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希冀

後彌看見神域裏的神魂閃閃爍爍,就知不妙。元身和神魂是有感應的,神魂動**得如此厲害,難不成元身被攻擊了?

這股不妙的感覺,在殿下突兀地說他在下界有個妻子那日,就隱約浮現在後彌心中。

如今更甚。

後彌連忙召喚神域所有大祭司過來,商議對策。然而就在這時,翎玉回來了。

他一身銀袍,唇角帶著血跡。

後彌連忙過去扶他:“神君。”

翎玉沒有要他攙扶,抿了抿唇,淡聲道:“無礙。”

眾人麵麵相覷,當日攻打神域,神君手刃夙離,也沒傷得這樣重,他如今的模樣分明就是反噬。

但翎玉身上,並沒有打鬥的痕跡,也沒有殘留的法術印記。翎玉擦了擦唇角的血跡,道:“都回去。”

大祭司們隻好先行離開。

翎玉一個人在空****的殿內站了一會兒,進入內室繼續沉眠,修補神魂去了。

好幾日過去,後彌再次探訪,雖然翎玉說自己沒事,後彌卻始終不放心,妄渡海到底有什麽?如今六界無人再能傷卞翎玉,神君回來神魂卻潰散成那個樣子。

沒想到再次遇到想要去墮魔池的神君,他的元身剛剛恢複些許。

後彌幾乎快老淚縱橫,他仗著自己好歹是神君少時的恩師,大著膽子,拽著翎玉的袖子,說什麽都不肯再讓他下界。

“您要是再去,不若殺了老臣吧。”

翎玉回眸看他一眼:“鬆開。”

“那裏到底有什麽,能傷您至此?您的神魂剛剛恢複些許,怎麽又要過去?您今日不說清楚,老臣就算死在這裏,也不會讓您自傷。”

翎玉蹙眉,覺得眼前的恩師有些麻煩。他沉吟片刻,道:“我在妄渡海底,看到她了。”

“哪個她?”後彌連忙道,“您是說,您在下界那個妻子?”

“我還碰到了她。”他頷首,長眸清冷,像山巒不化的雪,語調冷涼。但後彌莫名從他聲音裏聽出幾分溫和,他蹙了蹙眉,說,“我以前叫卞翎玉時,似乎……很喜歡她。”

潛意識中,他甚至更想用“愛”這個字。但說出“喜歡”二字,已不是他的性格,他將那個愛字沉默地咽了回去。

他心底甚至更認可“卞翎玉”這個名字。盡管知曉碰到她會痛,卞翎玉今日還是想去看看她,他記得自己上次去,把她養魂的法陣弄壞了。也不知她現在好不好。

後彌:“您昨日不是還說,不知對她是何感情嗎?”

卞翎玉看後彌一眼,不語,他抽出了自己袖子。

忘憂果帶走了他的感情,令他清醒而淡漠地活著。但即便這樣,卞翎玉還是想去妄渡海。

後彌到底沒能攔住。

他終於猜到問題出在了哪裏,忘憂果的傳說,後彌也聽說過一二,隻是神靈向來高傲冷淡,從不需要這種東西來忘情無憂。

如今卞翎玉不斷折返於神域和妄渡海,不惜以神魂受損為代價。

後彌竟莫名有點感激給卞翎玉吃下無憂果那個人,卞翎玉忘了情都這麽偏執,如此懵懂執著,若還記得一切,那姑娘隕落在妄渡海底,他怕不是得瘋魔?

趁翎玉下界,他們剛好想想辦法。

月舞在海底,已經罵了翎玉三日。

她用盡畢生所學,將天降“三號”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

原因很簡單,那日色胚摸她的二號,摸到痛死也不肯鬆手,最後神力潰散,他被反噬得厲害,其他人也不好過。

妄渡海本就不是寧和的海域,呼嘯的神力卷起海水,月舞免費來了一圈旋渦周遊,這就罷了,等她吹胡子瞪眼爬回來,發現——

他老父親的,原本聚魂的陣法竟然被那男人的神力給震碎了!

月舞早就弄清楚,陣法之下,是一截神力充沛的神骨!

昔日那截銀白色的骨頭,即便是沒有月光的夜晚,也在海底熠熠生輝。可那日後,那截神骨有了裂痕,陣法搖搖欲墜。

月舞罵罵咧咧。

她在海底撿了快千年的神骸垃圾,仰仗這個陣法,才有了起色。眼見再過半年,她的魂魄就養好了,屆時借屍還魂,就能逍遙自在,可如今,聚魂的陣法破了,她恐怕還要再撿數百年垃圾。

進度無限延長。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月舞看著二號蒼白的小臉,心都碎了:“我的二號,不會就這麽沒了吧?”

三個人中,就師蘿衣命魂碎得最厲害,她才來妄渡海底半年,命魂剛聚集些許,眼下陣法碎裂,眼見師蘿衣連肉身都保不住,就要消散於海底。

月舞抱著師蘿衣哇哇大哭:“我的二號,你怎麽那麽倒黴,我們好慘啊!”

懷裏的少女沒法和她抱頭痛哭,月舞哭了好一會兒,認命扛著師桓吸靈氣去了。

路上,月舞還給師蘿衣挑好了埋骨之地。

念在大半年吸靈氣情誼,二號還長得那麽好看,月舞給她挑了塊沒有魔息的地。

月舞扭頭看師桓。

“難道我注定還得用一號的身體?”她想起了傻狗,嘴角一陣抽搐。算了,將就一下,反正如果要搞,也不是自己膈應。

月舞真心覺得倒黴,聚魂陣法可遇不可求。這種逆天改命的東西,需要神靈的神力壓陣。

這些年來,壓陣的一直是一截銀色的神骨。

如今陣法沒了,月舞也沒想過還能再遇一次這種好事。她更不覺得那個可恨的“色胚三號”還敢來。

被無憂果反噬的人,肝膽俱碎。

那樣的痛,嚐過一次,誰也受不住第二次。何況他回去以後,又會把以前對師蘿衣的感情忘了。

這次隻會忘得更徹底。

然而,半月後,當月舞剛剛挖好坑,準備把師蘿衣埋進去的時候。海水再次動**。

“……!”月舞衝回去,看見了熟悉的光暈。

這是一個夜晚,天上沒有月亮。師蘿衣沉眠在陣法中央,沒有半分生氣。

更遠的地方,那團白光遙遙望著她。

他們隻隔了幾步,卻又似很遠。

月舞終於看清了那團光暈中的人影,那是一個很好看的男子。他生了一雙銀瞳,皮膚很白,無悲無喜地看著自己的二號,像在看初春一朵還未盛開的花。

他的眼神沒有情緒,平淡得一如這死寂的深海。

可即便這樣,那些被擋住的情欲如潮,他僅僅隻是望著師蘿衣,海水又開始異動。

月舞看見他就來氣,她生怕這色胚又去摸二號,他不怕痛死沒關係,這次要是害得自己和一號也死去,她簡直要吐血三升。

月舞雖然不知男子和二號有什麽淵源,但是要用無憂果來忘記傷痛,再如何以前都深愛過。

月舞一肚子火,於是便有些出言不遜:“怎麽著,這次是來給她上墳嗎?那你得等等,我坑剛挖好。”

她沒法不對他生氣,便故意用這樣的話刺傷這個人。

男子鴉黑的長睫微顫,抬起了眸。

出乎意料,和她想象中的“色胚”不同,那雙銀瞳出乎意料的幹淨清冷。

像是冬日遲遲未化的大雪。

他明明沒什麽表情,月舞卻驟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有些過分。其實來人承受的痛苦,遠比她還劇烈。

上次被反噬,他恐怕還沒徹底好起來。

吃下忘憂果,他本就該暫時告別這段過去了,怎樣深的念想,才支撐著他一次又一次折返這罡風肆虐的人間煉獄?

翎玉一直沒說話,在月舞出言譏諷後,眼見海水又開始動**,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留下不是一個好的選擇,終於轉身離開。

海水並沒有沾染他的衣角,他所過之處,魔氣退散,紛紛向兩邊逃離。

一枚帶著金色光華的東西,從海底漾起,包裹著海底,源源不斷湧入師蘿衣的身體。

月舞驚訝不已,她雖然不認識那是什麽,但她看出來這東西比整個妄渡海的殘骸,乃至比先前的神骨還要厲害。

神力綿綿不絕充盈著海底,破碎的陣法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修複好了。

月舞終於意識到男子是來做什麽的,她抿緊了唇,有心想道歉。但是看著那個緩緩遠去的身影,她張了張嘴,到底還是勸道:“你別再來了,你離她遠些,她才有一線希望。”

你也不會再疼。

那個身影沒回頭,月舞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清自己的話。

但從那天後,他再也沒來過妄渡海。

隻偶爾有幾日,妄渡海刮起溫柔的風。

月舞不知怎麽形容那種舒適愜意的感覺,但當她和師蘿衣還有師桓,一同沐浴在神力融合的“風”中,她舒服地想要歎息。

師蘿衣的情況開始好轉,男子帶來的不知是個什麽寶貝,比先前的銀骨都好用。

這個時候,月舞並不知道,翎玉留下了父親的神珠為陣眼。

月舞本來還要許久才能凝好魂魄,沾了師蘿衣的光,幾個月後,人間第一支桃花開敗的時候。月舞的魂魄竟然提前長好了!

她喜得在海底恨不得親親二號的臉蛋。

同時,月舞即將麵臨一個問題,她魂魄是好了,肉身怎麽辦?

她看看中年美男子一號,又看看自己的寶貝二號。

說實話,月舞中意二號。

可是她想想那天那個男子,一看就不好惹,不免脖子有些發涼。

若她真占了師蘿衣的身子,那個人恐怕不過放過她。

他至今沒再來過,月舞卻覺得,也隻是無憂果的時間問題。

眼見離二號墜入妄渡海,已經一年,還有兩年,待無憂果的效用過去,他恐怕就能重新感知到一切。

月舞和師蘿衣有多愜意,神域的另一頭,後彌和七位大祭司就有多愁。

一年過去,他們發現了一件更要命的事。

卞翎玉體內的神珠,不知為何,竟然曾經吞噬過九尾天狐的魔丹!

神珠如今隱約被魔氣縈繞著。

這就算了,若是在融合神魂之後,回到神誕之地,好好驅逐魔氣,許是還能很快肅清魔氣。可去神誕之地,需要沉眠百年,別說如今神域百廢待興,卞翎玉如今雖然不再去下界了,卻仍舊庇佑著妄渡海底的那一位。

連上任神君留下的神珠,也被用作了陣眼。

後彌得知這件事時,連連歎氣。神域的至寶,神明的命魂,哪能給一個凡女用來聚魂養身?

春日,他的神君沒有再下界,卞翎玉神情冷淡,百忙中他把西域叛亂的人抓回來,路過那條天河時,卞翎玉頓了頓,又去妄渡海布置了一個結界。

——他不記得過去的愛,卻仍舊記得庇護著她。

這一年來,後彌想盡了辦法,嘴皮子都要說幹了,也沒能阻止卞翎玉偶爾給那女子神力。

沒錯,神力。

卞翎玉自己養好的神力,卻無聲哺育著另一個人。神靈愛妻的毛病,自上古就改不掉。

但凡那女子能醒來,後彌也能咬牙再等等,即便師蘿衣將來是第二個神後,對他家神君不好,那也認了。

可是眼看,師蘿衣像個無底洞,卞翎玉為了救她,連進入神誕之地、祛除魔氣重新滌淨神珠都不會去。難不成真的讓那顆魔丹在卞翎玉體內生長,最後令神明入魔?

後彌等人沒法再等。

既然勸說不動卞翎玉不再管師蘿衣,他們也就剩下了另一條路,一條從上任神君在時,幾個老臣就憤憤想嚐試的一條路。

曆任神君如此倒黴,無非是愛錯了人,那麽何不換一個妻子?重新取一個神後。

若換一個乖巧懂事聽話,又不會消耗神君、讓神君把命都搭上的小神後,豈不是完美解決了如今的問題?

師蘿衣或許再也醒不過來,他們難不成真的生生看著卞翎玉為她守一輩子,耗到自身入魔,等到無憂果失效,然後痛苦至極?

後彌越想越覺得不能等,正好趁著如今神君忘情,當即下令,讓人張羅神殿選妃一事。

卞翎玉近來也發現神域熱鬧了許多,他脫下戰甲,看見一向冷冰冰的神域,多了好幾個端茶送水的妙齡侍女。

他起先沒在意,直到發現這些侍女明裏暗裏想要接近他,甚至寢殿中都出現了不該出現的香氣,他心裏有些不悅。

“不悅”這種情緒,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伴隨著忘情,甚至變得陌生。

他召來後彌,言簡意賅:“新來神殿的侍女,全部遣送出去。”

後彌支支吾吾:“您不喜歡她們?”

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他看所有人,都像看凡間的山石草木,同樣地身負責任,卻也同樣地無情。

“神域不需要這些。”

“您忘記了嗎,您下界之前,本來應該在選後,後來墮魔出世,才耽誤了。如今神域慢慢穩定,也隻有北域那個逆賊和少許水伶族人還未伏誅,您可以繼續選神後了。”

“我已經有妻子了。”她就在妄渡海底,像一朵不會再綻放的花。

卞翎玉已經許久沒有想到海底那個人。他偶爾會想去看她,但對師蘿衣來說,他的到來不是什麽好事,興許會破壞法陣、從而傷害她,於是他每每隻送去神力。

一個大祭司不讚同地開口:“那位姑娘並非神後,您當初下界方成年,也並未化羽成功,她許是誆騙了您,才讓您與她結為道侶。”

其他大祭司紛紛點頭。

卞翎玉看向他們,他知道後彌和大祭司們的意思,那隻是他在下界的妻子,他們沒有舉行過神域的儀式,師蘿衣算不得他的神後,神域沒有誰會認可她。

他冷冷說:“她並未騙吾。”

雖然卞翎玉記不清和她相處時,到底是怎樣一種感覺,可他清晰地知道,絕非是她誆騙自己。

因為那些他越用力回憶,就越模糊的畫麵告訴他——

“對她求不得的,一直是我。”卞翎玉如是淡聲道。

眾人麵麵相覷,語噎到難以置信。

卞翎玉雖然再無法觸碰到那些愛和渴望,但若是真要有一個神後,卞翎玉想,一定是她那個樣子的。

一個令他覺得再痛,都會想擁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