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百廢

那日神族鮮血染紅了神殿,神後的族人“水伶”一族把控神域數百年,如今一朝兵敗,紛紛逃往北域。

北域是整個神域最荒蕪的地方,曆來是翎玉的舅父,仲昊真?婲君的領地。

說起來這個仲昊,也是個人才。

他是神後的親弟弟,慣會審時度勢。仲昊性格狡猾,奸詐,貪圖享受,果決狠辣。

神後兮窈在時,仲昊能屈能伸,諂媚得恨不得彎下腰來,給嫡長姐兮窈當凳子坐。

翎玉墜入凡塵的十一年,為了討好神後的心肝——小侄兒夙離,仲昊甚至親自去北域搶了自己私生子青玹的元身,送給夙離。

青玹出身醃臢,卻天資出眾。

夙離得了元身,欣喜若狂,幾度央求神後立刻為他換上青玹的根骨。神後皺著眉,她尚且在猶豫,仲昊立刻道:“離兒能看上青玹的根骨,是青玹的福分。姐姐不必猶豫,總歸青玹也回不來了。”

神後複雜地看仲昊一眼:“我會補償你的。”

神後親自去看了那具元身,她知道弟弟的兒子無數,有名分的尚且好幾個,沒名分的數也數不清。青玹大抵是仲昊根骨最好的孩子,可惜有個見不得光的母親。神後目光涼薄,見那具元身剛剛成年,她自知作孽。

可這一生,她愛幼子已成瘋魔,夙離是她的執念,是她不曾後悔的證明。她最終還是決定為夙離換根骨。

不過青玹那具元身的根骨實在太過出眾,夙離直接納化,無法達到最好的效果。

這時候仲昊又主動出主意:“不若先泡在弱水之中,等個五六十年?待離兒根骨強化,這具元身的根骨也就可以納化。”

親爹都這樣說了,神後和夙離自然沒反對。

仲昊離開神宮之時,得了無數神族至寶,甚至還有一塊新的封地。

神域眾人得知仲昊用自己孩子的元身,換來榮寵,無不鄙夷。偏偏仲昊笑眯眯的,毫不在意。

仲昊便是這樣一個人。

所有人都以為,他對兮窈忠心耿耿,然而翎玉回神域那日,他第一個帶人打開了神殿宮門,親自迎翎玉和後彌等人歸來。

甚至命自己在神域的守衛,放下武器,供翎玉殿下調遣。

若非如此,翎玉沒有那麽容易就直搗宮殿。

兮窈被拖走那日,路過宮門。仲昊整理著衣袍,笑眯眯看著自己姐姐被拖去天行澗受刑。

他仍是像往常一樣恭敬行了禮:“長姐在天行澗好好保重,得了空,弟弟會來看你的。”

兮窈狼狽不堪,痛恨地看著他,族中唯一的背叛者。是他和翎玉那個孽畜一起害死了自己的夙離。

仲昊迎向她怨恨的目光:“長姐,這怨不得我,是你和族人太蠢了。你這輩子,也就命好,神君活著時,對你視若珍寶,可你偏偏蠢得要和下奴攪和在一起。你好好當神後,我們一族要什麽沒有?”

“至於族人,竟覺得能把控神域一輩子。你生的那隻小麒麟,曾被你親手毀了羽翼,廢除力量。可你知道為什麽神族隻能被稱作神族,無法被稱為神嗎?我們這樣的,叫做神族,整個神域,隻有一個人,能被稱作神。一字之差,便是天塹。這唯一的上古血脈已然長大,你們怎麽會天真地以為,能繼續欺辱他?”

說罷,他笑吟吟跪拜新神君去了。

平日的小事,仲昊百般討好,但族人有關對付翎玉的大事,他從來不參加,也因此能明哲保身。

就算是後彌那般嫉惡如仇、正直的人,也隻能對仲昊的私事加以鄙夷,沒法否認仲昊此次有功。

然而“水伶”一族,全部逃往仲昊的北域,這就令仲昊頭大了。

得知這個消息那一瞬,仲昊冷汗涔涔,他第一時間前往神宮請罪。

後彌和其他大人見他來了,頗有些幸災樂禍。

仲昊噗通一聲跪下,看向神座之上的人,他心虛極了。翎玉一身銀白衣袍,瞥了他一眼。

仲昊苦著臉,心裏已經罵開:“神君,您聽我解釋。北域雖然廣袤,可是實在荒蕪,那破地方我去都沒去過!很早以前,便是用來發配我那些逆子和不聽話的下臣了,令人開北域之門迎接水伶一族的,也不是我啊……”

“所以,北域如今的主人是誰?”

仲昊臉色扭曲了一瞬:“是我那個逆子青玹,不,逆女?”

說到最後,仲昊也語噎,不太確定這個孩子到底是男子還是女子。他隻知道青玹是“赤焚”公主的孩子,赤焚一族佚?,成年可以選擇性別,可是他搶到青玹元身的時候,那孩子剛剛選擇成為女子,卻還沒開始發生轉變。

到底是兒子還是女兒,仲昊也不清楚。

翎玉聽了,沒什麽反應:“你帶人去誅,還是吾帶人去誅?”

“……還請您給我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我必定把那孽子綁來給您謝罪。”仲昊心裏罵罵咧咧,沒辦法啊,青玹是他的孩子,那些逃走的,也是他的族人!他都沒想過青玹膽子那麽大,如今整個神域,誰敢接納“水伶”一族的人,偏偏那孽障就敢。

想到赤焚族人的處境,仲昊隻覺得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青玹幹出什麽都不奇怪。

神域百廢待興,翎玉聽他自告奮勇,便淡聲道:“可。”

仲昊心裏氣得要死,還不忘討好道:“神君,那孽子的元身還在罪奴夙離殿中。”

翎玉看了他一眼:“你以為青玹還能任由元身放在那裏,等你去取?”

後彌涼涼說:“仲昊真君,那元身早被人拿走了。”

赤焚自上古叛神,禍害眾生開始,便是神域最低賤的存在。

他們世世代代受刑,流放於神域邊界,或為奴為婢。

神君庇佑蒼生,所有心力都用來封印墮魔,待到很多年過去,赤焚一族的血脈已然混雜,這些暗地裏的事,誰也捋不清。

夙離府中,也有赤焚一族的女婢。

翎玉回來那日,便有赤焚族人悄悄偷走了青玹的元身,那畢竟是赤焚一族的希望。

“……”仲昊有點痛苦。

孽子啊!

他從來都不喜歡青玹,那孩子心太野,自小心眼多又狠辣,比起自己也不遑多讓。明明是從赤焚女婢肚子裏生出來的,卻比自己的天資都要出眾。

藏著掖著都藏不住,也著實令人費解。

翎玉對仲昊隻有兩個字:“出去。”

仲昊麻利地滾了。

後彌大人也記得青玹,老者心裏有些尷尬:十一年前,青玹還是自己給殿下物色的神妃之一。

彼時青玹隱瞞了出身,誰也不知道他竟然是赤焚一族的後人。後彌見“她”長得好,又是天資最出眾的,仿佛看見從她肚子裏,一個更小、更厲害的小麒麟殿下出生。

他希望這樣燦若烈日的女子,能讓死氣沉沉的翎玉開朗些。

沒想到人家現在成了叛軍,還敢開北域之門接納“水伶”族人。

後彌大人擔憂又後悔:“仲昊真君能打得過青玹嗎?”

翎玉說:“打不過。”

“……”那您還讓他去?

翎玉淡淡說:“給他個教訓。”

仲昊到底才立功,翎玉罰他也不好,被親子痛毆,約莫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何況幾百年來,他的父神傷重至隕落,兮窈把很多事搞得一團糟,翎玉還有許多東西需要處理。

等個一兩年,仲昊被打得鼻青臉腫,神域的事也處理得差不多了,翎玉再親自去北域。

後彌連連點頭。

這幾日是後彌大人千年來,最高興的時日。翎玉長大了,他真的有像曆代的神君一樣,好好重建著神域。

神域並沒有黑夜,永遠充斥著光明與白晝。

翎玉一半的時光在修補神魂——那日神後已將他的神魂捏得碎裂,好在後彌及時搶奪下來,如今卻需要先修補好,再融合於元身之中。

修補的大多時候,翎玉在昏睡。

夙離痛得死去活來的事,他卻猶如平靜沉眠。

當他醒來,又會開始處理神域的事務。

日子一天天過去,有一日,後彌卻沒在神殿中看見神君。

後彌在墮魔池找到了翎玉。

墮魔池吸納了世間乃至神域的魔氣,封印著許多妖魔,卻也是神域通往人間的路。

翎玉屹立在墮魔池前,望著那池子,不知在想什麽。

他從人間回來後,像個真正得到了傳承的神靈,在盡心盡力延續著祖祖輩輩的使命。封印魔氣,肅清神域。甚至不需要後彌再像他少時那樣操心。

這麽久以來,後池第一次看見他露出這樣的神情。

翎玉帶著幾分茫然,怔然望著那池子。就像三百多年前,他從天行澗回來時的模樣,令人看上一眼,就忍不住心都揪起。

“神君在看什麽?”

翎玉突然說:“我在人間,似乎有過一個妻子。”

“……!”後彌險些一頭栽進紫氣彌散的墮魔池中,“您您您……有過個什麽?”

翎玉看他一眼,沒再說話。

後彌知道,神君性子孤冷,曆代神主,大抵脾氣都不怎麽樣。那一眼很明顯,你沒聾,吾就不重複了。

後彌自然不會聾,修士和凡人會生會死,可神族不會,千千萬萬年裏,若力量衰退,他們頂多樣貌看上去蒼老。

唯一赴死之時,恐怕也是為了防止墮魔禍害眾生。

後彌已經不記得自己活了多久,上一屆神君即位之時,他就開始輔佐,歲月對他而言,已是指尖砂礫。

後彌心裏很驚恐,結結巴巴:“啊……那您妻子如今在哪裏?”

麒麟一族曆來寡欲,卻又情深。

親眼見證過上任神君的悲劇與執念,後彌現在如驚弓之鳥,生怕又來一個神後。

等了半晌,翎玉終於開口:“妄渡海底。”

“……”哦,死了。後彌見他說起這個,無悲無喜,隻冷淡看向墮魔池,長長鬆了口氣。

這種語氣,應該是不在意?

他的小神君下界之時,對男女之事,懵懂若孩童,許是有可恨的女子,覬覦他小神君的姿色,哄騙了神君成婚。

“您心中,對她並無感情吧?”後彌問。

翎玉說:“我不知道。”

那些畫麵,就像隔著一層霧,他隱約還記得自己與她相處過,然而那時的感覺,一旦他想要回憶,就會連畫麵都變得模糊。

他今日還未修複好神魂,突然覺得心裏空****的地方,更大了一些,不知不覺走到誅魔池。翎玉知道那頭通往妄渡海,有一瞬間,他很想下界去看看。

可是神君若下界,多多少少會帶些墮魔池中的魔氣。刻在骨子裏的傳承不允許他這樣做,他站了良久,想要回憶那個人,回憶那段記憶,卻發現腦子裏那個影子,越來越不清晰。

仿佛他越是去想她,那點感覺就消失得越快。

翎玉抬起手,捂住心髒的位置。剛剛泛起的疼,瞬間就會消失。他唇色蒼白,難免有些困惑。

狂風烈烈,後彌心裏一緊:“那些事情都過去了,神君今日還未修複神魂,此處魔氣肆虐,您先回去吧。”

“我要下去看看。”

“咳咳咳……什、您要做什麽?”後彌話還沒說完,就見翎玉進入了墮魔池中。

轉瞬,翎玉的身影消失不見。

人間已是二月,離師蘿衣墜入妄渡海,已經過了半年。

妄渡海底,仍舊清清冷冷一片。

月舞認命地把兩具無知無覺的身體,搬去吸納神力。

海底除了遍地屍骸,什麽都沒有。這些屍骸中,有一半是神族的,另一半屬於妖魔。

月舞也記不清自己在海底待了多久。

一日複一日,她無聊得幾乎要長出蘑菇。直到有一天,發現那些神族的屍骸裏,還殘留著靈力,她突然開了竅,狂吸那些靈氣!

積年累月下來,她這點散魂,竟然慢慢凝實了。

於是月舞開始了白日清理周圍魔族屍骸,晚上四處聚魂吸食神力之路。

她一直孤孤單單的,直到十一年前,海底沉下一個道友。

這個道友,神魂破碎,有了些年紀,但是仍舊看得出來十分英俊。正是師桓。

那日開始,海底還突然多出一個聚魂的陣法!

“……!”月舞簡直要喜極而泣,怎麽會有這種好東西出現在海底?

她猜到是這個沉入海底的道友帶來的好運,於是每日出去吸食靈氣的時候,順帶搬了師桓,和她一起吸。

她這個人其實也沒安太多好意:“要是你醒過來算我倒黴,但要是你醒不過來,肉身就給我吧,雖然有了些年紀,還是個男子,可我不是也沒辦法麽。那隻傻狗,不知等我多少年了……”

半年前,海域動**。

月舞還沒反應過來,掉下來第二個“奪舍備胎”。月舞都還沒動,那原本第一個無知無覺的中年道友,竟然身冒白光,籠罩住了掉下來的少女。

師桓還在沉眠,卻無聲護住了女兒。

月舞湊過去看,被少女容貌震驚:“我屮!這麽漂亮!”

但這少女安安靜靜,比頭一個還慘,連散魂都不存。

月舞驚悚地看看師桓,不是吧,死人都覺得掉下來這少女美,明明一無所覺,還要護著她?

不管怎麽樣,從兩個人吸食靈氣,又變成了三個人。

半年過去,月舞好好照顧著那少女。

她的肉身二號太好看了,還年紀小!賺翻了啊!

她算著日子,大抵還要半年,自己神魂就徹底養好了,屆時……嘿!

誰知今日,海水驟然翻騰。月舞心道:不是吧,三號要來了?

月舞美滋滋跑去瞅,結果仿佛撞到結界般,被彈開。

“什麽東西?”

待她回頭,發現空中清亮如玉的光團,化作了一隻手。

那片光暈,遲疑地,觸碰到了陣法中師蘿衣的臉。

他顯得很猶疑生澀。

觸到師蘿衣的那一刻,仿佛劇痛襲來,那片光瘋狂顫動。月舞睜大了眼睛,哪怕看不清光暈的樣子,也能看出他痛得不行,她結結巴巴對著光暈道:“喂,要不你別摸了,不碰她,你就不會痛。”

光暈卻沒收手,顫得仿佛要潰散,海水被攪得似要翻天覆地,他卻仍舊一寸寸,在觸碰師蘿衣的眉眼。

師蘿衣閉著眼,一無所覺。他越來越痛,最後光暈終於強行潰散。

二月的人間尚冷,海水終於平息下來。

月舞被卷入海水旋渦中,半晌才飄回來,她趴在地上,覺得這一幕好眼熟,不會吃了傳說中的無憂果吧,吃了忘憂果,還敢觸碰過去?

世上沒人能比月舞更了解無憂果了,無憂果生長的那片領域,一開始就是她所在的宗門鎮守的,無憂果在上古,也是至寶。她自小就知道,吃了忘憂果,修為會增加六十甲子,但情欲強行開閘,似萬刃剜心,就算是神族,也得生生痛死。

她確認肉身二號沒有毒,她日日搬著二號去吸食神力都沒事。這碰一下就痛得顫的來人,難道真是吃了無憂果?

她不免震驚:“……色成這樣,痛死都不收手,活該!”

她連忙去看自己的肉身備選二號,可別被碰壞了。

師蘿衣雙手交疊,沉沉睡著,對此一無所覺。

她不知人間春日到了,也不知被她親手喂下忘憂果的神靈,他聽她的話回家,聽她的話好好活著。

卻在這一天,寧受剜心之痛,也試著再次觸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