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爬山虎

畫室在藝體館四樓,尹知溫基本沒去過,但他知道藝體館長廊有貓,忒凶一隻。

其實關鍵也不是凶,主要是長得醜,禿了吧唧的,常年縮在長廊角落,看上去特別不幹淨。

他試著喂過幾次,有一次被其中一隻抓破了皮。

學生不能指望老師有眼力見,尹知溫歎口氣,知道隻要老師還在說,陳非寒就絕對不踏進這裏一步。如果待會兒再找不著,他就直接網購兩本得了。

沒理由的,他也覺得這老師說話挺煩人。

“找到了,”老師擦擦腦門上的汗,“可找死我了,剛好還剩兩本,拿去吧。”

尹知溫點點頭,含糊地說了句謝謝老師。

“你跟你同學說一下,我沒有說那貓不好的意思,”老師找了找自己的水杯,仰頭灌了一口又說,“最開始的時候他給貓撓傷過一次,保安說要把這幾隻送走,又老半天沒個動靜。我都沒想到他還能一直留意著。”

“這小男生挺厲害的,我聽門衛說,他每天起床鈴一打就準時到畫室了。”

尹知溫抓著手裏的兩本必修三,還沒來得及為錯怪老師的好意感到後悔,馬上又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聽。

什麽叫起床鈴一打?

起床鈴不是用來起床的嗎?

他驚疑不定地回頭看了一眼,殊不知剛才那抹蕭條的背影正一邊擦汗一邊站門口發呆。

看吧,在熱得死鳴蟬的高溫下還能想出“裏麵太涼快”這種借口的人,怎麽可能是能在起床鈴前起床的人民勇士。

尹知溫不禁肅然起敬,真誠地對老師說:“老師,要麽是你認錯了人。”

要麽我認識的不是人。

中午太陽相當大,完全沒有要入秋的自覺。陳非寒心裏始終憋了口惡氣,想發作,人家老師大熱天的還幫忙找書呢。

想罵人罵不了,真是窩囊。

做學生做得久了,對45分鍾的時長相當敏感。他在外麵熱成了呆子,隻好起身站門口待著。探頭朝外麵看了幾分鍾,貓老大突然沒頭沒腦地倒計時起來。

“幹嘛呢?”尹知溫指了指書,“都齊了,回教室吧。”

陳非寒凝神數著,看表情像是在期待某個毫無意義的畫麵:“三。”

三?什麽三?

“你不會要我給你搬吧?”尹知溫瞪大了眼,“這架勢啥意思啊?”

“二。”

“我就搬自己這份兒啊。”

“一。”

下課鈴叮鈴鈴地打破了眼下浮躁的安靜。

尹知溫被震得腦袋暈,慌忙之間隻能聽見老師撕心裂肺地喊:“快!把剛才亂丟的書擺到邊上來!”

樓上劈劈啪啪傳來桌椅挪動的巨響。

這位老師的語氣實在不容小覷,好像待會兒會出現猛獁象重回現世的靈異畫麵。男生來不及看門口的同桌,優先把書全踢進了角落。文體室的後門突然被人撞開了,第一隻穿著夏季校服的野牛撥開步子朝前門衝刺,一下子從陳非寒身邊擦了過去,掀起一陣超音速狂風。

唉,人體電風扇。

陳非寒相當沒良心地側過身子,把受風麵積又擴充了一點點。

有了第一隻領頭的野牛,其餘的就像是聽到了衝鋒號角,泄洪似地從文體室後門魚貫而出。

操,開飯了!

尹知溫總算絕望地反應過來,這他娘是第四節 課。

等這一批非洲野牛大遷徙過了,食堂裏估計隻有萬年不變的黃瓜炒火腿腸。

……指不定黃瓜還沒熟。

“噢,找到啦,”陳非寒看著逐漸陷入寧靜的高三樓,搖頭晃腦地走過來說,“哪一堆是我的?數好了咱們就走吧?”

走個屁。尹知溫翻了個白眼:“我想吃飯。”

“吃啊,”陳少爺擺了個莫名其妙的表情,“我又沒攔著你。”

尹知溫看著一地的書,無語凝噎。

好了,這下子沒理由發脾氣的人變成了兩個。

頂著大熱天把書從高三樓搬回理科樓就算了,搬完後還隻能吃黃瓜火腿腸這種吃三口吐四口的紅配綠素菜!

仁禮中學的校草在情緒把控方麵與常人不同,他現在心情十分差,因為吃不上好吃熱乎的飯。可溫潤柔和的少年心情不好的樣子很難猜,再怎麽鬱悶,他臉上也隻有一層寡淡的,極富教養的不高興。

陳非寒難得有些同理心,好歹對方很有禮貌,至少喊過一聲名義上的舅舅。把書放回教室後,他支起眼問了一句:“你吃外麵的餐館嗎?”

尹知溫看鬼似地看過來:“為什麽不吃?”

因為你是仙女啊。

仁禮中學外麵有很多小餐館,畢竟學校在巷子裏,一板一眼的大飯店是不可能有的。陳非寒領著尹知溫走到藝體館,輕車熟路地來到二樓儲藏室。

尹知溫環顧四周,除了一些沒用的器件,隻剩下幹巴巴的灰了。

……吃灰?

“唉,看著啊,”陳非寒有些猶豫地走到窗戶邊,“待會兒怎麽著了也別喊。你們這些好學生,總是臨到陣前捅婁子。”

“老師來了就扯我衣服,千萬,千萬千萬!別喊。懂嗎?”

學生時期,如果把“老師來了就……”這五個字翻譯一下,其大概意思和“事成了普天同慶,失敗了國旗檢討”差不多。

尹知溫心裏一咯噔。

他看著新同桌打開窗,逆著光撐著窗沿,而後輕輕一跨,整個人光明正大地站在了窗對麵的牆頂上。

這他媽!仁禮中學的工程師腦子開過光嗎?

這種便利學生改善夥食的設計到底是怎麽想出來的?

省城兩所百年名校之一的仁禮中學高一國際班年級第一此刻十分後悔,後悔沒有和陳非寒早一點侄舅相認。

正所謂“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仁禮地皮不大,建築物倒是齊全,要什麽有什麽,隻是樓與樓之間多半有些擠。藝體館倚牆而建,儲藏室旁邊正好是學校的圍牆,完全不費功夫就能站上去。

但是尹知溫是肯定不會站的。

這位年級第一恐高。

陳非寒吊兒郎當地坐在圍牆上,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後,身旁突然多出了個顫顫巍巍的身影。

“牛逼,”尹知溫沒叫也沒喊,兩隻腳恨不得黏在圍牆上,“這他媽太高了吧?”

“看下麵幹嘛?”陳非寒說,“看上麵。”

尹知溫順著陳非寒的視線看過去,圍牆上爬滿了爬山虎,有些葉子被陽光染成橙色,有些被樹蔭染成碧綠,斑斑點點的,一路延伸到有些模糊的校園盡頭。

太陽高掛著,牆的這一頭是學校的前坪廣場,辦公樓上的掛鍾顯示著一刻不停的時間。牆的另一頭是南方經典的窄巷,斑駁的地麵上人影攢動,五顏六色的太陽傘緩緩地移動到不知哪兒去。

恍惚間,能看見時光的影子。

“仙女,你回去待著吧,”男生朝自己點餐的餐館看了一眼,隨即費力地扭過頭說,“您小腿肚的抖動頻率有點高啊,你要是摔下去了,我可賠不起。”

“你說誰是仙女?”

“誰恐高我說誰。”

尹知溫不甘地問:“……褲管這麽粗,你怎麽看出來的?”

陳非寒嗤笑一聲:“我猜的。”

尹知溫跨回去的時候內心十分掙紮,他在恐高和罵人之間選了半天,最後選了恐高。

沒過多久,牆的下麵出現了一個人影,他一手抓著一根加長版的曬衣杆,一手拿著兩盒飯,眯著眼抬頭喊:“小陳啊!”

“在呢在呢!”陳非寒衝下麵咧嘴一笑,“趕緊的,餓死了!”

兩盒熱乎乎的飯菜一前一後掛在曬衣杆上,左右搖晃地遞到了男生手裏。陳非寒比了個ok的手勢,轉過身子從牆頂跳回了儲物間。

“吃飯了。”

陳非寒絲毫沒有正在違紀的自覺性,他非但不避開,甚至在監控攝像頭麵前轉了一圈:“聽見沒啊,恐高的仙女。”

尹知溫這人有個毛病,你越說他是什麽,他就越相信自己是什麽,完全是不要臉中的楷模。

“仙女可不在這兒吃飯,”尹知溫老太爺似地整了整衣服,“仙女吃飯的地方必須明亮幹淨還有空調。”

空調?陳非寒的嘴角抽了抽:“那你在食堂怎麽吃的?”

“那是體恤民情。”

如果肖卓在場,他會勸陳非寒閉嘴。

有一種人,你罵他是狗,他會先學兩句狗叫,再好整以暇地把你打兩頓,完了再說:“怎麽辦,你被狗打了。”

尹知溫看上去挺一表人才的,偏巧還就是這種人。

簡直一轉攻勢。

畫室環境好,陳非寒被尹知溫耍脾氣耍得沒轍,隻好帶他去那兒吃飯。仁禮注重特長生的發展,在畫室額外布置了一個小房間,很多學生自發地買了移動床,畫累了也能休息。

尹知溫的腳步放慢了,他很小心地用手掂著袋子,一邊留意飯菜,一邊打量著作品牆上的畫作。

“果熟來禽圖。”

他看了很久而不自知,轉過身朝有些驚詫的陳非寒問:“這是誰畫的?”

大概是發現自己問了個著實沒有意義的問題,尹知溫有些遺憾地加了一句:“鳥畫得太硬了。”

陳非寒幾乎是下意識地承認:“是,尤其是鳥嘴部分,下筆過重,線條收太慢。”

“林椿大師太厲害,我連百分之一都臨不出來,”他有些懊惱地說,“用宣紙也不熟練,筆也不熟練,上色也不熟練,勾線也不熟練……蟲蛀部分也不圓潤,摹了很多張,反倒是第一張最好了。”

就跟“同一個字看久了都有點不認字了”是一個道理,同一隻鳥看太多遍,反倒越畫越生硬,強行摳著細節不鬆手,和諧感都失調了。

話一出口,兩人安靜了幾秒。

這他媽不對。

他倆極其懵逼地對視著,異口同聲地盯著對方問:“你知道果熟來禽圖?”

陳非寒有些心胸無力。

這畫就是他本人畫的,他不知道誰知道?

“走吧,”男生嘖了一聲,忽然感到無厘頭的難堪,“再不吃飯就要午休了。”

“高中生畫成這樣,很厲害啊。”尹知溫真心誇讚道。

“吃飯。”

“你畫的?”

“吃飯!”

這幅畫是陳非寒偷偷掛上去的,他今早畫完之後還兀自得意,想著畫室老師不在,學長學姐們也在校外集訓,幹脆擺出來自我欣賞。

他實在聽夠了教訓。大多數時間,老師都會指著其中的某一點,說這兒形起不準,那兒動態不夠,總而言之有千萬個你不應該這麽做的理由。

他們總是在說對於應考生而言,現在臨摹這些那些,都不過是浪費時間。

“有完沒完了?飯涼了我不等你啊。”

尹知溫輕輕嗯了一聲,說了句你先吃吧我隨便。

他實在是很認真,眼瞼向上,連影子都透著一股書卷氣。烈陽闖進室內,帶著溫度的陽光點燃瞳孔,映射出有些透明的琥珀色。方才那個潑皮無賴似乎消失了,隻剩一個少年,安靜地站在滿室畫板之間。

好像他才是這兒最好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