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帳外,篝火燃燒時木柴的劈啪聲,在安靜中顯得無比清晰。

顧憑知道陳晏的意圖,但其他人還都迷惑著,他們注視著甘勉和顧憑,目光中隱隱不解。

甘勉道:“顧司丞讓我們做的的第一件事,便是放出風聲,說朝廷並不打算對十八寨趕盡殺絕,還準備在十八寨的東西二主中留下一個人,免其罪責,給他一個官身。”

眾人琢磨了一下,紛紛點起了頭。

他們熟知兵法,都知道所謂圍師必闕,即使困住敵人,也要圍三缺一,給他們留一條生路。便是要令十八寨覺得,就算敗了,那也不是真正生死攸關的絕境。這麽一來,就能大大消解他們的鬥誌。

“第二件事,是讓滿連泰知道,朝廷打算隻留一個,就是胡烈天。對另一個人,那是要當做罪首殺之戮之,以儆效尤!”

事實上,稍微有些遠見的人都明白,匪道興於亂世,如今天下日漸安定,朝廷騰出手來,一定是要收拾這些的。像滿連泰這樣半輩子曆盡風雨的人,他不會看不出來,以十八寨的勢力,朝廷不可能對他們坐視不理,出手剿滅那是早晚的事。

對他來說,如果能得到一個機會投靠朝廷,從此搖身一變成為官身,這不可能不令他意動!

但偏偏,朝廷屬意的人選不是他。

非但不是他,還要將他當做承擔十八寨一切過往罪責的禍首,嚴加懲處。

從來,便如同聯盟凝聚,往往起源於共同的對立;猜忌嫌隙,起於分別。

甘勉微微提聲:“顧司丞還下令,向滿連泰散布這則消息的時候,要說的是,胡烈天已經投靠了我們!”

眾人一怔,第一反應便是以滿連泰的心計,他聽到這種說法,一定是不會信的。但轉念一想,以他的多疑,對這種一看就滿是破綻的話,還真不會完全置之不理。畢竟,兵者詭道,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看起來真的,或許隻是用來迷惑的假象,看似虛假的,卻不見得不是真相。否則,以冠甲軍之能,若真想離間,完全可以編出一個更可信的謠言。

眾人不由想,恐怕那謠言編得越是逼真,滿連泰越會篤定是計策。反而這種一聽就荒謬無比的,或許還有可能真的令他動搖。

“第三件,顧司丞令我放出了關押在縣衙刑房的山匪,縱他們回寨。”甘勉沉聲道,“便是因此,今日我掠陣時中了一箭,胡烈天卻沒有下殺手。然則,我穿了一件金絲軟甲,那箭本就傷不到我。這一步,隻是做給滿連泰看的。”

比起這些真假難辨的謠言,真正能夠誅心,讓滿連泰相信胡烈天真的已經暗中倒向朝廷的,就是讓他親眼看見。多疑的人,通常都隻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以說,在甘勉從胡烈天的冷箭之下安然無恙地離開之後,十八寨的東西二主之間,那原本牢不可破的關係就已經不複存在了!

要震斷那根岌岌可危的線,隻需要最後一擊!

一片安靜中,顧憑上前一步。

他拿出了那枚玉佩。

自從陳晏將冠甲軍的兵符交給他之後,他隻拿出來過一次,便是那一晚在伍飛平的府邸內,用它贏得了穎安衛的旗牌。今晚,是第二次。

他將玉佩輕輕放在案上。不愧舉世難尋的美玉,與案幾一撞,聲音清徹如鳴。

眾將當即齊身拜倒!

顧憑道:“我給穎安衛傳的命令,你們應當都知道了——兩軍會合,於今夜子時發起總攻。我還告訴他們,到時候,胡烈天的人馬會在右臂上係一條紅巾。如果見到這樣的人,不必動手。現在,我要告訴你們,今夜的戰場上,的確會有人在右臂係上紅巾——但那不是胡烈天,而是滿連泰!“

他一字一句道:”傳我的命令,一旦看見右臂配有紅巾的,不必猶豫,即刻斬殺!”

包括甘勉,所有人都是一怔,下一秒,他們猛地反應了過來。

為什麽兩軍總攻,要選在這個黑燈瞎火的時候?

唯有在子時,不能靠麵貌分清究竟誰是誰的隊伍,才需要戴上信物標明身份。這條紅巾在顧憑的計劃裏,標誌的從來就不是盟友,而是敵人!

料敵於先,竟然能到這個地步!

眾人注視著顧憑,目光中一時震驚難言,一時又是歎服。朝廷當初下的命令,是要他們掃平南疆之亂。但是冠甲軍縱橫沙場,馳騁慣了,他們這些人接到這個命令,第一反應就是以武力強攻。像這樣疑陣之中再布疑陣,環環相扣的詭詐之風,他們這些人裏,還真沒有能勝過顧憑的。

眾將齊聲高喝道:“是!”

子時,當胡烈天依照命令率手下趕到通橋的時候,他看到了似乎早就等候在那裏的滿連泰。

滿連泰的身後,不但有他西寨的匪兵,還站著他之前從南疆王那裏借來的漆蛇兵。

若說之前,胡烈天之部的戰力要高於滿連泰的話,那麽加上漆蛇兵,兩人的武力是可以持平了。

讓胡烈天感到有一點奇怪的是,滿連泰身後的所有人,都在右臂上係了一根紅巾。他正想要開口問一問,下一刻,他對上了滿連泰的眼睛。

深不見底的黑夜裏,那雙深沉而冷酷的眼睛,讓胡烈天的眼孔猛地一縮。他狠狠拉住韁繩。

他曾經在戰場上九死一生,根本不可能錯認這種眼神!下意識地,即使腦海還一片空白著,胡烈天抬手按上了腰間的長刀。

滿連泰一直在注視著他,一絲不錯地。這一刻,像是終於確認了什麽。

他微微閉了閉眼,厲聲道:“放箭!”

下一瞬,湍急的箭雨從滿連泰身後傾瀉而下。

顧憑站在營外的一處平底上,前方,山穀裏震天的喊殺聲遙遙地傳過來。

趙長起走到他身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穎安衛那邊,就照著你的命令,在帶他們前來會合的半途,突然傳令說取消夜襲,讓他們就地駐紮。然後,果然有些人鬼鬼祟祟想要給十八寨報信。所有這些有異動的人,我們都已經扣住了。”

又道:“還有這段時間,我們明著利用穎安衛向十八寨放假消息,暗中也在持續監視著他們,那些舉止有嫌疑的,也已經篩出來三四十人,隻待一一查證。經此一事,穎安衛內的匪間,也能一並肅清了。”

他望著顧憑,目光中帶著一絲難以言說的複雜。

胡烈天,滿連泰,穎安衛……且不說他們之間盤根錯節的關係,隻看這些人各自的本事,胡烈天戰力超群,滿連泰老於心計,穎安衛在此地天然便占著一個地理人和的優勢。但是這三股勢力,竟然被顧憑兵不血刃地就給利用了個徹底。

甚至於,今晚胡烈天與滿連泰這二人鷸蚌相爭,冠甲軍去漁翁收利的一戰,穎安衛根本連摻一腳也不能。

這般被排除在外,他們甚至還無法表達不滿。光是篩審內奸的事,就足夠這些人自顧不暇了。

趙長起忽然想起來,那日,有人在穎安城四處傳播冠甲軍劫掠百姓的謠言,他們懷疑這件事是由十八寨安插在穎安衛的內奸,打著冠甲軍的旗號所為。

當時,顧憑隨意對他笑道:“不如我們叫上穎安衛,帶他們上十八寨剿匪去?”

……難道從那一刻始,他就布好了這樣錯綜複雜的一個局?

這一次,趙長起是真的感覺到,顧憑身上是有大才華的。

這樣的才華,雖然不至於讓他在世上活得隨心所欲,但是進退自由,那是沒有問題的。趙長起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絲連自己也不知道從何而起的惋惜。

遙遙的兵戈聲裏,夜風輕緩而過。顧憑忽然道:“我寫了一封軍令狀。”

趙長起:“什麽?”

“殿下給了我冠甲軍的兵符,這件事,還是要想個說辭。”顧憑懶洋洋地道,“對外就說,是殿下以兵符逼我立下軍令狀,若是我不能破了十八寨,便以軍法處置。”

顧憑畢竟是皇帝派來的,執行的是監督之責。若陳晏與他的關係親密,難免會讓皇帝懷疑是否是存了拉攏之心。這是會招疑的。

趙長起點點頭:“不錯。”

顧憑:“這個說法,你記得找人宣揚出去。”

趙長起:“好。”

他忽然想,顧憑願意為陳晏這樣盡心謀劃,這是不是或許說明,他對陳晏,並不是全然的無情?

一時間,趙長起搖了搖頭,有點想要苦笑。

他眼前忽然閃過方才幾個冠甲軍提及顧憑的那個眼神。這些人從前都是跟隨陳晏打天下的,險而又險的戰役不知經曆過多少個。便是有敵人數倍於我,便是被幾股敵兵合圍至絕境,便是後方失火以至於隻能斷水斷糧地強撐,他們也沒有懼的。

這樣戰功無數的將領,提起顧憑,那眼中的信服竟不是假的。

顧憑這一手,確實是令他們另眼相待了。雖然這令冠甲軍毫發無損,就將整個十八寨收入囊中的計策,確實是精妙無雙。但趙長起不知道為什麽,一想起那些人的眼神,他就忍不住想撇嘴。

……這些人啊,還是見識太少。顧憑這個人一向就是這樣,凡是可以空手套白狼的事,他是肯定不打算花錢的。

他正要說什麽,忽然目光一頓,然後,他往後退了幾步,無聲地離開了。

顧憑正站著出神,忽然感到一雙溫熱的手臂從後麵攬住了他。

陳晏問道:“怎麽了?”

顧憑搖了搖頭。今晚陳晏忽然將他推到了冠甲軍的麵前,這個舉動,多少令他心底裏生出了幾分混亂。陳晏的手臂很堅硬,莫名就給人一種仿佛可以任人依靠的錯覺。顧憑閉上眼,索性放鬆身體,懶散地靠了上去:“我用紅巾區分出滿連泰的手下,孟三娘在胡烈天部中,性命應當無虞。”

陳晏淡淡地“嗯”了一聲。

半晌,他突然問:“你想要什麽?”

顧憑眨了眨眼:“嗯?”

陳晏平靜道:“此戰之功,當歸於你。顧憑,你想要什麽?”

顧憑怔了一下。說是詫異也好,說是茫然也罷,他真有些想不到,這個習慣了居於高處,習慣了號令千萬人,身邊的人都以遵從他的意誌為信條的人,也會問他想要什麽?

他張了張嘴,還沒想好要說什麽,就聽見陳晏道:“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再來告訴孤。”

他這麽說,便是表示,這不是隨口一言,而是一個鄭重的許諾。顧憑頓了頓,他當然清楚這個許諾的價值。到了陳晏這樣的位置,他的任何一個承諾都很珍貴,因為那背後都帶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價值。無論是令一個全無根基的人一飛衝天,或是令一個興盛的家族就此覆滅,於他而言,也就是一句話的事而已。

長風在山穀間回**,恍惚間,那衝天的喊殺聲也像是遠了,此夜之間,隻有一輪明月高懸。古人雲,乘物以遊心,似乎這顆心隻有脫離了塵世,才能於天地間自在往來。

顧憑就保持著這樣一個倚在陳晏懷中的姿勢,閉著眼,靜靜地吹著風。

他能感覺到,自己這一整晚都不由自主地混亂著,波動著,起伏不定的心,在漸漸地平靜下來。

……的確,要平靜下來。

他必須平靜下來。

因為站在他身後的那個男人,他是陳晏——即使站在他身後的那個男人,他是陳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