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顧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開口道:“都出來吧。”

不多時,他麵前站了四十餘人。有些人是陳晏放在明處的護衛,有些人則是出身暗部的暗衛。

顧憑道:“收拾一下,我們馬上出城。”

又道:“龍風鎮不是可守之地,傳令下去,整頓軍隊,速速隨我出城。”

“是!”

五百名留守的匪兵,加上陳晏放在他身邊的四十名護衛,這人數依舊比南疆王的兩千刑天兵要少太多。那高大護衛守在顧憑的馬車旁,沉聲道:“我等必拚死護住大人!”

這句話,他說得如同立誓。

顧憑聽見了,但是沒有說話。

片刻,那護衛又低聲道:“其實,若是令這五百兵馬守著龍風鎮,我等帶大人從小路脫身,那些南疆兵摸不清大人的去向,大人這樣……豈不是更容易走脫?”

古往今來,多的是那些在敵眾我寡,千鈞一發的時刻,令自己的手下斷後死守,然後自己帶著心腹從小路遁逃的人。那些人,很多還被視為一世之雄。畢竟這一時的成與敗,得意與失意,真沒那麽重要。隻要能逃出去,就算不要臉一點,以後卷土重來也未可知啊。

但那個護衛跟隨顧憑這段時日,他下意識地覺得,這種做法不是顧憑的所為。

所以,他雖然這樣想著,但一直沒有開口提過。現在說起來,也隻是覺得可惜。

顧憑淡淡道:“摸不清去向?他們不會摸不清去向的。”

恐怕,一旦他這邊撤出龍風鎮,立刻會有監視著他動向的人,將消息報給那個青君,或者說叫隱帝幼子。因為,如果是他站在隱帝幼子那個位置上,這龍風鎮裏的哨探,他是一定會布下的。

他這句話,那個高大護衛沒有聽明白,他怔了怔,也不再追問。

這時候,守衛顧憑的安全是一等一的要事,其他的,他已分不出心去細想了。

探馬來報,南疆兵已經朝這個方向追來。

顧憑垂著眸,靜靜地算了一會兒,道:“分成兩隊,一隊埋伏在這裏,記住,伏擊之後就立刻向西撤,去與怒陽來的援兵會合,另一路隨我從前麵的岔道口向東出去。”

“是!”

這一路,隨著他一道道命令發出,五百四十餘人的隊伍在他手中時而急行,時而突然緩速,時而分成幾股,看似毫無章法的東進西出中,南疆兵明明看似有好幾次都要追上顧憑,但是卻次次都極為驚險地與他擦身而過。後麵的喊殺聲響了又遠,停了又起,護衛身上的衣衫被汗濕了一遍又一遍。

他真的想不到,就靠著這一支不過南將軍四分之一的隊伍,竟然能把對方足足拖到現在!

但是,隨著一次又一次的短兵相接,還有為了布陣擾亂他們的追蹤而分散出去的兵力,到現在還留在顧憑身邊的,隻剩下二十人不到。

後麵的軍馬聲越來越近了。

顧憑聽了一會兒,果斷道:“棄車。”

護衛們都知道,這是到了最緊急的關頭了。

已經是生死之際,但顧憑的眼神還是那麽淡靜:“分散開吧。”

護衛們愣了愣,一個人道:“我等如果不貼身護衛,恐怕……”

顧憑:“穎安的援兵,應該過不了多久就會從這條路上過來了。怒陽的援兵多半已經到了,正在往這裏趕來。到時候兩軍前後夾擊,這支南疆兵必然潰敗,不足為慮。”

眾人這才知道,他這一晚上看似驚險而逃,竟然還默默布成了這兩路援軍的掎角之勢。

顧憑:“二十個人對上百千人,就是有九條命也不夠他們殺的。南疆兵不一定認得我的相貌,湊在一起反而惹眼。隻有分散開,藏匿好,等著援兵過來,那才有一線生機。”

眾人都已經習慣了服從他的指令,當下齊聲應是。

說話間,追兵已至。

在半人高的萋萋荒草下,顧憑輕而無聲地向後退去,忽然,他感到一個人靠在他背後。

顧憑頓了頓:“餘青戎?”

餘青戎低低嗯了一聲。

這一路逃亡,那些從十八寨收整的匪兵,他一路路地基本都散出去了,但是唯獨餘青戎,他一直留在身邊。他沒有明說過自己的用意,但果然,餘青戎領會到了。

顧憑和他一起躲進一個巨石背後,輕聲道:“找一個南疆兵,打暈他,換上他的衣服。”

“好。”餘青戎弓起身,敏捷地鑽了出去。

沒過多久,他夾著一身衣服回來了,一邊胡亂往身上一披,一邊問道:“然後怎麽做?”

顧憑頓了頓,他輕輕地說:“這裏是漳崖。”

餘青戎靜靜地望著他。他們兩人都在巨樹的陰影裏,誰都看不清誰的五官,但是顧憑莫名覺得,他像是笑了一下。

餘青戎:“我知道。你那本龍風鎮周邊的輿圖冊,還是我給你畫的呢。”

周圍,一陣陣火把照亮長夜,有好幾次,火把的光都從顧憑身邊晃過去。人馬踏過荒草的聲音,還有兵戈相撞的冰冷的聲響,讓這夜帶上了一種如冰又如沸的混芒。

顧憑垂著眸,他好像在聽,又好像什麽也沒有聽到,在這個不能更嘈雜,不能更緊繃的時刻,他的臉上卻現出了一絲平和的微笑:“餘青戎,等會兒你出去的時候,大喊:顧憑掉下懸崖了。喊的時候,記得一定要用南疆的方話,要邊跑邊喊,我要這句話,在一刻鍾內傳遍漳崖。”

夜風吹過,漳崖之下的漳水,順著崖勢急急一彎,浪濤滾滾而過。

南疆兵正在搜尋顧憑的蹤跡。這地方荒草足有半人高,便是在青天白日裏,藏個人也沒那麽容易被發現,更不必說現在黑燈瞎火的,他們隻能分散開來,舉著火把,不停地往周圍探照。

一個人道:“他真的在這兒嗎?那人狡猾得很,不會從什麽岔口溜了吧。”

領頭的人回道:“不可能,剛剛還看到了,他的馬車就棄在附近。這人一定沒走遠。”

他們身前身後,有幾處地方都正在搏殺著,那是別的小隊發現了潛藏在山叢裏的敵人。領頭的人雖然在細細搜尋,但也時刻關注著那些動靜。

畢竟,保不準顧憑已經被誰給發現了。

忽然,他聽到一聲高喊:“——顧憑掉下懸崖了!”

——什麽?

頭領猛地向崖邊撲過去。但此刻烏燈黑火,下麵漆黑一片,隻能聽到那如怒的浪濤滾滾拍岸,仔細一聽,似乎真有一聲聲細碎的聲響,分不出是人的呼號還是猿嘯哀鳴,淒異地夾在江流中。

更多的人,一聽到那南疆的方話,下意識就沒有懷疑,隻當這是在報信,懵了一瞬後,就跟著那聲音一起高喊:“顧憑掉下懸崖了!顧憑掉下懸崖了!”

喊聲陣陣,在山崖間來回激**!

顧憑依舊靠在巨石後麵,一動不動。

……他有點累。

事實上,在他知道陳晏將要與海郡蕭氏議親的時候,他就在想,該如何讓自己在陳晏麵前順理成章地死去。甚至在更早之前,他其實隱隱約約就有點感覺,他和陳晏之間,恐怕是很難善始善終的。在他剛被陳晏從秦王府後院放出來的時候,他還想過,陳晏或許有朝一日會對他失去興趣,但是,在陳晏強硬地要他加入暗部的時候,這個想法就淡了。

那天晚上,他問陳晏,他們兩人會不會斷了。

陳晏回答不會。

那一刻他就確定了,哪怕陳晏有了妻室,哪怕他以後還會有妾室,他也不會對他放手。

是啊,他並不需要放手。這天下那麽多的權貴,不是都一邊妻妾成群,一邊又養著外寵嗎。

但是他不能允許。

不能允許,就隻能讓自己一死了之。

而陳晏率兵深入南疆腹地,奇襲沉台的時候,在鄭暘率東洲軍半路策應的時候,在龍風鎮不知不覺間成為一座孤鎮的時候,就是他最好的機會。

在南疆,他還可以讓自己消失。但如果到了鳳都,在那些陳晏的力量極為強勢的地方,他就算想要逃,恐怕有再多的手段也施行不了。

人啊,怎麽能讓自己落到逃無可逃,選無可選的境地裏,再去後悔?

所以,哪怕陳晏與海郡蕭氏的議親如今隻是傳出來了一個消息,他也毫不猶豫地這麽做了。

依稀間,顧憑感覺到地麵起了微微的震動,那是無數馬蹄急速踏來的動靜。

他微微笑了笑,想,是穎安的援軍到了。

……

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南疆一平,他也算問心無愧了。

*

沉台軍帳中。

趙長起厲聲道:“你說什麽?!”

前來報信的人望著他鐵青的臉色,猛地將頭抵住地,顫聲道:“昨夜,南疆王的刑天兵奇襲龍風鎮,怒陽和穎安都派了援軍去救,但……但是,顧司丞在亂軍之中,墜下懸崖,如今……”

他說不下去了,這帳中的氣氛太可怕,他的話說到一半就被無聲息的空氣割斷。

實際上,從那麽高的漳崖墜落,下麵又是滾滾漳江怒水,誰都知道,根本不會有生還的可能。

但是,他真的不敢把這話說出來,就好像從踏進大帳到現在,他根本連一眼也不敢去看那個坐在最上首的男人,隻能感到他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就好像一把刀尖抵著他的咽喉。

“如今怎麽了?”陳晏慢慢地站起來,他像是輕聲笑了一下,“你想說他死了?”

“屬下不敢!”

“找到他的屍體了嗎?”陳晏走到他麵前,他的步履依舊那麽緩,聲音也是一貫的微啞而低,“找到了嗎?——回答孤。”

那人的冷汗涔涔而下:“沒有,沒有。”

怎麽可能找得到。墜進江裏,轉瞬就會被急浪吞噬,不知卷到何處。哪是一時半刻能找到的。

那人咬牙道:“屬下這就帶人下崖底去找!”

陳晏眯起眼,那幽深的雙眸透出一股狼一般的,帶著血色的孤執,他低下頭,墨發披落下來,垂在蒼白的指尖,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道:“沒有找到,你們憑什麽敢說他死了……孤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碎了,我要見到他的骨頭!”

每一個字,都好像一顆釘子,狠狠楔進他的喉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