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此時,此地,此身(一)

爺爺比起暑假時憔悴了許多,人像是被一下子抽走了時間和精力,常常閉著眼睛,有人和他說話時才撐開眼皮,用灰色的、渾濁的眼睛看他。

他和魏惟一聊了幾句,又不甚疲憊地閉了眼,打起瞌睡來。李君靛在一旁抱著一層毛毯,及時蓋在他身上,細心地掖好被角。

魏惟一出了門,到院子裏站住。伊偲在門邊來回踱步,正打著電話,說是要請假。他聽了一會兒,李君靛推開門,室內的溫暖掉落零星出來。魏惟一不禁縮了縮肩膀,她走到他身邊,說:“醫生說你爺爺的時間不多了,你有時間多陪他說說話把。”

他沉默地點頭。

伊偲還在打電話,風吹過來。李君靛安靜了片刻又問:“期末考得怎麽樣?”

“還不錯。”

她伸手握住魏惟一的手,輕輕捏了捏道:“晚上多吃點,感覺你瘦了很多。”

可能是水土不服,魏惟一剛開學就得了次重感冒,再加上食物不對他胃口,食欲下降,一個學期下來他幾乎瘦了十幾斤。魏惟一說:“沒事,過完寒假,我就又長回來了。”

廚房傳來水燒開的聲音,李君靛轉頭顫巍巍地進了房間,背影蹣跚,爺爺一病,感覺她也跟著衰老了許多。魏惟一知道他們倆伉儷情深,爺爺的事情對奶奶打擊很大,心裏不由擔心起來。

晚上飯菜很豐富,但是大家都沒怎麽動筷,電視裏的春晚聲音放得再大,似乎也掩蓋不了這一室的蕭條。魏惟一味同嚼蠟地咬著最愛的雞肉,吐出骨頭,他吃得很快,三下五除二就吃完飯,進了廚房逃離那強作歡笑的氛圍。

洗完碗出來,魏惟一經過臥室,聽到極小的談話聲,具體說了什麽聽不清,隻知道大概是爸媽在聊天。他生出些悵惘,悄悄到玄關穿好鞋子出了門。

小區裏沒有人,很安靜。魏惟一沿著道路走下去,不知不覺竟走到了蔣均良的家門前。他在柵欄外等了等,沒見到有人出來,便告訴自己這是老天爺的決定,起身離開。

“你是......蔣均良同學?”一個柔柔的聲音闖入他的耳朵裏。

魏惟一轉身回看,是蔣均良的媽媽。他還沒說話,蔣媽媽便好似心領神會道:“你來找蔣均良的吧,我幫你叫他。”說完往屋子裏喊了一聲。

隻是短暫的幾秒,魏惟一卻感覺有一輩子那麽長。他心裏怦怦跳,自從上次他和蔣均良的不愉快之後,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他。

蔣均良從門後走出來,一眼看見他,問:“你找我?”

蔣媽媽體貼地進了屋子,一時間,外麵的天地隻剩下他們兩人。蔣均良走近一點,又問了一句:“你吃完飯了?”

魏惟一手往懷裏揣,同時走回來一些,“剛吃完,出來散步。”

蔣均良了然地點頭,問:“在北京還不錯吧?”他語調平淡,不像之前那麽冷漠,魏惟一甚至從中品出了些溫和的味道。

“是還不錯,我上次發給你的照片,漂亮吧?如果你有機會來北京,我可以帶你參觀參觀。”魏惟一感到一些鼓舞,忍不住說。

“大學過得怎麽樣?”

“很好啊,老師好,同學好,如果你來的話還能看見我彈吉他唱歌。”魏惟一炫耀般說。

蔣均良笑起來,語氣輕輕的,“我確實還沒聽過你唱歌,挺想聽的,以後唱給我聽吧。”

魏惟一說:“好。”然後沒話找話,“那你在上海......”

“和你一樣。”蔣均良笑,眼睛微微眯著,“我很喜歡。”

他靜靜地站了兩秒,又問:“我聽阿姨說你爺爺住院了,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醫生說最多不過幾個月了,今天暫時出院回來過年,年後又要住院。”

魏惟一看見蔣均良波瀾不驚地點了點頭,明白他並不是真正想知道這件事情,隻是隨口問問而已。於是他也學著那樣問道:“你和夏燕瑾還在一起嗎?”

蔣均良看他一眼,“對。”

“你喜歡她什麽?漂亮,還是別的?”

“你已經問過這個問題了。”

“我問過嗎?”

“當然。”蔣均良嘴角微揚,“如果你想,我也可以再回答一遍。”他手臂抓上有些生鏽的鐵門,似乎下一秒就要把它推開。魏惟一趕忙阻止,“不用!我不想再聽一遍了。”

蔣均良的手穩穩地停在欄杆上,那雙漂亮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魏惟一,然後他說:“開玩笑的。”頓了頓,“你談戀愛了嗎?”

“沒有。”魏惟一想囂張點說我還喜歡你,因此對別人沒興趣沒想法,但是他隱隱知道說完這句話,眼前這個人可能又要翻臉,於是否定後緊緊地閉上了自己的嘴巴。

蔣均良沒有再多說什麽,他揮揮手,進了屋內。魏惟一往前走了一會兒,轉身回望,門前隻剩一片空落落。

春季轉暖的時節,大雁在天上排成一字形往北飛去。魏惟一和鄒文雨約好在咖啡館見麵,就是學校附近的那家。鄒文雨說他們畢業之後學校新修了食堂,據傳飯菜比以前好吃不少,還有自助餐。

魏惟一震驚,“這麽好?怎麽我們在的時候不裝修啊?”

鄒文雨聳肩,“這就是所謂畢業之後修空調嗎?自古以來的定律罷了。”

點單時鄒文雨點了冰美式,魏惟一愣神片刻。服務員很有禮貌地催單,鄒文雨轉頭問他:“你怎麽了,對我冬天喝冰的驚訝了?”

魏惟一搖頭,“不是。我以前和別人來這裏,他點的也是這個。”其實沒什麽好稀奇的,很多人都來過這裏,也都點過冰美式,但是是和他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找到位置坐下後,魏惟一把自己去酒吧的經曆告訴了鄒文雨,後者興趣極高,不斷八卦道:“那黃毛長得好看嗎?”“沒有豔遇是因為你看不上他們啊!”“你就呆了那一會就走了,太可惜了。”“我也想去那個酒吧,很有名的。”

他比以前話更多,也更開朗。魏惟一時常想這是他的改變抑或他本來私下就是這個樣子?

魏惟一不得已無奈地說幾句話,歇一口氣,以來應付他的各種發問。最後說到那個酒窩男孩的時候,鄒文雨少見地沒有多問一句。魏惟一納悶,“你怎麽不問這個,其實他長得還不錯。”

鄒文雨喝一口咖啡,舔掉嘴唇上的泡沫,“因為撞號了呀!”

魏惟一瞬間沉默下來,這麽多年來他從來沒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因為覺得自己......大概兩者都行,但是更傾向做1?但如果是蔣均良的話,他喜歡看那個時候他的汗珠掉落在自己身上,然後再慢慢俯下身吻他的臉,他的眉毛,他的眼睛......

“你在想什麽?”鄒文雨的手放大在麵前搖了搖,魏惟一回神,尷尬地朝他笑笑。

鄒文雨狐疑地看他一眼,隨意問道:“哦,對了,那個酒窩你有他微信嗎,我推給我前男友。”

“沒有。”魏惟一誠懇搖頭,“不過我有那個黃毛的,你要嗎?“

“不要了,算了,本來也是順便問一問。”

兩人喝完,往學校走。經過原先網吧的位置,已經變成了一家飯店。魏惟一有些悵然,和鄒文雨提起,後者卻輕描淡寫地說起以前被許誌行拽到網吧好幾次,硬逼著他吸食二手煙。

魏惟一默然。

“我年前去醫院看過他一次,知道他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我就放心了。”鄒文雨說,這是他最後一次去見那個人渣。

魏惟一張大嘴巴,“你以前去過?”

鄒文雨微微笑,這個笑沒有什麽溫度,“當然,我怕他突然醒過來。我第一次去的時候,他爸媽都在那,還在討論到底誰負責他的費用。他媽媽說這和她沒關係,她早就把撫養費一次性付清了,他爸爸說你也有責任,總之吵得不可開交。後來醫院把他倆拉走了,走的時候誰的心都不在那病**。”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有點悲哀,不過,”鄒文雨轉頭,聲音有些顫抖,“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也是惡有惡報。當然,我早就查過了,他爸媽不管是誰都負擔得起這個費用。”

兩個人安靜地走了一段路,到達學校大門,門衛說現在不是開放時間,他們隻好遺憾地離開。

魏惟一終於提到蔣均良,而鄒文雨像是終於等到他說這三個字一樣,用一種我就知道的表情和稍稍歎氣的語氣道:“你還喜歡他啊,人都那麽明確拒絕你了。”

“我知道啊,可喜歡這種感情,我也控製不了啊。”魏惟一嘟囔道,“我要能不喜歡,早不喜歡了好嗎?”

校內的鈴聲遠遠地傳來,模糊又熟悉。鄒文雨停下腳步,對魏惟一粲然一笑,“那你就受著吧,痛苦也好,快樂也好,反正都是你自找的。”他深黑色的瞳孔看著對方,似乎還有沒有說完的話。

魏惟一很久以前看過一本書,是和蔣均良在圖書館裏翻到的爛俗雞湯。語句一般,但他莫名記了很久。上麵說,因為是你的選擇,所以不要有怨言,痛苦也好,快樂也好,都是你自己選擇承受的。大家都是這樣的,做了個選擇,也許不對,也許要遭受午夜驚醒的輾轉反側,也許要掩蓋心如止水下的偶爾xx,也許要經曆壓抑著痛苦的快感,但是我們選擇如此。

當時書上被黑筆塗掉了兩個字,看不清楚。魏惟一捧著書指給蔣均良看,問他:“你覺得是什麽?難言?波動?”

蔣均良瞥了一眼,說:“意動。”

魏惟一追問:“為什麽是這個?”

蔣均良從他身邊走過,笑得有點大聲,“我隨口胡謅的,你也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