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太陽雨

南城的十月初依然處於三十幾度的高溫下。火辣辣的太陽灼烤著大地,公交車站旁的流浪狗趴在地上懶懶地伸著舌頭。

蔣均良吸了一口煙,煙霧輕輕飄遠,他眯起眼睛,透過模糊的煙看到旁邊等車的兩個女孩子嗆了幾口。蔣均良挪開幾步,吐出煙圈,在垃圾桶上按滅煙頭。

車來了。他投了兩個硬幣,抓住杆子站定。窗外的街道上人不多,幾個穿著二中校服的高中生匆匆走過。

昨天還是雨天,今天就放晴了。蔣均良在口袋裏摸動了幾下,把手機和薄荷糖一並掏了出來。點開微信,最上麵的對話框裏沒有新的消息出現,隻停留在最後一條:昨天謝謝你。

眼神在這句話上停留了短暫的幾秒,他抬起下巴,把剝好的糖扔進了嘴裏。

公交車一路慢悠悠地晃到站點,蔣均良下了車。也許因為不是在放假,書店人很少,顯得空****的。他從歐洲文學轉到近代文學,在書架前停下,撫摸著書脊上的四個字——樹猶如此,好一會兒,他慢慢地抽了出來。

他早就聽說過這本書,卻沒有閱讀的欲望,如今,他卻想要打開看一看。

兜裏的手機振動了一下,是程帆問他:怎麽樣?

蔣均良放下書,回:什麽怎麽樣?

程帆:就你那朋友啊。

蔣均良眉心一跳,反問:你怎麽很關心他的樣子?

程帆:......你朋友就是我朋友,我關心一下怎麽了?

蔣均良想,你對夏燕瑾可沒這麽熱情,不過他也沒有多說:還行,不是很糟糕。

程帆問蔣均良要了魏惟一的微信。

天色漸漸暗下來,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消失在天邊。蔣均良請了三天假,今天是最後一天。

劉欣說給他寄了快遞,提醒他去取。她抱怨蔣均良老是忘記取快遞,非得等到快遞員一催再催,好似被惡鬼追著才能跑起來一般。

蔣均良冷冷地說我壓根不會因為鬼追我而跑。

他路過保安室拿了快遞,邊拆包裝邊往家裏走。其實從外觀上已經能看出來,這是一雙運動鞋。

其實蔣均良和大多數的男生都不太一樣,他不愛收集鞋,不愛看足球,上中學時也不愛對班裏的女生評頭論足,那些對他來說隻是剛剛好就可以了。

不用太多,也不要完全沒有,剛好就行。

這是他喜歡的步調。

畢業那年,何載看完蔣均良給他寫的同學錄,笑得直不起腰,問他給別人寫了什麽。蔣均良很誠實地說:“我是群發的。”

何載第一百零八次對自己的前任同桌感到無語,“你不怕他們發現嗎?”

蔣均良無所畏懼,“發現又怎樣,難不成逼著我再給他們寫一次?”

“你也太不走心了吧。”

“我不知道有什麽好走心的。”蔣均良說,“我和他們又不熟。”

鈴聲響了,人湧進來。何載喊了一聲:“那我呢?”

“你,”蔣均良想了想,“我寫得很認真。”

何載後來真借到其他人的同學錄,翻到蔣均良那一頁,對比了一下發現,給他的的確寫得工整一些。

剛上大學時,何載還給蔣均良發過幾條微信,但他回得不熱烈,何載似乎也漸漸失了興趣,不再找他,慢慢的兩人就斷了聯係。

電光一閃,雨嗶哩啪啦地墜著珠子打在地上,小區路邊的樹葉落了一地,鋪在地上,黃綠綠的一片。其中有一片掉在鞋盒上,蔣均良拾起來,無端想到了輕盈的蝴蝶。

他記起來,給何載的書頁裏,他夾了一隻蝴蝶。豔麗的,五光十色。

蔣均良轉彎,見到自家院子前蹲著一個人。準確來說,是坐著一個人。

蔣均良踏上台階,分了點餘光給他,“你怎麽來了?”

來人抬頭,睜著被雨淋濕的濕漉漉的眼睛看蔣均良,“今晚能不能收留我一夜?”

魏惟一額前的幾縷頭發**在眉前,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下,沿著脖頸流進衣服裏,濕透了衣衫。他縮在角落,看上去像隻無家可歸的小狗,有點可憐。

蔣均良推開門,“進來。”

魏惟一跟著他走過院子,最後站在門口,沒有動。

蔣均良回頭說:“你不進來?”

魏惟一活動了一下手臂,一串水珠甩到地板上,砸出淺淺的印跡。他努努嘴,“你看,我全身都跟海綿一樣,隨便一碰就出水。”

蔣均良看了一眼,說:“要不這樣,要麽你現在回家,要麽你趕緊滾進來。”他說話很平靜,咬字很清晰,但魏惟一知道他不高興了。

兩秒後,他乖乖滾了進來。

渾身的衣物緊緊地貼在身上,他有些冷,走到沙發前踢掉拖鞋,端正坐好。

蔣均良進了洗手間,拿出幹淨的毛巾遞給他,魏惟一用毛巾盡可能多地罩住自己,將雙腳踩上沙發墊,抱住雙膝,蜷成一團。

他又進去搗鼓了半天,最後和沙發上瑟瑟發抖的魏惟一說:“你先去洗澡,水溫幫你調好了,衣服我放在衣架上。”

“穿你的衣服?”

蔣均良看著魏惟一,“不然呢?我家裏沒有別人的衣服。”

魏惟一小碎步進了浴室。他按下按鈕,噴頭的熱水一股腦兒灑在身上,舒適得發出一聲謂歎。

蔣均良開了電視,調到電影頻道。

“蔣均良!”

蔣均良應了一聲:“嗯?”

“你家***用完了!”

魏惟一的聲音隔著玻璃和水汽遠遠地傳來,因此顯得不那麽清晰。

蔣均良走近洗手間門邊,又問了一句:“你說什麽用完了?”

“沐浴露。”裏麵的人抱怨道,“你難道都不注意一下你家沐浴露的使用情況嗎?”

“我就回來三天。你等一會兒,我出去買。”蔣均良回了一句,拿起櫃台的鑰匙往外走。

“你快點,不然我都要洗脫皮了。”

哪有那麽容易?蔣均良心想,但是腳步加快了些。

他在小區的小商店隨手挑了一瓶小型的沐浴露,付錢的時候老板問他怎麽回來了,蔣均良笑笑,說是有點事。

他不喜歡和別人多說自己的事,寧願搪塞過去也懶得多說一句。

但老板歎了口氣繼續說:“也是身子骨硬朗的人,沒想到換個季,人一下就去了。”

蔣均良默不作聲,拎著袋子就走。櫃台的女收銀員參與討論:“是啊,我不久前看她精神還好得很,隻能說世事無常吧。魏晉他們倆也忙得很,辦完葬禮就走了,他兒子好像還留在家裏......”

蔣均良提著袋子的手緊了緊。

回到家裏,他徑直走向衛生間敲門,沒人應。

蔣均良皺眉,喊魏惟一。

還是沒人應。

蔣均良直接推門而入。魏惟一趴在浴缸的邊緣,眼皮緊閉,頭上有密密的汗珠滲出來。光潔的背**在空氣中,在燈光下盈著淡淡的白光。噴頭沒有關,倒在缸裏,水漫過他的肩膀,溢出在地板上。

蔣均良走過去拍魏惟一的肩膀,不經意瞥見水裏的畫麵,飛快轉過了目光,“醒醒,先把澡洗完。”

後者睡得很熟,完全沒被打擾美夢。

蔣均良若有所覺,蹲下去伸手摸他的額頭,果然燙得驚人。他靜靜地保持了這個姿勢一會兒,才站起來俯下身,左手繞過魏惟一的後背,右手穿過他的小腿,將人橫抱了起來。他快走幾步到臥室,把人放到**,蓋上被子,又從衣櫃裏抱出一床厚被子加上去。

蔣均良替他掖好被子,仔仔細細地把被子的空隙壓緊壓實,不讓一絲冷氣潛進去。

其實他並不願意將魏惟一放到自己**,但是時間緊急,他還沒給客房鋪上新的床單和被子。大不了自己睡客房好了。

一切忙完後,蔣均良去到廚房燒水,又去客廳翻箱倒櫃找在他家裏幾乎不可能存在的退燒藥——他很少生病,最多一個小感冒,更別提發燒了。果真沒找到,他心說從哪得來這麽一祖宗,大晚上的還要頂著暴雨去給他買退燒藥,歎口氣又拿了傘出門買藥。

魏惟一被熱醒過來的時候,客廳的電視聲悠悠地傳進他耳朵裏。天花板的吊燈上刻畫著幾顆星星,簡單明了的房裏除了身下的大床就隻有牆上的書架和書桌,整整齊齊地摞好幾排書。

幾個男女的聲音混在一起聽起來像是一個狗血大戲,什麽我愛你你愛他,他腦袋昏沉,勉力撐起手臂,朝那邊喊:“蔣均良,你在看什麽?”

聲音漸小,腳步聲變近,蔣均良出現在門邊,在魏惟一的目瞪口呆下用手探了探他額頭的溫度,然後淡淡的口吻道:“還燒著,我幫你衝藥。”

魏惟一後知後覺,他條件反射性摸了摸額頭,難怪他覺得渾身好像在蒸桑拿一樣,熱騰騰的。

等會兒,打開的被子縫隙裏鑽入涼涼的風,透骨的冷意激得他一個冷戰,他低頭看看,終於發現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還沒穿衣服。注意到這點的魏惟一也想起來,他失去意識前發生了什麽。

他忙拉上被子蓋住身體,有點憋屈地大喊:“哥,你幫我把衣服拿過來!”

“就在床頭櫃。”

魏惟一看了看大敞著的門,說:“你還沒關門......”

蔣均良的聲音隔著一個餐廳傳來,“我不出來,你穿你的。”

“哦。”魏惟一把衣服拿起來才發現這是他們高中的校服,有些失望,他還想著能借此機會穿一穿蔣均良的衣服。他慢吞吞地穿上衣服,前幾天蔣均良特地來看他,還抱了他,說實話,他特別開心,還以為蔣均良心裏也有一樣和自己心裏為他保留的特殊位置,隻是蔣均良不自己知道。

蔣均良從廚房走出來,正好對上剛穿上上衣的魏惟一,兩人均是一愣。前者閃電般退回了原點,後者愣在當場,都忘了動作。

“抱歉。我以為你已經穿完了。”蔣均良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更加像冰塊一樣透明。

“沒事,我應該穿快點的。”某人嘴上說,心裏其實樂開了花。哈哈,他的計策得逞了,方法雖然簡單,但是有效就行。

片刻後,蔣均良詢問他了一聲,得到肯定的回複後才慢慢從廚房出來,把一杯褐色的水端到他麵前,後者一飲而盡,砸砸嘴,“有點苦。”

魏惟一睡了一覺,這時已沒有睡意,窩在被窩裏想和蔣均良聊天:“我好像從來沒見過你爺爺奶奶。”

“我小時候他們就不在了。”

“那你外公?”

“一樣。”蔣均良坐到椅子上,不疾不徐道,“文革時期他就去世了。”

“其實現在想想,覺得我奶奶這樣走了也挺好的,她走得很安詳很幸福。”魏惟一緊抱著被子嗅了嗅說,沒有味道,幹幹淨淨。

蔣均良輕輕“嗯”了一聲。

“她和我爺爺感情一直很好,從青蔥攜手走到白頭,就連離開也要一起,沒想到這樣童話般的愛情就發生在我的爺爺奶奶身上。”魏惟一嘴角勾起一點弧度,眼睛彎彎。

蔣均良將椅子擺正,重新坐好,看上去做好了當聽眾的準備。

“及時行樂某種程度上也挺對的,做什麽選擇都應該自己開心,看來我年輕時也是掌握了大智慧,有句詩句怎麽說來著,人生得意須盡歡。”

魏惟一大言不慚地放著話,蔣均良看著他,暗暗放下心,看上去已經恢複了平常的狀態,果然是自得其樂的天才魏惟一。

“你臥室也太幹淨了,除了書什麽也沒有。”魏惟一說,“雖然跟我想的也沒什麽區別就是了。”

“你什麽時候回北京?”

“後天。”

“你爸媽都走了?”

“對啊,他們今年年假都用完了,還預支了明年的。”魏惟一摸了摸癟癟的肚子,“蔣均良,我有點餓。”

蔣均良瀏覽了一遍手機,沒有找到正當值的外賣店,又起身去廚房找了找,最後在客廳的茶幾下找到吃了一半的巧克力。

他遞給魏惟一,“吃吧,隻有這個了。”

魏惟一眼睛發亮,“你咬過的?”

蔣均良以為他嫌棄自己的口水,挑了挑眉,“你放心,我是掰開吃的,沒有咬。”

魏惟一磨了磨牙,就知道,沒那麽容易得逞。

蔣均良靠在書桌旁,因此魏惟一的眼神才由他注意到他手邊的書,他隨口問:“你又在看什麽書啊?”

他沒注意到蔣均良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隻聽到後者冷靜地回答:“沒什麽。”

盡管隻是一句沒什麽,但魏惟一起了疑心,要知道以往問到這種問題,蔣均良從不敷衍他,可是今天卻說了這樣的話。但他也沒追究,換了話題道:“你大三考研嗎?”

蔣均良開起玩笑,“當然。不都說現在不讀研的話,連工作都難找到嗎?”

“而且,我想晚點進入社會。”

“為什麽?”魏惟一問,“我就想早點就業,早點賺錢,不想再讀這破書了。”

蔣均良笑起來,“你的工作確實挺賺錢的。”頓了頓,“不知道,我覺得社會上人際交往太麻煩了。”

魏惟一沉吟片刻道:“那你可以一直搞科研啊,根本不用和人打交道。”

“我不是搞科研的料。”蔣均良說,他的聲音很輕,聽起來竟有點像歎氣,“沒有那種天賦,不過那種技術性的工作確實適合我。”

魏惟一直勾勾地盯著他,“那你以後打算幹什麽?”

蔣均良笑了一下,“我還沒想好。”

“你呢?”

“我也是,到時走一步看一步吧。”魏惟一用力抓著被子的邊角說,“你剛剛在看什麽,芒果台狗血八點檔嗎?”

“差不多。女主青梅竹馬的男朋友愛上了女二,她就把女二未婚夫和爸爸搶了過來變成自己的。”

魏惟一對蔣均良流利的劇情介紹瞠目結舌,“你還真看肥皂劇啊?”

“閑著無聊。”

“不過女主男朋友這麽快就能愛上別人,這份愛也太經不起考驗了吧。”魏惟一吐槽道,“日久生情比不過一見鍾情嗎?”

“可能他的日久生情的情算不上真正的情。”蔣均良將書桌上的書塞回書架說。

“那你更喜歡一見鍾情還是日久生情?”

“都可以。”蔣均良轉身,低著頭看魏惟一,“說到這,我有一點很好奇,你對我,是一見鍾情還是日久生情?”

魏惟一狡黠地笑,“一見傾心,日久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