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綠蔭
“陳非寒你別在門口站著!”劉姥爺招招手,“門口有什麽好看的?”
男生沒說話,隻是沉默地看了一眼重新進教室放禮物的同桌。他咧嘴笑了兩聲,忽然感到一陣胸悶。
“尹知溫呢?”劉姥爺看著眼前形單影隻的新學生,有些驚奇地說:“不是叫了你倆嗎?”
“他上廁所去了,”陳非寒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好像是胃有點毛病。”
“那還挺行,”劉姥爺點點頭,“你倆這感情交流得夠快,病史都摸了個門清。”
“嗨喲,”這糟老頭說完自己都笑了,“我隻見過女孩兒交換日記的,沒想到現在男孩兒都交換病曆本了,稀奇。”
陳非寒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心說尹知溫這娘們磨嘰這麽久,真當自己喝下午茶呢。
眼見離上課鈴還有兩分鍾,姍姍來遲的尹知溫總算在辦公室門口喊了聲報道。
陳非寒餘氣未消,給了個眼神讓對方自行體會。
“肚子還疼不疼?胃病沒事兒啦?”劉姥爺笑眯眯地招招手,“待會兒英語老師有事,英語課改自習,你倆幹脆去高三樓把教材領了。”
尹知溫摸了摸完好的肚子,不知道該不該回答上半句。
陳非寒見狀,為他倆的默契值默哀了0.01秒。是他的錯,找借口時應該考慮到這個仙女可能不擅長下凡。
劉姥爺是個會談天的人,他要是以後不教書了,準是在公園裏一邊養鳥一邊散步還能同時和好幾個老婆子侃天說地的魅力老頭。可惜眼前的兩個學生血氣方剛,並沒有和一個老頭子浪費太多時間的打算。
在講完“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泉水挖不斷知識學不完”之類的大道理後,劉姥爺總算開始講第二件正事了:“你倆的寢室也要搬,咱們正好有間男生寢室沒滿,以後不僅是同學,也是同吃同睡的室友了。”
謔,聽著還挺親密。陳非寒昏昏入睡地點點頭,禮貌地問:“您還有什麽要囑咐的嗎?”
“有,”劉姥爺慢條斯理地看了他一眼,“宿管讓我帶句話給你。”
陳非寒暗叫不好:“什麽?”
“別再弄丟寢室鑰匙了。”
這班主任好人沒哪次做到底,損人倒是次次損到了盡頭:“宿管說要是你再丟第六把鑰匙,就搬到大街上和月亮肩並肩。”
第六把?
尹知溫嗤地一聲,想憋笑都沒來得及。
這特麽真是——
陳非寒腦子裏一連串的“給老子炸”,覺都醒了大半。
他的高中生涯沒怎麽丟過人,僅有的丟人場麵尹知溫都是見證者。
試問還有什麽比生別人的氣自己卻先丟人更他媽沒有排麵的?
“我警告你啊尹知溫,不要笑,”陳非寒從辦公室出來,扭著小臉地說:“再笑我跟你沒完。”
“你之前那架勢也跟我沒完呢,”尹知溫很有良知地說,“丟了六把鑰匙還要欺負得了胃病的新同學啊?”
“找打是吧?”陳非寒鬱極,幹脆臉往旁邊一擺,自暴自棄地回教室拿學生卡。
尹知溫沒想到新同桌咬一口怪味豆也能鬧這麽大別扭,趕緊收起笑容快步跟了上去。
上課鈴已經打了,即使是拌嘴兩個人也聲音很小。都說第一印象很重要,尹知溫隻記得陳非寒和審批老師吵架時的張狂神態,那樣的衝擊感太過強烈,以至於會忽略這張臉本身。
其實仔細一看,對方的眼尾大多數時間是垂下來的,這並不是有多事不關己,倒像是渾身上下都提不起力氣。
巴掌大小的臉蛋上表情並不多,就算周圍的人因他而笑,本人卻淺嚐輒止,事後還顯得十分煩躁。
尹知溫沒來由地想,新同桌的長相和性格估計不是同一回事兒。
陳非寒拿了學生卡之後也沒急著走,貓著腰在抽屜裏找了一陣mp3。
他在教室門口站了一會兒,見尹知溫好半天都沒來,鬆了口氣,自顧自地下樓,慢悠悠地朝高三樓走去。
仁禮中學是一所百年名校,學校在巷弄深處,綠樹成蔭,盡是些掉牆皮的老樓。風一吹,校園便襯得越發安靜。陳非寒站在前坪廣場,一眼就能看盡校園內的大片陰涼。
耳機裏環繞著拖遝的節拍,隱約能聽見夏末的蟬鳴。男生受不了烈陽,隻得眯起眼,像隻貓老大巡視地盤似地踱著步子,還一邊哼著不著調的瞎曲兒。
烏拉烏拉烏拉嘿~~~~
烏拉烏拉烏拉哦~~~~
欸啊——啊啊啊——
“我……操。”
尹知溫站在國旗台旁邊看了老半天,覺得前麵那背影眼熟,低著頭絮絮叨叨的,像同桌。
但他不太敢認。
一首歌給唱成這樣,要真傳到地下去了,陰曹地府都得歇菜關門。
好在貓老大陳非寒十分有自知之明。
臨時編排的傻逼歌詞戛然而止。如果給丟人評分,“這時候撞見尹知溫”的分數明顯比“一個學期丟六把鑰匙”要高得多。他見了鬼似地回過頭,一看見來人的臉,眼睛都快擠鼻子下麵去了。
陳非寒難得擺出一張欲哭無淚的臉問:“怎麽又是你?”
尹知溫也難得擺出一張純潔天真的臉和他對峙:“爺爺,這條路您已經走了二十分鍾了。”
他是個明白人,看得出別人是真鬱悶還是假鬱悶,所以故意放慢腳步讓陳非寒先走。誰知道自己在座位上複習了這麽久筆記,隔壁桌的大老爺們跟個領導下基層似地四處閑逛,不僅架勢忒足,歌都唱上了。
陳非寒的臉有點紅,不知道是曬的還是抓了狂。
“沒聽到吧?”他問。
尹知溫眼觀鼻鼻觀心,很誠懇地回答:“沒有。”
還算明事理。
暫且保住了陳非寒心中的仙女稱號。
事實上陳大少爺在省重點收斂了不少,尤其是“抒發當前內心感受”這一方麵。換做初中,心情不好會跟老師扛架,心情好能跟政教處主任坐一桌吃飯。
那時候身邊有人陪他一起瘋。
現在沒有了。
所以人不得不改變一些。
高三樓在學校最隱蔽的位置,周圍的樹木大概從建校開始就迎風招展,有幾棵的枝葉甚至伸到了教學樓的安全窗裏。學長學姐們在上麵的教室上課,陳非寒和尹知溫從上二樓的樓梯下麵過,在文體室裏領教材。
“我記得……”
“我記得……”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陳非寒一副“朕特赦你先說”的架勢朝尹知溫努了努嘴。
“你先說。”
“你先說。”
結果兩人還是同時開口,各自為對方退了一步。
此時陳少爺再次確信,仙女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和凡人之間是沒有默契可言的。
“我記得這裏有隻貓,”他隻好先開金口,“貓呢?”
尹知溫一邊清點書一邊說:“我沒記錯,咱們少了一本教材。”
“哦,好,”陳非寒很敷衍地擺擺手,然後繼續問:“貓呢?”
“啊……應該是沒有曆史的必修三,”尹知溫看了看書堆,百忙之中回過頭說:“你說啥?”
少爺有個通病,自己重視的事兒別人不能漠視。
他氣呼呼地翻了個白眼:“我說我放了個屁!”
個該死的!我腦子抽了我問他!
“老師!”陳非寒轉而去問一直在找書的行政老師,他嗓門有點兒大,十分著急地喊:“老師,你看見了這兒的貓嗎?”
“什麽貓?”天氣熱,一直坐在文體室的正常人類難免有些煩躁,“咱們學校的貓可多了去了,白的黑的黃的……”
“我還綠的紅的紫的呢,”陳非寒站在尹知溫身邊小聲嘟噥,“這兒就一隻貓,能去哪兒啊。”
“貓?”尹知溫總算聽清楚陳非寒在問什麽了,“你說高三樓的狸花?”
“你知道?”陳非寒猛地抬頭,“他在哪兒?”
尹知溫看著眼前的同桌,突然有些不忍心說清楚了。
國際班的學生喜歡買貓食,久而久之,仁禮中學就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理科樓的貓歸理科樓的國際班管,高三樓的貓歸高三樓的國際班管。尹知溫認識高三的學長,無意間聽見他們提起過一次,那隻貓懷了小貓,高三的又學業繁重,幹脆送到救助站了。
“噢,這樣啊……”陳非寒耷拉著眼,“那就好。”
“那隻貓挺多人喜歡的,”尹知溫感慨著說,“高一那會兒有個學生帶著它翻牆出去看病,念在初心算好的份上才沒有被記過。”
陳非寒垂著手,內心五味雜陳地說:“對,那就是我。”
“啊?”
“那個翻牆出去給貓看病的,就是我。”說到這個份兒上,陳非寒突然有點惱火,“必修三缺了該怎麽辦?”
“啊……啊?”尹知溫手裏拿著書,一時間竟覺得非常燙手,他嗖地一下丟開,感覺氣氛有些不明不白的尷尬。
他有些懊悔沒聽新同桌認真說話了。
“你是藝術生吧,”老師一邊找多餘的教材一邊看了過來,“你一提貓我就來了印象,畫室那邊的貓都是你和門衛在喂吧?”
“……是,”陳非寒不喜歡有人跟他當麵扯這個,趕忙壓著嗓子換了個話題,“必修三還有沒有啊?”
“別急,不就一本書嘛,沒有到網上自己買一本,”老師也不見得心情好到哪兒去,她話匣子給人打開了,逼逼機似地怎麽也收不住,“那邊的貓真是不粘人,你給它喂東西吃,它轉頭就不記得你了。你要是手裏沒個吃的,它見著你就躲,心寒得很。”
“得虧你有愛心……”
又來了。又是這句得虧我他媽有愛心。
不知道怎麽回事,陳非寒覺得呼吸起來有一陣陣的疼。
這種疼從鼻子裏鑽進來,竄進心肺,又輸向全身各處的每一塊角落。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也不想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難看。
都不用刻意去猜,仙女一定在他身後組織措辭,想著待會兒該說些什麽話才能打破這沉悶的氣氛。
事實上不說話最好,他就煩尹知溫這種情商高的。
“那什麽,”於是陳非寒搶先把自己的門給堵上了,“裏麵太涼快,我出去坐會兒,書找齊了叫我。”
“嗯。”尹知溫點點頭,難得沒有侃兩句嘴。
沒過多久,他瞥見陳非寒的影子和樹蔭交錯著。小小的一團縮在台階下麵,垂著頭,看上去孤單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