎玉一眼,她哪怕不能說話,一雙明亮的眼睛也很生動——“你要抓我?”

卞翎玉冷著臉,平白被扣一口鍋,他開口:“我沒有……”

解釋完,卞翎玉閉上嘴。按理說,師蘿衣確實來曆不明,別說抓她,就衝著她膽大妄為,破壞神域這麽多處結界,也該受到刑罰。

後彌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青玹本就是一塊燙手山芋,先前聽說師蘿衣在神殿外麵沒有鬧出什麽幺蛾子,才想把她趕出去,如今師蘿衣顯然有異樣,已經不是“放”能解決的事。

後彌躬身朝卞翎玉行禮:“神君,此女恐怕心懷不軌,容臣好好拷問一番。”

後彌話音剛落,就見卞翎玉回眸看了他一眼。

卞翎玉才從誅魔池回來,銀色戰甲還帶著一身冷涼:“你要抓她?”

後彌頷首,心道這不是很明顯嗎?師蘿衣簡直全身上下都是問題!不抓才不合理。

卞翎玉頓了頓:“吾親自問。”

“……”就算後彌是個傻子,也看出有問題了,他神情複雜地看卞翎玉一眼,強調道,“神君大人,她是青玹送來的。”

卞翎玉沉默片刻:“嗯。”

後彌補充道:“她危險得很,竟然能破除您親自設下的結界,您……”

見卞翎玉淡淡看著自己,後彌歎了口氣:“您小心些。”

卞翎玉頷首。

後彌臉皮抽了抽,接過守衛手中神域捆綁囚犯的鎖鏈,雙手捧著遞給卞翎玉。

卞翎玉下意識看了眼師蘿衣,果然她又在生氣地瞪著他了。

“我沒有。”他低聲道。

沒有想用這個捆你。

卞翎玉不接那條鎖鏈,後彌隻好自己收著。

師蘿衣看看後彌,又看看卞翎玉,她沒打算讓自己吃苦,就算要和自己的道侶鬧脾氣,算這兩年以及選神後的賬,也不是這個時候。後彌雖然對卞翎玉敬重有加,可為人刻板偉正,一看就是個厲害角色,若被他抓住當成奸細,她一定討不著好。

她腳步一轉,跟在了卞翎玉身後。卞翎玉腳步起初有些快,後麵神色仍舊清冷,卻放慢了腳步。

師蘿衣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兩人穿過神殿的長廊,向卞翎玉的寢殿走去。

貢盈注視著他們走遠,彎起唇笑了笑。後彌越看越擔心:“阿盈,你笑什麽?”

貢盈說:“大人,是貢盈失禮了。隻不過我來神殿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見神君大人這般不自在。”

貢盈眼中,卞翎玉是一彎冷月,萬般皆不入他眼。這樣的人,情緒最為淡漠。用“不自在”一詞形容卞翎玉,顯然也很失禮,可是貢盈隻能想到這個形容。

後彌何嚐不知道卞翎玉的異樣,從卞翎玉看見師蘿衣開始,被人家打了,也沒見他生氣。

雖然麵上看不出什麽,還是那副冷淡禁欲的模樣。

後彌如今隻能祈禱,神君說審問,當真是拷問,就像他拷問兮窈手下的叛將一般冷硬無情。

讓那個少女明白,他們神域的神主不是她能欺騙肖想的!

師蘿衣發現卞翎玉把自己帶到了他的寢殿。

神君的寢殿外麵開了無數稀罕的神花,宮殿內大氣簡潔,外麵是處理事務的書房,隔著水簾屏風,裏側是幽靜的內室,一旁還掛著卞翎玉的衣衫。

卞翎玉本來該換下身上的戰甲,可是身後跟了個人,明明很自然的動作,他卻無法輕易去完成。

他抿了抿唇,回眸看了一眼師蘿衣。

她站在殿內,原本在看那個對她來說很是神奇的水簾雲霧,覺察到他的目光,又轉過頭來看他。

少女長睫下,眼眸黑白分明,她咬著唇,目光一接觸到他,就又燃起了火,那股生氣讓他立刻就能感覺到。

可她為什麽生氣?

下界的記憶被天命牌封印,卞翎玉如今對世間女子所有的認知,停留在從天行澗回來後。

卞翎玉沒有見過這樣喜怒無常鮮活的少女,她高興的時候,望著他的目光,像一池化開的春水,讓他僵硬到頗有些不知所措。

可她生起氣來,也帶著讓人刺痛和無措的力量。

他被動地承受她的怒火,至今沒有想通她怎麽突然不僅不要他抱著,連禁言咒都不要他解。

兩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卞翎玉無法當著師蘿衣的麵換衣衫。話多的師蘿衣無法說話,偏偏能說話的卞翎玉又話少。

卞翎玉沉默良久,問她:“你要坐下嗎?”

師蘿衣都快破功了,她從前就知道卞翎玉並不會聊天,往往都是她在說,卞翎玉認真在聽,如今又一次見識到,清冷的人話少得幾近貧瘠。

師蘿衣逃跑了大半日,確實很累,她甚至有些後悔沒讓卞翎玉給自己解開禁言,師蘿衣怕繼續僵局,於是點點頭。

卞翎玉的寢殿平時無人涉足,瑣事都在神殿的前廳。卞翎玉帶著她進去,才發現能坐的,除了寬敞的地麵,隻有桌案前的椅子,以及一張陣法籠罩的玉床。

桌案前,剛好放了大祭司早前呈上來攻打北域的文書,而那張玉床,是他平日休憩的地方。讓她坐哪裏都不合適。

卞翎玉:“……”

師蘿衣左右看看,桌案在外間,裏麵能坐的隻有一張玉床。對於卞翎玉來說,她是今日剛從梧桐木上掉下來的小奸細,而對於師蘿衣來說,她與卞翎玉的相處,還停留在妄渡海的親密無間。

她在那張玉**坐下,直到看見卞翎玉複雜的眼神,也沒發現有哪裏不對。

她困惑地偏了偏頭。

卞翎玉別開眼:“沒事。”

師蘿衣:“哼。”這是她目前唯一能發出的聲音,和其他人交流不好用,和卞翎玉交流,倒是非常能表達她的情緒。

她有好多賬想和卞翎玉算,比如問他這兩年為什麽不找她,難道吃下無憂果,就不再喜歡她了嗎?可是蒼吾仍舊愛著他的主人,也不見有什麽副作用。

又比如選神後是怎麽回事,卞翎玉真的想要貢盈做他的神後嗎?

師蘿衣知道不是這樣的,一個守了她兩輩子,到死也未曾改變的人,不可能輕易放棄自己。可是目前的情況,又讓她困惑萬分。

卞翎玉穿著戰甲,眉眼比以前更加精致冷峻,可是看著師蘿衣的目光也變得陌生,就像很多年前,師蘿衣在神魔大戰中第一次看見那隻受傷的小麒麟一樣。

他清冷淡漠,高不可攀。

卞翎玉去外麵拿了一樽清寧香進來,這是平日裏他用作驅逐魔氣用的,也能安神靜心,增長修為。

至少再壞脾氣的人,也不至於討厭這種香。能平息憤怒的情緒,他做這一切時,師蘿衣就坐在他的**看著他。

卞翎玉放好香回來,長眸掃過**那個北域送來的“奸細”。她一雙明眸仿佛雨後的晴空,似乎看上去確實沒那般生氣了。

他莫名鬆了口氣。

卞翎玉知道,自己不該把她帶到這裏來,按照後彌說的,神域大牢才是她的歸所。

但有的東西還是得問,至少作為神君,他不可以讓她帶著能破壞神殿結界的能力肆意行事。

他的嗓音低沉清冷,問師蘿衣:“你是青玹的人?”

她若真是,現在就不回來找他了!師蘿衣氣得想笑,她輕輕哼著,幹脆點了點頭,還挺想看如果自己真是青玹的人,卞翎玉會如何做。

她如今也看出來,卞翎玉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確實不記得自己了。月舞說,從他們離開妄渡海後卞翎玉就再也沒去找過她,應該是那個時候出了岔子。

卞翎玉見她點頭,倒也沒太大的反應,隻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你要殺我?”

師蘿衣這回有點遲疑,她搖了搖頭。

“有想要的東西?”

師蘿衣點頭,也可以這樣說。

卞翎玉看她一眼:“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麽了?師蘿衣再一次後悔自己不能說話,因為對他的氣惱,還無法請求卞翎玉給自己解開禁言。她肅著小臉,等著他“判決”。

卞翎玉卻沒再多問什麽,他見她氣呼呼的模樣,以為她不想看見自己,頓了頓,轉身去外麵的桌案處,查看北域相關的文書。

師蘿衣等了好一會兒,發現那個清冷淡漠的男子,是真沒打算進來。

她氣著氣著,又有些想笑。

師蘿衣是真的沒想到,假如沒遇見自己,卞翎玉是這樣冷漠寡淡的性格。或許很早以前,他在小院中也是這樣的,不過那時候卞翎玉受了太多的傷害,也有了鋒銳的棱角,被她羞辱,他的目光也會冷冷地看著她。

那是他用來保護他自己的刺。

師蘿衣想了一會兒,許是又累又累,趴在玉**睡著了。到處都是卞翎玉身上雪鬆一般的香氣,還因為室內點著寧神的香,師蘿衣來神殿以後,第一次睡得這樣熟。

神域並無明顯的晝夜之分,神域的夜,隻會比白晝黯淡幾分,靈氣變得稀薄。

師蘿衣再睜開眼時,恰好是神域的夜晚。

外麵的靈氣散開,窗外有花香傳進來,卞翎玉不知何時將戰甲換了下來,正垂眸看著她。

師蘿衣睜開眼睛坐起來,卞翎玉平靜移開目光,遞給她一個精致的玉盤,上麵有師蘿衣饞了好幾日的靈果。

師蘿衣都快餓死了!可是夫妻吵架這種事,哪怕是她單方麵以為的,誰低頭誰就氣弱。師蘿衣這還是第一次正經和卞翎玉吵架,她必須讓卞翎玉意識到嚴重性,至少以後她再不見,他應該去找她,或者等等她,而不是張羅著尋一個新的神後。

卞翎玉都沒有意識到錯誤,師蘿衣就不能吃他的東西,她還是階下囚呢!

於是她推開卞翎玉的手,還毫不留情地在他手腕上拍打了一下。

卞翎玉感受到手腕上的淺淺的疼痛,他看著師蘿衣,半晌走出了宮殿。

卞翎玉尋到神殿準備食物的女官,問:“還有別的嗎?”

女官驚訝不已,但還是恭敬答道:“還有一些神花的花蜜,您需要嗎?”

“嗯。”

師蘿衣本來以為卞翎玉都離開了,沒想到很快他又回來了,這次是一盞盞精致的花蜜。

卞翎玉應該是怕她生氣,這次沒有自己拿進來,讓女官進來遞給她。師蘿衣心裏有些想笑,維持著冷臉,把神花的花蜜吃了。

女官出來鬆了口氣,衝卞翎玉行禮。

卞翎玉看了一眼玉盞,明白過來,她不是不肯吃東西,也不是挑剔,是不喜歡他?

為什麽?

他做錯什麽了嗎?卞翎玉站在水簾前,唇抿得死緊。他才認識她,也沒有像後彌那般吼她,甚至師蘿衣壞脾氣地當著眾人的麵打他,他都沒有生氣。

她為什麽不喜歡他,連他的東西都不肯吃。是因為她是青玹的人,而青玹與他水火不容、他要攻打北域嗎?

可青玹本就是叛將,北域那個地方,還收留了水伶一族的餘孽,他是神君,不可以放任神域的安危不管,這會危及六界。

他心裏有點難受。

卞翎玉半日沒出現,師蘿衣卻又終於有了換洗的衣衫。她這才知道那個水簾是做什麽的,走進去是一池新的天地,溫熱的聖泉水。

她梳洗完出來,發現卞翎玉站在窗前,神域的風吹進來,他眉頭緊鎖,神情冷淡,顯得有幾分不近人情的漠然。

他回頭,看著她,像看一隻隨時會跳起來把他紮得鮮血淋漓的棘手刺蝟。

卞翎玉望著眼前的壞脾氣、又不喜歡他的少女,突然冷聲開口:“我可以一年不踏進北域。”

師蘿衣:“……?”

她慢半拍想起來,那似乎是青玹把她送走前,草擬的一紙契書。

師蘿衣驚訝極了,反應過來又有些不可思議。她望著麵前一身銀白衣衫,冷漠如玉的人,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就算他不認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