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報——”一人疾步入帳,“殿下,南疆王降了。”

他們將沉台團團圍住,就是為了逼降,但現在才圍了不到一日,趙長起本來還預備著對方負隅頑抗。他皺了皺眉:“怎麽回事?”

那人抱了抱拳,快速稟報道:“今日,南疆王的私衛在外巡邏時,看見兩個人形色詭異,從他們身上搜出了一條密令,寫著沉台部的部主要他們取南疆王的項上頭顱,好獻給秦王領賞。然後。南疆王急急外出時,又有人驚了他的馬,南疆王當即返回,在自己的樓寨裏坐了半個時辰,就打開寨門投降了。”

軍帳內,忽然之間,靜得落針可聞。

陳晏低聲道:“……是他。”

這樣的手段,確實是顧憑的風格。

他好像忽然有點脫力,慢慢地在榻上坐下,捏住案角,低聲道:“是他。”

一縷額發散下來,落在他的眼眸前,他一動不動地坐著,眸光也一動不動的。時間一瞬一息,好像過去了,又好像沒有。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那些宵小,憑什麽以為自己動得了他。”

“去找。那一路崖上崖下,每一塊石頭,每一道岩縫,每一蓬野草都要過。他的人也好,血肉也好,碎骨也好,衣片也好,足印手印,所有的痕跡,去找——我通通都要。”

“是!”

隨著陳晏的令下,漳崖沿岸,一隊隊軍士緊鑼密鼓地搜尋著。

甘勉花了小半日的功夫,才在南疆山民的帶領下走到了漳崖崖底。這一路的崎嶇難以形容,他帶下來的人都平素身手很不錯的,但即便這樣,還是走得深一腳淺一腳的。

這樣艱難地搜尋了一路,依舊一無所獲。

幾個人從水裏探出頭,濕淋淋地遊上了岸。

甘勉:“有發現嗎?”

那幾個人搖了搖頭,一個人說道:“將軍,此地峽窄江陡,光是剛才我們搜尋的那一小段,旋渦就有十個不止,再加上近日連著幾場暴雨,水勢太急,我等不敢深入,隻能暫且退下來。”

又道:“將軍,我從小便是在險江邊長大的,這等凶悍的江水,就算是熟識水性的人,做好了準備下水,也難保不會出事,更不必說顧司丞並不會遊水,還是從高處墜下……依我之見,斷無生還的可能,屍……恐怕也早已衝走了。”

甘勉抬頭向上看,四壁嶙峋,森然直指蒼天。天空上陰雲陣陣,顯然又是醞釀著一場風暴。

他低聲道:“這句話,不要再說第二次。否則我保不住你們的性命。”

他說完,忽然見眾人都向一個方向跪了下來。

甘勉轉過頭,眼睛猛地瞪大了。

江灘上,是如死一片的寂靜。分明是狂風尖嘯,濁浪怒號,分明那飛沙走石撞在人身和崖壁上,如鞭炮般劈啪作響,但所有人靜靜地望著那個走來的身影,那一瞬,都感到了如死一般的寂靜。

甘勉的聲音顫了顫:“殿下,您怎麽來了?”

陳晏的臉色有些蒼白,這樣的蒼白,讓他那雙漆黑的眸子越發深得如同暗不透光。

他輕聲問:“找到他了嗎?”

“……沒有。”

隨他這句話落下,如注的暴雨夾雜著黃豆大小的冰雹,鋪天蓋地地砸了下來。

甘勉立刻要護住陳晏往崖下避雨,但是陳晏一眼都沒有看他。

他的目光從峭壁上一寸一寸地掃過去,哪怕冷冰冰的暴雨幾下就將他渾身都打得濕透,哪怕冰雹幾次從他的鬢角擦過去,他就像是完全感覺不到,就那麽一動不動地筆直地站立著,嘴唇抿成一線,帶著讓人心驚肉跳的執意,死死的,一絲不落的盯著,尋找著。

甘勉重重一捏拳,知道沒法勸他了,厲聲道:“鬥笠呢,油衣呢?”

他接過不知是誰遞來的雨具,迎著風暴往陳晏身上披。

雨太大了,眼睛被打得睜不開,甘勉心知這樣下去會出事:“殿下,我們來找,您先回去——”

陳晏充耳不聞,他像是聽不見了,也不想聽見了,蒼白的臉上,無數水珠滑下又滾落:“山壁間有沒有樹枝,有沒有什麽東西能擋住他,有沒有能容身的洞口……”

甘勉感到心髒重重往下一墜,在突如其來的悲哀裏,他張了張嘴,卻無法說話。

……沒用的。

就算是有,就算在顧憑墜下的時候,有樹枝恰到好處地把他接住了,讓他沒有直接墜入漳水,就算有那麽一個能藏身的山洞,但是如果顧憑還活著,他們的人這樣沿江搜尋到現在,幾乎連石縫都要掀開看一遍,怎麽可能發現不了呢?

忽然,一個人高聲疾呼道:“前麵起了山洪了,快撤!”

山洪來了?

甘勉顧不得其他,護住陳晏就要帶他走,但竟然沒有拉動。

“不行。”陳晏在原地不動,眼珠也不動,“山洪一過,所有的痕跡都沒有了!”

天地仿佛都在搖晃,他忽然張開口,就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厲聲吼:“顧憑——!!!”

下一瞬,一口殷紅的血噴出來,他猝然向後摔去。

甘勉立即接住了他。左右人急急問道:“殿下怎麽了?”

甘勉沒有回答,隻道:“先回去吧。今日的事,出了外麵,若是透出任何一個字,軍法處置!”

眾人都是秦王一係的親衛,知道利害,齊齊應道:“是。”

……

軍帳內,醫師站起身,低聲對趙長起道:“殿下是急情攻心了,沒有大礙。”

趙長起點了點頭。

他隨便找了個塌上坐下,對那個醫師道:“煩請大夫給我也開一副安神的方子吧。”

他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苦笑道:“自從聽了那個消息,我這頭到現在都還突突地疼著。”

外麵,狂風卷著暴雨,真像是天裂開了。

趙長起閉著眼,喃喃道:“我真是沒有想到。真的。顧憑這麽聰明,從來都是看他把別人算計得東倒西歪的,他不是這麽聰明嗎……那個南疆王投降真是及時,我都在想,他若是那時候沒有投降,殿下不一定還會給他投降的機會……”

就這樣亂七八糟說了一通,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時,他忽然聽見榻上輕輕一響。

是陳晏醒來了。

趙長起連忙走過去:“殿下。”

出乎他預料的,陳晏的神態看起來平靜了不少。

很平靜。就好像那場暴雨中的短暫的崩裂,讓他體內的痛楚盡數發泄了出去,於是又回歸了一貫的樣子。這才是陳晏啊,便是泰山崩於前,那雙眼裏也該是沒有動容的。

趙長起心下一鬆,但不知為何,又生出了一絲悵然。他輕輕道:“殿下,顧憑的身後事……”

陳晏微微地彎了彎唇角:“身後事?”

趙長起怔了怔:“顧憑他無家無族,他的身後事……恐怕除了我們,無人會給他操辦了。”

陳晏慢慢地搖了搖頭,他的唇角依然帶著笑,輕柔地道:“他沒有死。你被他騙了。”

趙長起:?!!

他一瞬間萌生出一種想將那個醫師重新拎回來診脈,或者幹脆換個醫術更高明的人過來的衝動。

——這真的是急情攻心,沒有大礙嗎?

趙長起瞪大著眼,喉結滾了又滾,艱難地試探道:“殿下怎麽知道,他沒有死?”

陳晏靜靜地垂著眸,道:“孤沒有允許,所以他不會死。”

這個答案。

趙長起真是一個字也無法接。就在他茫然不知何從的時候,聽見陳晏道:“把沈留叫過來。”

“……是。”

不多時,沈留踏進帳內。

陳晏低低道:“沈留,聽令。”

這樣沉而淡的語氣,沈留追隨他多年,一聽就知,當即跪了下來。

“令暗部辰門的人,除非有十萬火急之事,否則,所有人,放下手中一切任務,速速趕來南疆。以龍風鎮為始點,向周圍搜捕顧憑的蹤跡。旱道,水道,即便是道路不通的深山老林,不懂漢話的南疆村寨,也必須一一查遍。我隻要一個結果,找到他。若是找不到,自你向下,所有人一並問罪!”

沈留是暗部領首。自他向下,所有人一並問罪——

這是暗部的至高之令。在此之前,陳晏還從未動用過!

沈留應道:“屬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