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二日,在出征儀式之後,陳晏率大軍開拔。
那顆足足閃耀了十餘日的國皇星,雖然已經消失,但民間的不安和議論卻並沒有停止。望著軍隊激起的征塵,不少百姓的臉上都浮現出了惶憂之色。
滾滾黃塵中,大軍行至陀嶺,紮寨歇息。
薑霍正在帳中睡著,外麵忽然喧嘩聲大作。
那些踢踏聲,號喊聲實在是刺耳,薑霍慢吞吞地睜開眼。
凝了一會兒神,他坐起身,走出了帳子。
剛一出去,便有好幾道目光不客氣地向他刮過來。
還夾著私語聲:“日日不是在帳中睡,便是在馬車上睡,他何不直接請辭回府?”
“這樣的隨軍監理,哼,我真是第一次見。”
“好生荒唐……”
這些議論和目光,這幾日薑霍已經領過無數次了。一開始眾人還顧忌著,便是不滿,也少有當著他的麵表現出來的。但是,當他在兵卒們辛苦跋涉的時候,自己坦然自若地趟在馬車裏睡覺,還睡得十分旁若無人時,那些不忿就開始不加掩飾了。
似是覺得有意思,薑霍笑了笑。
他道:“是出什麽事了?”
這句話,是向他身後的趙長起問的。
趙長起:“剛收到急報,絳城失陷了。”
薑霍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慢慢地歎道:“我的馬車沒有了,是麽?”
聽他那個語氣,似乎還很遺憾。
趙長起:……
雖然知道薑霍這人就是這樣,要不風評也不會這麽堪憂,但趙長起還是有點哭笑不得。他點了點頭,道:“殿下有令,要在三日之內趕到濟江,薑大人得跟我們一道騎馬了。”
這個薑霍,與朝中的任何一股勢力,無論是陳晏還是豫王,素來都沒什麽瓜葛,但他也不是個孤臣。不少人心裏都清楚,他是皇帝的近臣。就好比當年皇帝組建按察司時,直令他去做了按察使。不是帝王心腹,他坐不上這個位置。
也因此,無論是冠甲軍還是東洲軍中的將領,與他都不親近。而且,他這個隨軍監理做得也確實不像樣,不像出征,倒像是遠遊,雖然這人一貫就是詭諧玩世,但這般做派,更令軍中看不過眼。
到現在,趙長起是少有的幾個還願意跟他自然搭話的人。
趙長起招招手,讓人牽馬過來。
隻有陳晏身邊極少數的幾個心腹知道,當初靈台寺掌事上奏:‘歲星入太微,占為人主’時,那個遞上折子,給皇帝重解天象的人,就是薑霍——如果沒有他,那件事絕沒這麽容易平息。
雖然不知道薑霍為什麽要這麽做,但對上他時,趙長起總比別人要客氣一點。
他真誠地勸道:“薑大人,既然是在軍營裏,行事還是別太顯目了。”
哎,戰場上刀劍無眼的,薑霍被人套麻袋事小,萬一“被”捐軀了怎麽辦?
薑霍朝他瞟了一眼,又轉過頭。
朝陽閃耀,他眯起了眼,負手迎風而立。
或許是因為那初生的朝陽,即使燦爛,光還是冷的。冰涼的日光照遍將士們的鐵衣長戟,在燦爛之中,更添了一分無法形容的荒冷。
薑霍翻身上馬,在四周急促的腳步聲中,他回頭看了一眼那架被孤零零丟在一旁的馬車。
“趙將軍,你不知道啊……”他輕聲喃喃,“像這樣在馬車裏高臥著,舒舒服服酣眠的日子,一個人這一生,說不準才能過上幾日。”
趙長起驀地一震,擰起眉向他盯去。
薑霍哈哈大笑,輕輕一抖韁繩,向前飛馳出去。
……
絳城中,北狄諸將聚在廳中議事。
哨探稟報道:“大王,我們在濟江探到有大隊兵馬的行跡。”
上首,北狄眾部的首領冒提並沒有說話,他盯著地圖,沉吟了起來。底下的眾將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就在議論聲越來越雜的時候,冒提抬起了手。
他這一動,就像一道無形的鐮刀割過,下麵的聲音齊刷刷一止。
冒提道:“可探出有多少人?”
哨探:“應當有兩三萬人馬。”
冒提的眉頭一皺。他已經收到了消息,此次盛朝派來的人馬一共有八萬,三萬是陳晏的冠甲軍,另外五萬是鄭暘的東洲軍。哨探隻查到三萬士卒,很大的可能就是陳晏和鄭暘是分兵前進,隻有陳晏的冠甲軍走了濟江一道。
他知道,盛朝皇室之中,豫王和太子陳晏兩相對峙,勢同水火。鄭暘的鄭氏一族是豫王的勢力,與陳晏之間天然就不同心。這兩撥人馬相看兩厭,選擇分兵各走各的,實屬正常。
在哨探還沒有查到具體的兵馬動向時,冒提其實就有過這樣的猜測。
一個將領大笑道:“太好了!他們合兵一處,我們在兵力上還討不到什麽便宜,這般分兵而戰,是老天要把這一仗的勝利拱手送給我們啊!”
跟他有一樣想法的將領不在少數。
冒提這次帶了六萬騎兵。雖說北狄的騎兵戰力過人,但是打三萬和打八萬,那還是不一樣的。
一將大叫道:“大王,我覺得趁那邊還沒反應過來,直接攻其不備!否則,若是他們探知我軍情況後又要合兵,豈不是把這個戰機給白白錯過了。”
此起彼伏的附和聲裏,冒提一邊思索,一邊慢慢地道:“在黃穀,清洛,陽合坡周圍,可有探到人馬?”
“並未。”
冒提的腮肉急不可查地鼓了鼓。
若想穩妥,最好是先探知鄭暘駐軍所在,然後再對陳晏動手。
但是,就像那個大將說的,戰場之上,瞬息萬變,戰機稍縱即逝。有時候,主帥必須拿出決斷,必須快速抓住機會,即使是冒險!
幾種念頭輪番在腦子裏轉過,冒提重重一捏拳:“好。”
他站起身,正要點將,這時,一個幕僚忽然低聲道:“大王,可要去傳青君前來?”
如今在廳中的,都是北狄的將領和僚屬,至於青君和他身邊的人,眾人都似有意似無意地空置在了一邊。他們這種隱隱的排斥和忌憚,這個幕僚自是清楚,所以一說出這話,他就有點後悔。
但是,不同於這些北狄將領,幕僚是前朝叛歸北狄的。他對陳晏的了解,比這些人都要深得多。他甚至讀到過幾則關於陳晏幾次戰役的記錄。那些文字,曾令他不止一次,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一個人和一個天才將領之間的鴻溝。他總覺得,以陳晏的本事,他不會在兵力明顯占了優勢的情況下,不做任何安排就與鄭暘分兵。這實是不符合他一貫的作風。
但除了這“不應當”的感覺,幕僚卻也想不出什麽對策。所以,縱使知道自己的話會令周圍這些自視甚高的北狄將領不悅,他還是頂著腦門上的冷汗說了出來。
……青君之能,或許可以找到不對勁的地方。
在眾人的不滿聲中,冒提朝他瞥了一眼。
那一眼,令幕僚猛地一抖。
北狄將士,從生下來便是搏殺著才能存活的,對青君這種風姿清遠的人就是看不上眼。而冒提,他是越跟青君接觸,越感到可怕……這個器難測量的青年,令他無法放下內心的防備!
垂下眼,冒提低聲道:“不必了!”
“是。”
齊齊應答中,眾將高聲喜笑,幕僚則是瑟瑟不敢多言。
冒提引兵直奔濟江。
白亮的日光,順著北狄騎兵的刀鋒流下,在最尖銳的那個鋒端上凝成了最亮的一點,千萬刀戟,凝成千千萬萬點刺眼的寒芒,在軍馬飛馳之際,仿佛白晝間星子墜射!
忽然,一個人叫道:“就在前麵!”
大約是他們的突襲閃現,實在出乎冠甲軍的預料,冠甲兵明顯混亂了片刻。
但是不愧為名滿天下的盛朝第一軍,在短暫的騷亂後,他們很快組織起了一支前隊,開始迎敵。但倉促之間,哪裏是北狄洶洶騎兵的對手,連戰連退,負責護衛輜重的後隊根本來不及應對,隻得棄糧撤走。
北狄每一次南下,都是為了劫掠。看見那一輛輛棄在道上的糧車,眾人大喜過望,一擁而上。
就在北狄埋頭苦搶,軍列已全然混亂,不成陣形時,他們的後方和中部突然響起衝天的喊殺聲。
這一下,北狄軍隊被衝得四分五裂,冒提見勢不對,立即開始組織反擊。
若是尋常軍隊,冠甲軍這一衝,就能令對方的主帥再也拿不回對整軍的控製,但北狄軍不愧是令前朝無數名將都束手無策的狼師,這般被打成零散了,竟然還迅速組織起來,邊抵抗邊向後撤。
就在他們好不容易收攏起亂軍,想要順著來路的橫橋往回撤退時,忽然,橋下江水大漲,那橋竟生生被衝斷。一時間,無數騎兵人仰馬翻落入江中。
即使這樣,那些僥幸得生的北狄士卒們,還是不顧一切地向後衝去。那種拚死也要爭奪一線生機的狠性,令趙長起忍不住嘖了一聲。
他道:“殿下,我們還是第一次跟北狄交手。這些人……確實是能打。”
陳晏沒有說話。
趙長起摸了摸下巴,玩笑道:“哎,也沒事。想打死他們是不容易,但要想打個半死,也沒那麽困難。”
就指揮而言,冒提的水平和陳晏差得遠了。就好比冒提全然沒有想過,為何在那麽多行道之中,陳晏偏偏選擇了濟江。他也沒有注意到,雖然如今是枯水期,但隻要堵住其他一條支流,就能把水逼進這裏,而在江水的衝擊下,那幾座橫橋是絕對撐不住的。
想到這兒,趙長起微微一笑。
傍晚,眾人吃著晚飯。趙長起端著餐食走進軍帳,將餐放在陳晏麵前的案上。
“殿下,給東洲軍的消息已經傳去了,他們應該會盡快趕來與我們匯合。”
“嗯。”
見陳晏翻閱著軍報,眼也不抬的,趙長起有意想令他轉移一下注意。想了想,他問道:“殿下,我們為何要令鄭暘的東洲軍壓後,單獨上來迎戰北狄軍啊?”
這件事,他確實不太明白。
這種分兵之舉,當初陳晏提的時候,東洲軍那邊就有不滿,但是因為鄭暘沒說什麽,所以那些人也就依言照辦了。隻是這種疑惑,不止東洲軍有,連冠甲軍內部的將領也不得其解著。
這時,隻聽急促的一聲呼哨,馬嘶急住,一個哨探衝了進來。
哨探朝陳晏拜下:“稟報殿下,我們盯著冒提回營,一路上並未發現有人接應。”
“可探到周圍有異常的人馬?”
“不曾。”
沉默了一會兒,陳晏忽然道:“青君也在此處消息,可是屬實?”
“證實過了。”那人道,“他就在冒提身邊,斷然無誤!”
陳晏:“好了,你退下吧。”
“是。”
聽著他們的話,趙長起忽地擰起了眉。
他像是察覺到了什麽,但是那忽閃而過的一念,實在稀薄,不等抓住便消失了。正在他苦苦思索的時候,陳晏朝他瞥了一眼。
陳晏淡淡道:“青君,他是有兵馬的。”
趙長起猛地站了起來!
是啊,他怎麽忘了,青君手裏是有兵馬的!
既然青君現在同冒提在一道,那他手下的人馬,不是應該也跟冒提的北狄軍在一處嗎?但是他們派出的幾撥哨探,都確切查到這裏隻有冒提的六萬北狄軍,並沒有另一支隊伍的行跡。
陳晏:“我之所以要和東洲軍分兵,便是為了試出一件事——青君的人馬到底在不在附近。”
趙長起怔住了。
確實啊,今日這一仗,北狄軍明顯是在兵力上占了優勢的,輸就輸在為搶輜重,自亂陣勢,所以被他們一衝之下就陷入了混亂。但是以北狄軍的戰力,他們重新組織起來絕對稱得上迅速。如果這時候青君出手,讓他的人馬穩住局勢,將冠甲軍陷於兩相夾擊之下,那這一仗誰勝誰負還真不好說了!
趙長起喃喃:“沒錯,若是青君的人馬真的埋伏在附近,這樣的機會,他不應該會放過。”
要知道,一旦冠甲軍與東洲軍匯合,再想有這樣可以全殲陳晏的時機,那幾乎就是不可能的。
——或者,就是青君的人馬確實不在附近。
他將自己的兵卒調到了別處,交到了另一個人手上。
趙長起忽然一震,定定看向陳晏,終於知道為什麽他寧可以自己為餌,冒這樣的風險也要試出結果。他低聲道:“會不會……是宣平?”
又想起:“冒提身邊的大將裏,沒有拓邪!”
……
顧憑走上城樓。
穿過緊張操練的軍士,沈留跟在他身後,平聲道:“殿下傳來密信。”
顧憑將密函展開,從頭到尾看過一遍,他抬起眼,向遠處望去。萬裏蒼穹瀚海,在盡頭處接成一線。那樣平靜,天和地,都寧靜得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荒海,那種近乎凝固的,可怕的寧靜。
“殷涿的祖父殷成留下了一部兵書,裏麵記錄了他一生克敵心得,還有一些關於北狄部落的軍情記錄。這部書,殷涿前些日子默給了我。”
顧憑:”我曾算過,現在的北狄若想出兵,可以拿出十萬人馬。“
十萬。但他們派去絳城的隻有六萬。
“如果要攻宣平,應當能有四萬人。而宣城的守軍,隻有一萬二千。”說到這裏。顧憑的手指輕輕地敲擊著城牆深灰的磚石,他低聲道,“兵力已有這樣的差距,青君的人馬就算填進來,也沒那麽緊要。我總覺得,他寧肯把手裏的人交出去,而不是放在自己身邊,一定是有大用的。”
什麽用處呢,他想讓那支兵馬在何時,何地,何人手上,發揮什麽作用?
忽然間,顧憑頓住了——
那一瞬,心無聲地愀然掙動,仿佛與千裏之外陳晏的心髒重疊一起,跳動了一下。
他忽然明白,為什麽陳晏會直覺想到他身上,因為他也一樣。人世間最不可承受的,就是那把懸劍向另一個人落下。所以,隻一刹那,就頓解。
“不……”顧憑緊緊咬住牙,“青君的目標不是我,是陳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