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逝去的,拾起的

魏惟一一覺睡到天亮,醒過來時晨光熹微。清早的微風從窗外吹進來,揚起翻飛的花瓣。

蔣均良站在窗邊,咬著煙打電話,聲音很低。

和平常的清亮不同,也許是才醒的緣故,有些沙啞。

魏惟一聽得不太真切,滿眼隻看見一縷淡淡的煙霧從蔣均良嘴邊飄出,浮動在塵埃裏,像一幅未盡的畫。

他咬著牙動了一下,立馬疼得呲牙咧嘴。

床板跟著發出聲響,蔣均良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又說了幾句,很快掛掉電話走過來,“醒了?”

“嗯。”魏惟一眼皮子還在打架,連眼前的人都看不清晰,“你怎麽這麽早就醒了?”

“我還要上課。”蔣均良說,“你先睡,藥膏和早餐我都放在桌上,別忘了。”

什麽藥膏?魏惟一腦子裏都是漿糊,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再醒過來,已經是上午十一點。魏惟一在**蠕動了幾下,意識到身後並沒有什麽黏膩的感受,是蔣均良幫他清理過了嗎?他想了想,忍著酸痛爬了起來。

洗漱完在桌上找到蔣均良說的藥膏,魏惟一心裏開心地冒泡。昨天的事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那麽不真實,可又沒辦法清晰地去思考要不要不沉迷其中,隻是看進那雙眼睛,就已經舉白旗投降。

雖然他不知道蔣均良是為什麽突然這樣做,仔細想想,從他打電話過來時表現就很奇怪,最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難道,是他知道了自己借錢給蔣爸的事嗎?可是,他看起來那麽難過,不至於是為了這點小事吧。能讓蔣均良難過的人和事,整個世界也不超過幾件吧,魏惟一眼睛慢慢瞪大,緩緩抬頭,不會吧……

他飛也似的收拾東西退了房,全速奔向這幾個月去了無數次的醫院。

一口氣跑到電梯裏,弓身喘了喘氣,又衝出電梯。無數個病房號從眼前掠過,魏惟一終於在門口停下。

到了最關鍵的一刻,他反而有些猶豫,想起很久以前和蔣均良討論到的薛定諤的貓,還沒有打開的時候都是存在的,但是打開那一刻就不在了。

把手一轉,門被從裏推開,一個女護士走出來。

魏惟一退讓開,餘光瞥見病房裏空白的一線,心下一咯噔。

護士很有禮貌地問他來探望誰,他說了蔣均良母親的名字。護士臉上立刻現出一點惋惜和可憐的神色,“她已經不在了。”

猶如晴天霹靂,魏惟一一瞬間好像失去了言語,立在當場動彈不得,昨日蔣均良悲傷的表情閃電般劃過腦海,腳底生出的涼意瘋狂地破繭而出包裹住全身。他喃喃出口:“不是說已經快好轉了嗎,做完手術就能出院了嗎?”

“那天晚上病人病情忽然惡化,在手術室裏呆了幾個小時也沒能救過來。”微寒的春風零零落落地拂過,護士沒什麽情緒的話依舊回**在腦海中,魏惟一獨自一個人走在街道上,終於明白蔣均良為什麽情緒那麽低落又那麽奇怪。

走著走著竟然到了附近的出租屋,魏惟一在樓下想了想,還是踏上了台階。

門窗大開,地板磚上濕漉漉的,應該是才拖過地。客廳裏站著個人影,手裏拿著拖把,空著的另一隻手抬起來敲了敲後腰。

他沒想到蔣爸爸在,吃了一驚,昨日的記憶見縫插進地滾進腦海,便有些心虛道:“叔叔,你今天回來了啊?”

蔣父聞言轉身,和他打招呼,倒是看不出有什麽異樣,“是啊,蔣均良他媽媽走了,一下子多了很多時間,所以回來看看。你剛從機場過來?”

魏惟一不自然地點頭,又說:“叔叔,節哀。”

蔣父點頭,也不多說什麽。

靜了會兒,蔣父又問:“你和蔣均良說過了嗎,要不要我把他叫回來陪你吃個飯?”

“不用。”魏惟一連忙擺手,“他知道我來了,等會兒我自個兒去找他。”

“是嗎?”蔣父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挺直腰板,笑了笑,眼角的細紋層層疊疊都是歲月的印記,“那就好,沒想到蔣均良能交到你這麽真心的朋友,也是這小子的福氣了。”

“哪有?他本來就很好。”魏惟一哈哈笑了幾聲,“是我的福氣。”

蔣父放下拖把,坐到沙發上看向他,頗有些久坐的意味,“惟一,我可以問問你蔣均良平時是怎麽樣的嗎?”

魏惟一愣住,躊躇了半晌回答:“我還沒和他成為朋友的時候,就高一那會兒,我覺得這人挺清高的,不怎麽主動和別人說話,但是很多女生都喜歡他。熟了之後發現他是真不願意多和別人交流,不過很細心很妥帖,雖然我覺得這個妥帖是因為不喜歡欠別人的人情。”頓了頓,“叔叔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蔣父聽這段話時已不自覺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直到最後一句才斂去,“這些年我幾乎缺席了他的一切成長,為了我的事業放棄了陪伴他的機會,我不知道他愛做的事,也不知道他經曆的困難。我總是在想,我的兒子已經長成一個什麽樣的大人了。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劫難,我恐怕直到退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作為一個父親,我真的很失職。其實,他對我有抱怨也是在所難免的。”

蔣父低下頭,深深地歎了口氣。

魏惟一忍不住說:“伯父,其實蔣均良很在乎你們,就是因為太在乎,所以才會覺得失望。”

蔣父搖搖頭,“我知道,但他並不願意原諒我,也不想和我多說話。不過,我還是很欣慰能看到他獨當一麵的模樣。”勉強擠出一個無力的笑,“謝謝你,還肯聽我這個老人說這麽多。”

室內安靜下來。

魏惟一抬起腳,起身,走到一半還是說了一句:“他這個人雖然心硬,但總有心軟的時候。”

他進臥室待了半天,將近中午,也不想硬著頭皮和蔣父一起吃飯,問蔣均良能不能去找他。

那邊回得很快:你在哪?

魏惟一說在他家,蔣均良發了個地位過來,讓他去小區不遠的飯店找他。

魏惟一問他:你不用和你爸爸一起吃飯嗎?

那邊沒有回複。

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

陌生的花開滿了門前的幾棵樹,風一吹,飄飄揚揚,春意在城市裏慢慢渲染開來。

店裏人寥寥無幾。

魏惟一找了個空桌,坐下沒多久,蔣均良走了進來。

他大概是回去換了衣服,穿了一件天藍色的牛仔外套,裏麵就一件白色T恤,很普通的穿搭,偏偏顯出身高和長腿,一路過來店裏的人眼珠子都跟著他走。

蔣均良拉開魏惟一對麵的椅子,問他:“你點餐了嗎?”

“還沒有。”魏惟一把菜單遞給他,“我已經選好了,你看看有沒有什麽想吃的?我請客。”

蔣均良看他一眼,“怎麽突然請客?”

“我開心啊!”魏惟一笑起來,他的笑永遠那麽燦爛那麽明媚,好像光都在偏愛他。

蔣均良抿了抿嘴,不再看他,翻著菜單點完了菜。

“你......”魏惟一舔了舔嘴巴,感覺有些說不下去,“還好嗎?”

蔣均良抬頭看他。

他不得不把話說完,“我今天去醫院了。你,別太難過。”

蔣均良還是沒吭聲。

“我是說,你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這種事情也是沒辦法的,不是努力就能挽回的,你沒必要自責。”魏惟一盡可能地想要安慰到他,“也許這確實是命運注定,但你已經在你能做到的範圍做到最好了吧。”

“我沒有。”蔣均良忽然打斷他,低著頭又否定了一次,“我沒有做到最好。”

沉默是金。

蔣均良低低地說:“她心跳停跳的那一刻,我忽然想,我還有很多事沒有來得及和她一起做,如果再給我一點時間,如果我早一點回應她,如果,她還在——就是那一刻,我意識到,原來我一直很遺憾,從去年的一月份到今年的三月份,四百天裏,我一直很遺憾。”

魏惟一說不出話來。或者,現在他隻要做一個傾聽者就好了。蔣均良有幾次多話的時候呢?

店裏的服務員走過來把一旁的窗戶打開,陽光灑進來,室內霎時亮堂了不少,木製的桌子上泛出一層白光。

魏惟一傾身,拉近兩人距離,“哎,我今天回去看到你爸在家。他在搞衛生,還和我說了很多話。”

“嗯。”

“你不好奇他和我說了什麽?”

蔣均良用水杯輕輕壓住菜單的一角,敷衍地問道:“說了什麽?”

魏惟一繼續說:“他和我說缺席了你的成長之類的話,還問我你平時什麽樣。我覺得其實他對你很愧疚,很想和你好好溝通一下,也許你可以和他多說說話。”

蔣均良這下笑了,涼涼地道:“你還真是樂於助人啊!”

過了會兒,他又開口:“那是我和他的事情,你別瞎操心了。”

魏惟一反對,“剛剛還說遺憾,現在就油煙不進了。人死不能複生,你與其對逝去的愛耿耿於懷,不如好好珍惜眼前的人。”

蔣均良端著茶杯,不置可否。

幾個家常菜上桌,兩人一前一後動了筷子。吃了幾口,魏惟一喝下半杯茶水壓下心中的煩悶,說:“我是說真的,你不要讓未來的自己再後悔了。雖然說你爸爸也虧欠你很多,但你也得讓他有個補償的機會啊!”

蔣均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魏惟一磨了磨牙,又道:“那昨天的事,你是不是該給我個交待?”

蔣均良抬眼看他。

魏惟一咬牙說道:“比如你昨天為什麽突然那麽做?”他是被灌了迷魂湯,那蔣均良又是為什麽呢?他何必那麽做,是受母親過世的打擊太大了嗎?

“因為我突然發現,我欠你的太多了。”蔣均良笑起來,眼裏卻沒有多少笑意,“所以想要還一點給你。”

魏惟一盯著他,眼睛忽明忽暗,最後騰騰燃起一點小火苗,“你不欠我什麽,如果硬要說欠了什麽,你隻是欠了我的錢!”說著說著他更憤怒了,“你不會是想用交往抵過這些錢吧?”

蔣均良樂了,“那我也太便宜了吧。”

“不是,那你什麽意思?就因為我太喜歡你了,為你做了很多事,所以你覺得用這種方法來償還或者說來表達你對我的感激?”魏惟一吹胡子瞪眼,“蔣均良你怎麽比我還斤斤計較啊,這是能衡量的東西嗎?”

“不能。”蔣均良說,“但會讓我心裏好受一些。”

“而且你也沒有拒絕,不是嗎?”他靜靜看著魏惟一。

兩人對視了幾秒。

魏惟一低下頭,用手去摳褲子上的破洞,“你這話說得感覺你很渣。別人都會說好聽話,你不能像他們一樣嗎?”

蔣均良想了想,很配合,“你想聽什麽?”

“比如你突然發現自己對我有點意思什麽的。”魏惟一忽然意識到自己在說傻話,打了下嘴巴,“哎,我在說什麽啊,真傻。”

“我突然發現我對你有點意思。”清涼的聲音好像夏天的風一樣掠過耳畔,魏惟一震驚地抬頭,麵前的人拉出一個和風一樣迅疾的笑,“魏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