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鳳都。

暗沉的夜色籠罩著天地,細雨飄落,打在石板街上。四下早已無人,隻有一片黑暗的雨聲。

豫王府的一座院落,一座漆黑的屋室立在夜雨中,像一幢佇立的影子。

屋內,豫王坐在上首,身側跪坐著五個人。

這五個人,都是豫王身邊最受信任,最被倚重的心腹。他們之中,甚至還有之前因孟恩一案,被皇帝勒令不可再登豫王府大門的臣子。幽幽燭火中,外麵颯遝的雨聲透過石牆,隱約傳進屋內,在這一刻,竟然給人一種仿佛萬馬從心上踏過的錯覺。

時不時的,有人抬起頭。往屋門處掃上一兩眼。

不一會兒,屋門忽然被輕輕推開。

眾人齊刷刷望了過去。

這一看,很多人的心口就是一鬆。一個人笑道:“方大人,你終於到了。”

方清隨摘下鬥篷,向豫王行禮。

豫王點了點頭,溫聲道:“子真,坐。”

他一貫都是溫和的,這一點和皇帝有些像,或者說這種相似,或多或少來自於他的模仿。從幼時就開始模仿,經年累月下來,也就成了他氣質的一部分。

但某一刻,那雙總是溫潤如烏水的眸子,會突然讓人感覺到冷,就像沒有一絲感情。

他緩緩掃過座下的眾人。

沉默中,好像一張弓弦慢慢地繃緊了。似乎無形之中有一隻手,在緩慢地,不斷地擰著,令周遭的空氣越來越細。就在那種緊,令人呼吸都覺得困難時,豫王轉過臉,向右側的屏風說道:“我的人已經到齊了,吳先生,出來見過吧。”

話音落下,屏風後站起一道身影。

實際上,這間屋子內隻點燃了三根蠟燭,所以光一直都是幽幽的,大片的陰影鋪在地上,在豫王開口前,幾個人都不曾注意到,這架立在黑暗中的屏風背後,竟然還有一個人。

在眾人的目光中,吳炎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他身形高大,那雙深邃而不動聲色的眸子,淡淡一掃,與眾人那帶著審視的視線碰過後,他轉向豫王,從懷中取出一枚玉符。

座下,幾個人的眼中閃過一道暗光。

他們自是知道,眼前這個人,是青君最器重的心腹。

將玉符呈到豫王麵前,吳炎低沉道:“少主特令我攜七千兵馬前來,助殿下成就大事。”

暗室內,一時落針可聞。

豫王沒有說話,他垂眸看著一張圖。

那是一張宮禁的圖紙。上麵,皇帝起居寢宮的位置,宮門各處通道和守備當值的情況,都被清晰地標注了出來。

過了一會兒,豫王抬起眼,溫和道:“諸位有什麽想法,都說說吧。”

……座下的這幾個人,都是他最核心的要臣。甚至還有人的身份,到現在還被隱藏著。比如方清隨,他是豫王一黨的事,迄今為止,也隻有豫王府中最緊要的幾個人才知道。

之前無數次,豫王府與秦王府交鋒,無論怎麽布局,怎麽廝殺,他都不曾將這個人的存在暴露出來。無論在與陳晏的爭鬥中,他處於何等凶險的關口,麵對多麽千鈞一發的局麵,他都把這個人扣在手中,從沒有拋出去過。

留著——留到最後,留到關鍵的時候。

就是現在!

像是注意到他的視線,方清隨忽然上前一步:“殿下,宮門之中,順天門離陛下的寢宮最近。臣以為,由此門入宮最為合適。”

這是表態了。

豫王一笑,柔和地點了點頭。

方清隨:“順天門的守將與臣有舊。”

結交宮門禁衛,這是很早之前就開始有意為之的。也是因此,他與豫王的關係隱藏得如此之深。作為一個朝臣,他與宮門守將交好,尚可以理解為私交,而一旦牽扯到豫王,那就犯帝王大忌了。

看見豫王彎起的嘴角,方清隨頓了一下,道:“臣願前往相勸。若是能勸服章固,將他收歸我們所用,勝算就能大不少。”

豫王:“好。”

一字不落地聽著他們的話,幾個臣屬緊緊地抿著唇。

第一次,他們感到整個人僵硬得發痛了。

與青君聯手,逼宮奪位——這種事,若是放在之前,他們是絕不會去做的,甚至都不會去想。但是,在陳晏成為太子之後,在掌握東洲軍的鄭氏一族對豫王府並不是絕對的忠誠時,眼下的情勢已經不由人定了……其實,若是皇帝的身體還康健著,倒也不是不能從長計議,但這半年以來,皇帝的身體明顯透出了衰敗之象。這種征兆,別人或許還不知道,但以豫王在宮中的關係,他是一清二楚。

這個時候,進是九死一生,不進,是引頸待戮!

幾個人飛快對視了一眼,終於一咬牙,齊齊拜下:

“臣等願為殿下效死!”

轟隆——外麵忽然驚雷震天!

屋內所有的門窗都嚴絲合縫地密閉著,所以他們看不見,天空是何等的電光密布,一道道巨大的閃電亮了又滅,黑雲摧空,宛如千軍萬馬踏破,萬裏蒼穹寸寸龜裂。

……

連下了幾日雨,到今早,天終於放晴了。

皇宮中,幾個內侍輕手輕腳從寢殿內退出來,輕輕闔上門。

皇帝病了。

他臥床不起的這些日子,身邊伺候的內侍宮婢都格外小心。這種沉重而壓抑的氣氛,直到前幾日傳來陳晏的濟江捷報,這才略微好轉了一些。

晚膳時,皇帝破天荒多吃了幾口,適才昏昏睡去。眾人生怕發出一點聲響,驚醒了他。

日光西斜,馮吉站在殿門口守著。他是皇帝的貼身內侍。

大約是天邊稀薄的暮光,總令人不自覺地恍惚。馮吉眯著眼,聽著殿內皇帝那明顯帶著嘶扯的,一起一伏的呼吸,莫名感到了一絲唏噓。

對皇帝,無論是朝臣還是天下的百姓,都是敬服的。他起於亂世,天下英豪皆俯首,從百廢之中新建起一個帝國。僅憑開太平這一點,就足以稱道了。

但相比於那些臣民,馮吉對於皇帝,在敬服之外,還更多了一層——

畏懼。

即使他這麽多年一直在皇帝身邊伺候著,這個人仍然讓他感到畏懼。而且,似乎時間越久,那種畏懼在他心底的根就紮得更深。

其實,皇帝的神色一般是平和的,與臣屬說話時,也總是讓人如沐春風,但是有時候他看著那雙眼,心還是會不由自主地一緊。他也眼太深了,就像萬頃的海,讓人看不到那個底究竟在哪裏。即使是含著笑,誰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看不透。馮吉甚至覺得,無論是他也好,還是其他那些以心機深沉,以猜度人心而著稱的重臣也好,沒有任何人,真正看透過皇帝。

不過這些日子,馮吉確實能清楚地從皇帝身上看到一些變化。

之前數月,應該就是查清孟恩謀反一案之後,皇帝延請太醫的次數就變多了,雖然太醫說並無大礙,皇帝看起來與之前也沒什麽太大不同,但馮吉明顯感覺到,皇帝開始時不時出神。有好幾次,他本正做著事,也不知為何,目光忽然就恍惚了,定定地對著一個物件,或者一個人,似乎透過它們在看著什麽,又像是什麽也沒有看見。

在夜間,皇帝還常常驚夢。

有幾次馮吉察覺出皇帝被夢魘著了,輕輕地叫醒他,皇帝從夢中醒來的那一瞬間,那雙黑洞洞的眼睛,真令馮吉感到了恐懼。

該怎麽形容呢,馮吉感覺,他如果從一生中最恐懼的記憶裏掙脫出來,或許就是這樣的目光。

忽然,馮吉聽見殿內那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淩亂了起來。這是要醒來的征兆。

他連忙放輕步子,走了進去。剛到帳前,就聽見布料被重重揪住的聲響,隨即,皇帝爆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馮吉打起帳簾,一下一下撫著皇帝的後背給他順氣。

片刻,皇帝的喘息平穩了下來,他揮了揮手,向後靠在榻上,神色中似有疲憊,又好像隻是放空著。這般沉默了一會兒,他低啞道:“可有戰報傳來?”

濟江大捷,已經是朝廷數日前收到的消息了。這幾日,還沒有新的信報傳回來。

馮吉笑著道:“陛下,太子殿下是何等人物,有他在,北狄區區六萬兵馬,何足慮也?”

他這話,雖然是在勸皇帝寬心,但他心裏也確實覺得,陳晏自少年披甲到現在,經曆過的生死之戰那是數不勝數,從前,便是以一萬對十八萬的仗,他也打過。還打勝了。與那時相比,現在這情況真不是極險。其實陳晏帶兵出征那麽多次,無論是他也好,皇帝也好,應當早已經習慣了。馮吉想,去歲陳晏去南疆平亂,那個時候,似乎也不見皇帝這麽掛心。

皇帝朝他一瞥,有點渾濁的眼裏,那神色又令馮吉看不懂了。

閉了閉眼,皇帝感歎道:“……老了。”

人老了,或許就是這樣,以往那些不在意的,又或者,以為自己不在意的,以為自己可以不在意的……回頭一看,才發覺它到底意味著什麽。

這些日子,他總是時不時就夢見從前。夢見陳晏才五六歲的時候,他握著孩童稚嫩的小手,教他彎弓搭箭……其實他的騎射很平常,那時,孟采英在一旁看著他們,揚眉嗔笑道:“一個敢教,一個也不知道,還起勁去學。”說著,招手讓他過去,將他被陳晏弄歪的衣襟重新理平整。

很多年,他再沒有夢見過她。

一夜又一夜,所有那些依稀的,似是而非的夢裏,她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他不知道,到底是她不願,還是他不許。

安靜中,馮吉向皇帝掃了一眼。他知道,皇帝這是又在出神了。

忽然,殿外響起一陣急促淩亂的喧鬧聲,馮吉兩眼一瞪,正想訓斥,那慌亂的腳步聲直直朝殿內衝來。

“報——”侍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蓋與磚麵磕出讓人牙酸的聲響。

他以頭抵地,渾身巨顫:“陛,陛下,豫王率兵入宮,順天門已經被他攻占了!”

那一瞬,仿佛連空氣都被冰凍住了。

馮吉的第一反應是不可置信。

怎麽可能呢,順天門是九道宮門中距離皇帝寢殿最近的一個,在宮廷中守備最為嚴密。怎麽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就被攻破——馮吉渾身一凝。除非有內應,除非今日在順天門當值的守將,並未進行抵抗,而是在一開始就打開宮門,將叛軍放了進來。

但是這個時候,再想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外麵的嘈雜聲越來越大,靛青的夜幕下,一道道火把撕開了黑暗。火焰燒灼的聲音,刀戟相撞的聲響,令這座代表著天下至高至尊的宮闕殿宇,它所有的壯麗,所有的優美,所有高不可攀的威嚴,都在這一瞬間一**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劍的森冷,獸的猙獰!

皇帝的寢宮,被數百名手按劍柄的兵士團團圍住。

灼灼跳動的火光中,幾個兵士側身讓開道。

豫王走了出來。

他抬起眼,注視著眼前的殿宇。

他曾來過這裏,很多次,他曾經根本想不到,有一天他會以這樣的姿勢,出現在這個地方。

一瞬蜻蜓點水的寂靜,豫王道:“封死這裏。發現有任何人想要外出,無論是誰,殺。”

“是。”

殿門緊閉著,他走到門前,手按在上麵,停頓了一下,隨即用力一推。

皇帝披衣靠在榻上。

他的神情很平靜,那種平靜,令宮殿外那被火把和刀光照徹的黑夜,似乎都有了一層寧靜。

豫王走上前,跪了下來。

他低聲道:“兒臣給父皇請罪。”

很久的靜默,皇帝歎了一聲。

他啞聲咳了咳,搖搖頭道,“起來吧。”

所有兒子裏,眼前這一個是最像他的,或者說,看起來最像。望著豫王,皇帝道:“朕問你,就算今日朕改立你為皇太子,那又能怎樣?就算朕禪位給你,這個位置,你能坐幾日?”

等陳晏收到消息,率軍回朝之後,以豫王的實力和聲名,是根本無法與他相抗的。

豫王還沒有說話,就看見皇帝那雙緊盯著他的,銳利的眼眸中,閃過了一抹了然。

“哦。”皇帝點點頭:“看來,你是不打算讓你大哥活著回來了。”

豫王抿了抿唇,適才泄露出一兩分情緒的眼,又重新被漠然封住。

他淡聲道:“父皇,兒臣與他之間,已是不死不休之局,待他承繼大統,第一個要除的就是兒臣……兒子自知辜負父皇恩德,但此舉實屬逼不得已,不得不為。”

“不得已?”皇帝緩緩地道,“朕之前一直想著,該將你封往哪兒,蜀州富庶安樂,是個好去處。朕還打算留一道旨,待太子即位後,你便去封地……這件事,你母後不曾同你提過?”

豫王的牙關緊咬了一下。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他迅速道:“父皇,賜兒臣一道詔書吧!”

皇帝不再看他,而是轉過頭,抬眼望向窗外。

連成一片的火光透過窗紗,倒映在他的瞳孔中,皇帝忽然道:“你外麵的兵,有三五百吧。”

豫王看了他一眼,微微有些不耐。

忽然,一個念頭從他腦中閃過。他扯了扯唇:“父皇,您是想拖延時間麽?”

“……一旦消息傳出,宿衛軍和太子府的府兵必會前來。”豫王失笑道,“但是這些封宮的人馬,不足我手中兵力的十分之一。就算是宿衛軍和太子府兵齊至,也改變不了大局。”

這時,殿門突然被敲響。

豫王擰了擰眉,走出殿外。

走到僻靜處,豫王道:“什麽事?”

來人滿身都是煙土,重重喘息了幾聲,他道:“順天門急報,來的兵馬越來越多,攻勢極凶!”

豫王眉頭更緊:“是宿衛軍和太子府兵的人數不對?”

“不是。”那人臉上驚惶的神色一閃而過。似是要壓下這種恐懼,他狠狠捏了捏拳,“是冠甲軍。”

豫王盯著他。

那雙漆黑的眼瞳,就像巨獸張開的大口,足以吞噬掉人的呼吸。

兵衛的身子晃了晃,猛地跪倒在地,顫聲道:“也不知冠甲軍是怎麽得到的消息。原本我們已將宿衛軍打退了,太子府的府兵也殲滅了好幾撥。本以為大事已定,不想冠甲軍竟然殺了過來!”

豫王一把捏住他的脖子,一字一字道:“城門不是已經關了嗎,他們怎麽能進來?!”

忽然,他聲音一頓。

城門一關,任何人馬都不得出入,這是鐵律。

唯一的例外,便是有十萬緊急的事發生時,拿著帝王令牌,可以讓城門在任意時刻打開。

豫王慢慢向後退了一步。

“殿下……”兵衛怔怔地看著他,就見豫王轉過身,大步向殿內衝去!

走到皇帝麵前,豫王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在他的印象之中,皇帝並不是一個以軍功見長的帝王,很多時候,外出征戰的兵事,他都會交給手下武將們,尤其他還有那麽一個縱橫沙場,在兵家事上堪稱天才的長子。在豫王的記憶裏,他父皇一點不像那些將領,身上不沾那種殺氣,而總是溫和的,如清風般含著笑……他一直覺得是這種氣質令人折服,所以暗暗地,也自覺不自覺地模仿著。

直到這一刻。

他盯視著皇帝。似乎這一刻,他才模糊地感覺到,他父皇這溫和的皮囊深處,究竟掩藏著一顆怎樣心……是啊,一個在亂世之中力壓群雄,建立帝業的人,怎麽可能是以溫和征服天下?

他低啞道:“父皇,我一直以為你當初隻讓陳晏帶走三萬冠甲軍,而將剩下的那部分留在鳳都,是不放心他手中兵馬太多……卻原來,你防的是我啊。”

皇帝淡淡道:“我防的是今日。”

豫王忽然笑了笑。

他輕輕道:“父皇,你知道我為什麽要選在今日起事嗎?”

他的聲音很平靜,近乎是柔和的:“因為就在今日午時,我收到了確切的信報,太子身中毒箭,已有兩日未醒——那毒是烏頭汁,中毒之後若是能在十二時辰內救醒,還可以搶回一條命。而他昏迷兩日,已然無救了……這消息,如今應當也已經傳到了統軍府中。”

垂視著皇帝,豫王漫不經心地道:“父皇不必疑了,這消息不是假的。”

“便如父皇所言,如果太子還在,我今日便是登儲,也是十死無生。”他說道,“若非確認無誤,我不會起兵。”

皇帝定定地注視著他。

無比的寂靜,這座被地龍燒得溫暖如春的宮室,在這一刻,寒靜得仿佛萬裏冰封的雪原。

……

順天門上,吳炎望著下麵激戰在一處的兵卒。

一個兵衛走到他身邊,緊張道:“大人,再這麽打下去,事態恐怕就不可控了。”

思索了一會兒,吳炎低喝道:“放出陳晏已死的消息。”

兵衛點點頭,又皺了皺眉:“但我們拿不出證據,隻怕一時難以完全取信。”

“能打亂他們的進攻即可。而且消息確鑿,他們的統軍府也已經收到了信報。”吳炎道,“用不了多久,這些人自會知道,陳晏已死。”

“是!”

那兵衛迅速拉出數十人。不一會兒,隻聽從順天門的宮樓上,突然傳來齊刷刷高喊聲,那聲音是如此響亮,在混亂的戰場上清晰可聞:“絳城軍報,太子中烏頭毒箭,已不治身亡!”

“絳城軍報,太子中烏頭毒箭,已不治身亡!”

這一句,石破天驚。要知道,無論是太子府的府兵也好,還是冠甲軍也好,他們今日在這裏浴血拚殺,很大一部分的動機就是為了陳晏。作為陳晏嫡係的隊伍,他們絕不能讓豫王通過逼宮竊奪陳晏的太子之位——但所有這一切,都是以陳晏還活著,陳晏還能回來為前提。

一旦陳晏身死,他們現在所有的抵抗,通通都失去了意義。

捕捉到冠甲軍的攻勢,似乎因為這句話而被打斷了一下,宮門上的叫喊聲更大了。

“絳城軍報,太子中烏頭毒箭,已不治身亡!”

站在宮門最中央,喊聲最大的那個人,他的嘴還張著,忽然整個人向後踉蹌了一步。

下一瞬,茫然中劇痛襲來,他費力低下頭,看見一支長箭沒入胸口。血從口中噴出來,他看見身旁的人臉上露出了一種難以形容的驚懼,然而那種驚懼卻不是對著他,而是麵朝著宮門外的長道。

……那裏,怎麽了?

懷著這一點微渺的疑問,那人想要睜大眼,但下一刻,滅頂的黑暗吞沒了他。

他的身體砸落下去,同一時刻,順天門前黑暗的密林長道上,大隊人馬浩浩奔襲過來!

為首的那個人,手挽長弓,奔馬如電,玄甲在空中拉出一道淩厲的暗光!

就在他越來越近時,突然的,順天門下的兵士中,響起一道狂喜的呼聲:“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

……

十日前,宣平。

沈留:“你說,青君的目標是殿下?”

顧憑:“他想殺了陳晏。”說出這句話,他靜黑的眸子忽然波動了一下。下一瞬,他閉上眼,好像有什麽可怕的力量,壓下了身體裏所有的反應,他低低道,“明殺也好,暗殺也罷,他絕不會讓陳晏活著回到鳳都。冒提之所以會大舉發兵,進攻絳城,應該就是他的主意。我想,他已經做好了趁著這一仗,取陳晏性命的準備。”

他的聲音那麽沉靜,但那側臉蒼白如冰雪。

“為什麽青君要把自己,和他手中的人馬分開——因為他要做兩件事。一件是對陳晏下手;另一件……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或許已經同豫王聯係上了。”

沈留緊緊盯著他,作為暗部之首,他一聽就明白:“青君要除掉太子,聯手豫王,逼宮奪位?”

抿了抿唇,沈留說道:“這是推測。”

——是推測,但是,出乎意料的合理。

甚至,因為沈留執掌暗部,他手頭掌握的很多消息,都似乎能跟這個推測產生某種印證。

比如數月之前,暗部發現豫王府與江湖上幾支匪道之間,似是有些聯係。但是,當他們盯上那些人,想要去探清情況時,那幾支匪類齊齊失去了蹤跡……這般作風,並不像尋常匪徒所有。如果他們是青君控製的人馬,那就說得通了。

顧憑抬起眼。

冥冥之中,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就像凝視著黑天上複雜運行的星軌。好像所有的人,所有人的命運,都將在下一刻行至交匯,塵埃落定的終點。

千頭萬緒從心頭滾過。他想到了陳晏,心中忽然湧起一種柔軟的寂靜。

顧憑將一封密信交給沈留:“用最快的速度,把它傳給殿下。”

沈留:“明白。”

……

四日前,濟江。

帥帳。

榻上躺著一個人,雙目緊閉,麵頰僵硬。趙長起抱著雙臂打量他,小聲嘖嘖道:“別說,他扮成這樣,還真跟殿下有七八分的相似。”

甘勉走到陳晏身邊,低聲道:“殿下,消息已經放出去了。”

收到顧憑傳信後,他們就從暗部最近的據點調了一個易容手,扮成醫師來到附近,在陳晏“中毒箭”後,順理成章地進了軍營。找了個身形與陳晏最相似的親隨,將他化妝成陳晏的模樣。雖說不是一模一樣,但拿來以假亂真也足夠了。

陳晏道:“留心注意,在我中毒未醒的消息放出後,有什麽人跳出來。”

“是。”

陳晏:“今夜我會動身回鳳都。軍中諸事,我已有安排。冠甲軍的指揮之權,我交給了薑霍。從現在起,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他掃過麵前的將領,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他親信中的親信,對他都是生死相隨的忠誠,他沉聲道,“——任何人不得有違!”

眾人齊聲道:“是!”

……

此刻,順天門前。

在短暫的寂靜之後,突然的,宮門下爆發出山呼海嘯的歡呼:

“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回來了!”

“太子無事!這群人是在胡言亂語!兄弟們,隨我殺上去!”

刀光劍影,馬蹄將地麵震得顫抖。吳炎的臉色完全變了,他盯著那個人,那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那個本不該還活在這個世上的人——在他張大的瞳孔裏,一根箭鏃的寒光閃電般劃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有加更一章,沒有看的寶們記得去看下,要不然劇情會接不上

今天晚上6點再加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