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顧憑怔怔地站在那裏,一動不能動。

就在他的唇動了動,又不知說什麽的時候,陳晏笑了一下。

他道:“不必多思。我隻是想把這話說給你聽罷了。”

……這意思,是不需要他回應,甚至他若想聽過撂過,也是可以的?

顧憑苦笑了一下。

可是,這種話,他怎麽可能真的聽過就當撂過?

從前就算是生死攸關的時候,他的心也很少慌亂,但這一刻,顧憑第一次感到了茫然失措。

接下來一連幾日,他都格外的沉默。這種反常,連趙長起都發現了。

孟恩謀逆案裏,還有很大一個疑點,就是滎川太守婁芝所收到的那封據說是孟恩勸他一同舉兵的信。當初就是因為這份信,令朝廷給孟恩的謀逆下了斷言。之前,陳晏帶人在池陵主查王顯明這一路的時候,就將趙長起派去了滎川,讓他去摸查那封信的情況。

趙長起這一趟去了多日,直至近日方才回來。

顧憑:“怎麽樣?”

趙長起坐在他對麵,喝了口茶:“還不錯。我已經將收集來的線索交給暗部了。我們早前就知,豫王身邊有一個及擅模仿他人字跡的人,這一次,或許能順著這條線,將那人的身份給揪出來。”

他望著顧憑,忽然笑了笑:“不說這個了,我剛回來,就聽說大遊會那天晚上好熱鬧。說是……在雲舟經行時,你與殿下聯袂站在高台上,一黑一白宛如連璧,把下麵的人都給看得目不轉睛,神魂顛倒的?”

自那日後,池陵便傳出了流言,說什麽的都有,還有直說那是仙人從雲舟降世的……顧憑見那些流言裏並未提及陳晏的身份,就沒有再去管了。

趙長起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顧憑,一邊發出莫名其妙的嘖嘖聲。

他撇著嘴道:“你顧憑,不就是長得比一般人好點,才華比一般人高點嘛,怎麽就讓殿下給陷成這樣了?”主要是陳晏陷進去,也就罷了,但是趙長起總覺得,顧憑的心意真是很難琢磨,他現在看著這個人,都摸不清陳晏在他心中究竟是深是淺。

顧憑抬起眼,朝他微微一笑。

這一笑,趙長起的寒毛立刻條件反射地豎了起來。

他提聲道:“我說的都是實話!”語氣很是耿直,隻是怎麽聽,怎麽好像有點色厲內荏的。

顧憑含笑道:“說完了?”

趙長起抓著茶盞,瞪著他。

顧憑站起身,一邊悠閑地朝外走去,一邊慢悠悠地道:“嗯,剛好我有一事拜托你。我呢,約了鄭暘在崇雲樓見麵,這就要動身了。趙將軍不是一會兒要去麵見殿下嗎,若他問起來,這事就麻煩你轉告了。”

趙長起:“!!!”

就在他追悔莫及的時候,顧憑那溫柔得讓人心如死灰的聲音,還飄然地傳來:“如果趙將軍忘記說了,也沒關係。等殿下事後追問的時候,我會一五一十都交代出來的。”

留下這句話後,顧憑走出客棧,坐上了馬車。

等他進入崇雲樓的時候,鄭暘已經到了。

從前見到鄭暘,無論情緒如何,那眼神總是透徹的。但這一次,他望向顧憑的目光極為複雜。

一室靜默,顧憑先開口:“聽說三日之後,你會將王顯明押往鳳都?”

鄭暘:“是。”

顧憑走到窗邊,他看著那在秋氣中顯得格外清朗,格外遠闊的天空,看了一會兒,他低聲道:“餘家汀蘭園的案情,少將軍都查清了?那想必王顯明這些年在汝州的所作所為,你也有數了。”

鄭暘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顧憑笑了笑,淡道:“都有數了,少將軍還是準備把他帶回鳳都?”

誰都知道,鳳都之中各種勢力盤結交錯,真要把王顯明帶到鳳都去審,那中間可以周旋、操縱的餘地就大了。雖然不至於讓他全身而退,但以豫王的本事,保他一條命真的不難。

鄭暘抿了抿唇,淡漠道:“這是命令。”

命令嗎?

顧憑沒有問,是豫王的命令,還是鄭家的命令。

他知道,像鄭暘這樣從小就被家族寄以厚望的子弟,對他來說,家族之重,甚至還要排在忠君之前。哪怕他對豫王根本談不上有什麽忠誠,隻要鄭氏一族選擇了豫王,他就會效命。

顧憑忽然道:“少將軍,我們打個賭如何?”

鄭暘:“賭什麽?”

顧憑眨了眨眼,道:“請少將軍附耳過來。”

鄭暘不由自主地低下頭,聽見顧憑那低得隻有他們兩人才能聽清的聲音,在耳邊徐徐響起。那一瞬,他心中湧起了一種無法描述的情緒,直讓這顆心跳得又是急促,又似生出了奇異的悶痛。

他壓下這種感受,重新直起身,凝視著顧憑。

盯著他,鄭暘冷冷道:“我為什麽要與你打這個賭?”

顧憑一笑,隨意道:“豫王,是你們鄭氏一族的族長選定的人。少將軍不想知道,這個選擇究竟對不對?”

鄭暘:“豫王自幼時起,才智便是不凡,且知人善任,堪為雄主。”

看,他也沒有提起豫王最廣傳的那兩個名聲,仁和善。

看來對豫王的為人,鄭暘也不是完全沒有判斷。

顧憑揚唇一笑,他也不提陳晏,而是道:“三國時代,吳王也是一代雄主。可是那個被他兄長托孤寄命的張昭,最後是什麽結果?當年吳主孫權剛接過父兄基業的時候,才不過十九,寸功未立,手下人心浮動,是張昭率群僚立而輔之……到後來,卻被他一再冷待;那個智勇兼備,在夷陵大敗漢昭烈帝,立下赫赫功業的陸遜,更是被活生生逼得憂憤而死了。”

他抬起眼,對上鄭暘那冷而黑徹的眸子,認真地道:“少將軍,有些事,關乎家族往後數十載的興衰,需慎之。”

“何況,這個賭也不是大事,贏了輸了也都沒什麽。”

鄭暘沒有出聲,顧憑也不再說話,靜靜地吹著風。

過了很久,他聽見鄭暘問道:“……如果你贏了,你有什麽要求?”

要求?

顧憑當然是想讓他脫離豫王的陣營。

畢竟鄭暘手裏的東洲軍,那可是天下第一流的軍隊,僅次於陳晏的冠甲軍。既然已經打定主意要對付豫王了,這支軍隊,顧憑怎麽也不能讓它繼續被豫王控製著。

隻是這件事,可以做,但是不能說。

顧憑淺淺一笑,輕描淡寫地道:“到時候再說吧。”

三日後,鄭暘率隊押著王顯明出發了。

就在他們動身的同時,陳晏的私兵也跟著動了。他令眾兵卒們不遠不近地跟在鄭暘的隊伍後麵。這一路,東洲軍的士卒無論走到哪兒,身後都有陳晏的私兵,隔著數十裏慢慢地跟著。東洲軍一開始對他們這舉動還頗為警惕,但將此事報給鄭暘後,見鄭暘並沒什麽反應,再加上陳晏那些私兵雖然跟著,但也沒什麽特別的動作,漸漸的,眾人也不在意了。

他們走的是陸路。比水路要快不少,這般走了六七日,眼看就要到鳳都了。

這日傍晚,東洲軍的士卒們休整歇息。用飯的時候,眾人正在談笑,忽然有人來報,說陳晏帶著私兵改道了。

改道?

這一路都跟著,快到鳳都了,他們怎麽又突然離去了?

眾人麵麵相覷,議論起來。鄭暘坐在上首,那臉上依舊看不出什麽表情。

鄭暘淡聲道:“今晚休整一夜,明日我們就能趕到鳳都。這個差事就算辦完了。這一夜,是最後辛苦的一晚上,負責巡邏守衛的都打起精神,不得有失。”

簡單交代了這一句話,他就揮了揮手,示意眾人下去。

不多時,山野間昏暗了下來,一輪明月隱在夜雲中,時隱時現的,那光也是時有時無。

靜謐的黑暗中,漸漸響起了一陣陣細小的鼾聲,越來越多的士卒進入了沉眠。

說真的,這一趟辛苦,總算要到鳳都了。眾人因為快要到家,心裏都放鬆了下來,若不是在傍晚時鄭暘提了一句,他們睡得還要更沉。

忽然,一個尖銳的聲音大喝道:“是誰?!”

話音剛落,箭矢破空而來的聲音接二連三地響起。

好在有鄭暘那句提醒,眾士卒的心雖然因為快要歸家而輕浮了些,但仍然沒有完全鬆懈,在被這動靜驚醒後,所有人都翻身握刀,衝出了營帳,與那不知是什麽來路的敵人拚鬥起來。

鄭暘站在一處高崗上。

他站的這個位置,可以將營地裏的一切都盡收眼底。

他身旁,站著十幾個人。這每一個人,都是鄭暘身邊最忠誠於他的一批。他們是每一個備受家族器重的世家子弟手裏,都會握有的一支隻對他們個人效忠的力量。

剛才那驚醒了眾士卒的箭矢,就是由這些人放出的。

見東洲軍的士卒隱隱占了上風,那些人放下強弓,重新退回鄭暘身後。

霜白的月光下,鄭暘的眼被映照得清冷無比。

那些在拚殺的士卒看不到,但是鄭暘和他身邊眾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那些一身黑衣,潛進營地的人,明顯是在向著關押王顯明的那輛囚車的方向靠攏。

雖說這一趟是將王顯明押往鳳都受審,但是給他準備的囚車,並不是那種由木柵欄搭成的一個四四方方的小籠子,而是一個密封的車廂。比起木柵囚車來說,這種車要寬敞不少,坐在裏麵,也不必像在木欄籠裏那樣,隻能跪著蹲著。

終於,有三五個黑衣人成功從東洲軍的士卒中脫身出來,靠近了囚車。

他們彼此對視了一眼,一個人從兜袋裏摸出一把鑰匙。

這囚車的鎖和鑰,是由鄭暘身邊專人保管的,但這個人手裏竟然有一把一模一樣的銅匙。

他將鑰匙插進鎖孔裏,輕輕一擰,牢鎖簧片哢嚓一響。

開了!

幾個黑衣人不約而同地握緊了手中的刀,交換了一下眼神後,兩個人無聲地走到門邊,猛地向外一拉,那胳膊正要往裏掏去——

空的。

車廂內竟然空空如也!

沒有人,王顯明不在裏麵,什麽都沒有!

一瞬間,黑衣人臉上壓抑的狂喜,猛地變成了慘色!

那持銅匙的黑衣人低聲喃喃道:“我們不能活了……自盡吧。”

他苦笑了一聲,隨即刀刃一翻,毫不猶豫地向脖頸劃去。隨著鮮血噴出,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旁邊幾個黑衣人的眼中,都露出慘痛的神色。他們紛紛舉刀引頸。幾具屍體撲倒下去。

……

鄭暘走下高崗,轉身進了山叢。

他已經從那一樹一樹漆黑的陰影裏,看到了一個靜靜立著的影子。

走過去前,他低聲道:“你們留下。”

這指令一出,他的親衛們都停住了步。

顧憑見他來了,朝不遠處的一個山窟內指了指:“王顯明就在那裏。”

鄭暘:“你想問他的,都問出來了?”

顧憑微微一笑:“嗯。”

他一直在想,王顯明這個人,他骨子裏是謹慎又多疑的。他當初跟豫王一起合謀誣孟恩謀反,手裏多半會留下什麽把柄,牽製著豫王,令這個人不敢翻過臉來,就為絕後患把他給滅了。

剛才,他就是趁著這個機會,令人去詐了一下王顯明。

這一詐,還真收獲不小。

鄭暘跟他並肩立著,許久許久,他開口道:“這個賭,你贏了。”

那一天,在閣樓上,顧憑對他說:“相信嗎,你押送王顯明回鳳都的這一路,不會太平的。”

他說這這句話時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倏地從鄭暘眼前閃過,令他的聲音不自覺一緊。

仿佛是為了驅散那突然湧上來的異樣,鄭暘問道:“你覺得這事是何人所為?”

顧憑瞟了他一眼,有點戲謔:“少將軍心知肚明,何必要問呢?”

就在那句話問出口的時候,鄭暘就抿了抿唇。

他確實是知道。

就在看見那黑衣人拿出了囚車銅匙的時候,他就知道了。

他的身邊,除了那些獨忠誠於他個人的心腹,以及家族交給他的人之外,孩有些人,是被別的人或勢力給安插到他身邊的。

就比如這一路負責保管囚車鑰匙的人中,就有一個是豫王安排在他身邊的人。

當時,他的心腹篩查他身邊人手的底細,就發現了那人不對,問他要不要處理掉。

鄭暘想了想,還是沒有動他。

他知道,像豫王這樣的人禦下,不會有真正的信任。不往臣子邊上插幾隻眼,他不能放心。所以他就假作不知,將那人給留在了身邊。

夜風嗚嗚低吟,從千丘萬壑中穿過,不知是因為那風寒涼得砭骨,那是那風聲實在淒切,這樣立著,顧憑忽然感到了一絲冷意。

他輕輕道:“其實,少將軍心裏是清楚的。上一次遠西城下,你聽從陳晏的命令退軍……這件事,豫王不可能不介懷。”頓了頓,他道,“如果王顯明在你手裏出了事,你是肯定要被問責的,到時候,他可以從旁周旋,施以援手。把人拋進水裏,在他被淹得將死的時候再出手把他救上來,這也是一種禦下收服之術。”

當然,除了懲戒,除了收服,豫王這麽做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王顯明這個人。

這個手上握著他把柄,又自私狠毒得為了自己,什麽都能去害的人,豫王怎麽可能放心的下讓他背著這麽大的秘密進入鳳都?之前插手,是為了把他從陳晏手裏給弄出來;現在,多半是想要將王顯明手裏的把柄給拿回來後,令這個人就此消失。

出了一會兒神,顧憑道:“豫王真的不是良主。”

他這人,其實不喜歡勸人,說出這句話,也是挺難得的。

鄭暘沒有說話,也不知是聽進去了還是沒有。

半晌,他忽然道:“你是為了陳晏。”

這話顧憑還真是沒法反駁。

鄭暘扯了扯唇:“你讓陳晏的私兵一路跟在後麵,豫王的人就算想動,投鼠忌器,他們也不敢妄動。直到今日傍晚,你們的人匆匆改道。而明日我們就要抵達鳳都,豫王的人若想動手,他們隻有這一晚。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隻能是這時,隻能在這裏——看似是豫王的人伏擊我們,實則是你有意將他們引到了這一處。”

他冷冷道:“這山穀裏,你早做了布置了吧。豫王派來的人,雖說是死士,但是不是已經有活口落到你手裏了?”

說到這裏,鄭暘停頓了一下。他忽然覺得,要維持著自己的聲音一直是這樣的冷漠,是這麽難,難得他咬緊了牙:“以你的聰明,事事算盡,你看不到這樣跟在陳晏身邊,會是個什麽後果?”

“就算有一天他成為太子,以陛下的脾性,怎麽可能容忍得了他定下的太子,跟一個男子牽扯不清?到時候,不要說你的前程,就是你的性命,都有不存之險!”

用低得不能更低的聲音說出這句話後,鄭暘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轉過身大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