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無法原諒

兩人就著擁抱的姿勢接了個吻。

房間裏有片刻的安靜。周拂曉閉著眼睛,腦袋搭在聶韜成的手臂上,黑暗裏,他什麽都看不見,虛空泛著一圈一圈的白光。光圈放大、模糊、渲染,最後霧一樣化開,呈現出來的是周晚照的臉。

他睜開眼睛,才發現有眼淚流下來。

聶韜成低頭親吻他的眼淚。周拂曉回吻他。

平複呼吸後,他聽到自己說:“賈新民跟我說,他不覺得自己有問題。他說他是在真誠地追求晚照,他也不能理解晚照對他的態度。我沒有指望他能理解,我知道他永遠不會理解,不管他被判多少年、坐多久的牢,以後出來了,他可能還是會去欺負下一個女孩,隻要有任何一點機會,他還是會用同樣的手法‘追求’其他人。”

“你覺得就算法律懲罰了他,他仍然不會悔改。” 聶韜成為他揉開皺起的眉心。

周拂曉勉強笑了一下:“郭慶利和王亞存會悔改嗎?”

聶韜成不用回答他,他們也知道問題的答案。

“賈新民、郭慶利、王亞存、我爸媽、湯純謝頤和白南的爸媽……”周拂曉用兩隻手掌在虛空中一捧:“他們這些人,都不會悔改。他們也永遠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法律會裁決他們,輿論會譴責他們,他們會有段不好受的日子,但這段日子會過去,他們會有新的日子,隻有被害的人永遠等不到道歉和理解的那一天。”

聶韜成接下他的話:“而且,這個世界好像永遠是他們不知悔改的人在決定無辜者的命運。”

周拂曉用頭發輕輕蹭著他的臂彎:“有時候……”他做了個長長的深呼吸,“有時候我會覺得,惡,就是因為它無法通過報應或者法律懲罰去消弭,才叫真正的惡。所以我不相信善惡有報,因為沒有任何一個被害者體驗的惡,能被補償回來。如果能被補償回來,就不是真的惡。”

“這是一種很消極,也很殘酷的想法。”聶韜成不置可否。

“往往殘酷的那個,才是正確的那個。”

“但你會因為這些消極的想法不開心。最終陷入痛苦裏麵的是你,不是他們。”

周拂曉抬起頭來,湊上去和他接吻。

聶韜成回攏手臂,手掌輕輕抓弄他的發頂,像安撫一隻敏感的容易受傷的動物。

“我不是覺得你的想法不對,你是對的。”聶韜成低聲在他唇邊說,“惡是沒辦法消除的。賈新民他們這些人就像……就像台風、地震、火災……是一股蘊含著極大的破壞力量的災難,所到之處,就會造成傷亡、絕望、痛苦。而且災難必然發生,不可避免。”

“即使我自己就是從事法律專業工作的,處理了大大小小很多的極端惡性的案件,我也明白,在法律麵前,這些災難造成的破壞很難去彌補。更何況,我們的法律還有很多漏洞和缺陷,有些惡,連法律都沒辦法,更不要提去實現真正的公義。”

周拂曉有點動容,聶韜成作為一名檢察官能說出這樣的話是不容易的。

聶韜成撫摸他的臉頰,指腹在他的頰腮流連:“但最糟糕的情況其實是,我和你,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這些繼承了受害者遺誌的人,陷入痛苦不能自拔。曉曉,我不希望你這樣。”

“‘生活畢竟隻是生活,生活隻在我們自己,而不在外界。’*我希望你開心,自由而快樂地活著,這個世界好還是不好,生活難還是容易,你都能過好自己的日子。”

“因為隻有你活著,精彩而驕傲地活著,才是對施害者和邪惡最大的打擊。”

周拂曉隻要稍微張唇,就能觸碰到對方的嘴唇。他捧著聶韜成的臉頰深切地吮吻。聶韜成把他摟緊,他們在**翻滾,嘴唇從來沒有分開過。

直到周拂曉覺得有點喘不上來氣,他壓在聶韜成身上,兩隻手撐在聶韜成腦袋邊,這個角度聶韜成的兩隻眼睛裏全部都是他。他低下頭來,兩人額頭抵著額頭,鼻子抵著鼻子。

“不要傷害自己。”聶韜成對他微笑:“哪怕是用消極的想法傷害自己也不要。晚照受到的傷害已經夠多了,她不希望你再受傷的。”

周拂曉吸了吸鼻子,點頭。他眼裏是含淚的,但那眼淚最終沒有落下來。

一周後兩人在周晚照的墓地遇到了周拂曉的父母。

兩位長輩麵相比聶韜成想象中蒼老許多。按理說,周拂曉今年剛滿二十,他的父母年紀不應該很大,頂天了五十歲,這個歲數到了檢察院都是些如日中天的骨幹幹部,各個正是狀態最好的時候,哪有顯老態的?

但眼前這對老人家說是年逾古稀也會有人相信的。周父滿頭華發,體態不大好,佝僂著背,腰也是塌的,身上衣服不是很整潔,到處擦灰,一條黑褲子白一塊黑一塊,成了花斑褲。他又愛皺著眉頭,連帶五官緊繃著,更顯愁苦。周母一張小小的黃臉,從五官上能看出年輕時的麗影,身上穿白色繡彩花的短衫,顯得氣色好些,但腿腳走起路來蹣跚,要支著腰走路。

學校被封校調查後,周家二老一直聯係不上兒子。周拂曉的舊手機被賈新民損壞報廢,新手機換了電話號碼後家人就找不到他了。據說兩人找到學校和檢察院很多次,蘇文卓見到後才代為轉達了消息。最後,周拂曉同意在這裏見兩人一麵。

周母見到兒子很激動,一邊抹眼淚一邊用口音極重的方言說:“父母孩子哪有隔夜仇呢?你回家吧。我和你爸爸都很想念你,奶奶也很想你……”她絮絮叨叨地哭了很久,拉著兒子的袖口不願意放手。周父在旁邊歎氣。

周拂曉耐心等她哭完,最後才說:“我會定期給奶奶寄錢的,有空的時候我也會回去看她。你們就不用再聯絡我了。我說過,晚照死了,你們就當我也死了。”

這就是他對父母最後的話。往後,他真的沒有再見過父母一麵。

聶韜成陪著周拂曉進墓園,一排排的樟樹被風吹得沙拉沙拉響,葉子的氣味散開來,那氣味有點怪,說香也不是香,像灑了驅蟲藥似的。滿眼都是種滿樟樹的青色的山,煙氣渺渺輕淡。

周拂曉把黃紙十二張一疊垛好,一疊一疊放在桶裏燒,聶韜成找了根竹竿過來翻紙,以免黃紙燒得不均勻把火滅了。濃煙嗆得他們倆咳嗽,周拂曉一邊咳一邊抹眼睛。燒完紙他把貢品帶來擺上,敬了酒說了話,又拉著聶韜成在墓前鞠躬,才從墓園裏出來。

兩人牽著手說話——

“既然已經下決心斷了關係,這次為什麽還是見了?”

“這是最後一次,就當是告別。以後要是他們再找到檢察院去,告訴文卓姐不用客氣了,如果幹擾到了工作人員和檢察院的工作,該報警就報警吧。”

“真的一點情麵都不想留了?”

周拂曉低頭看著兩個人交握的手,沒有馬上接話。他們從山上下來,這會兒風有點涼了,吹得脖子後麵一陣寒意,他縮了縮脖子,轉過頭去看山上林立的碑群,一層一層的滿山的碑石往他的肩膀上壓過來。他才開口:“我……我無法原諒他們。我做不到。”

過了一會兒,聶韜成攬著他的肩膀:“晚上不做飯了,我訂了餐廳。今天吃點好的。”

周拂曉反而不好意思,這段時間他都是吃聶韜成的,住聶韜成的,無業遊民的他打算明天開始去人才市場找工作:“沒必要,下館子又浪費錢。”

“有必要。”聶韜成覺得應該給他一個像樣的儀式:“就當慶祝一個新的開始。”

餐廳訂在了商場裏麵,去的路上聶韜成還買了一束花。西餐廳很有氣氛,就是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不會點洋餐,牛扒到底應該幾分熟自始至終沒搞清楚。周拂曉心大,他吃飯通常是抱著隻要吃不死,就往死裏吃的心態,更看重量而不是質。聶韜成就比較鬱悶,他根本吃不慣西餐,為了談戀愛才想玩一回浪漫,差點沒把自己玩兒脫。

周拂曉笑話他:“就跟你說了,宿舍樓下東北燒烤就可以了。”

“難得來一回嘛。”聶韜成看著盤子裏冒血水的牛扒犯怵,最後還是讓廚師回爐回成了全熟:“你看人家門口貼著米其林一星。一輩子也就吃一次,當作長長見識。”

周拂曉不知道什麽是“米其林”,也不感興趣:“你是不是還有什麽小動作要搞?”

他都快成聶韜成肚子裏的蛔蟲了。聶韜成幹咳兩聲緩解尷尬,挪了挪身體,離得他近了點。

他們坐的位置是一張四分之一圓的弧形沙發,自然地形成了一個半開放形狀的小空間,是個很適合情侶的位置。聶韜成本來和周拂曉對坐著,挪近了兩個人的肩膀能挨在一起。

這樣的距離讓周拂曉一下子有點緊張起來。他不習慣在公共場合裏這麽親密。

“我想著,我們在學校裏不是說過……”聶韜成還在組織語言,“如果咱們倆這次能順利渡劫,就在一起的事……雖然該做的都做了,但是我覺得有個儀式顯得比較正式點……”

“拂曉!”熟悉的聲音從後麵傳來。

周拂曉挑眉轉頭,正看到謝頤向他招手。

這位富二代回家後看起來日子過得還不錯,一身名牌衣飾已經恢複了,氣色也紅潤,精神也飽滿,盡管時間不足以讓他那頭茄子色的毛恢複到原樣,但寸頭配著寬大球衣和大金鏈子反而叛逆味道更足,人群中一眼便能識別出他來。

謝頤像是餐廳的熟客,餐廳經理見了他就喊小謝先生。他現在是要造型有造型,要排場有排場:“兄弟!真的是你!聶教官怎麽也在這兒?你們倆來吃飯?”

周拂曉站起來和他擁抱微笑:“好久不見。”

謝頤大手一揮就指揮餐廳經理:“再拿瓶紅酒過來,這桌的單我買了!這我親兄弟周拂曉,記住了!以後他來吃飯,賬都記我名下。誰敢收我兄弟一分錢,就是跟我謝頤過不去。”

餐廳經理點頭哈腰地去拿酒了。

周拂曉覺得這樣不好:“我們自己付賬就好。不要你破費了。”

謝頤還要和他辯,後頭有謝頤熟悉的長輩在招呼他去包間,他們像是來參加飯局的。謝頤隻能匆匆告別:“回頭聊!好多事情想跟你說呢,改天約湯純和白南出來,聽到沒有?一定給我打電話!多吃點,別給我省錢!”

整個餐廳都能聽到謝少爺熱情洋溢的聲音,鄰座好奇的食客伸長了頭像看戲一樣看著他們。本來西餐廳裏就講究光線暗,音樂輕緩優雅,安安靜靜才有情調,他這兩嗓子全把氣氛攪壞了。

一餐飯吃得不倫不類,從餐廳出來走在回家的路上周拂曉和聶韜成都覺得好笑。

馬路上人多,聶韜成悄悄地牽他的手沒人注意,周拂曉也不掙脫:“下次別去那種地方了。”

聶韜成也不想再去西餐廳了:“行。咱們確實不適合。”

周拂曉高興起來,他晃**著和聶韜成牽著的手:“我明天開始去找工作,等工作確定下來了,我們就換張更大一點的床,現在的單人床就不要了,我還有些家當可以搬進來。”

“櫃子也要換個大點的,周末再去買多一套桌椅。”聶韜成喜歡聽他規劃他們的未來。

“以後我可能要經常上夜班,但是白天要是在家還能給你做做飯。”

“檢察院有食堂,不要你做飯。你還會做飯?”

“我為什麽不能做飯?我做飯挺好吃的。”

“我的意思是不要天天做,上班就夠累了,還要做飯……”

……

周拂曉聞著路邊煎餅的香氣,又餓了,西餐廳那點中看不中用的東西對他來說不夠。他跑去小攤上又要了兩個煎餅,不一會兒心滿意足地拎著煎餅跑回來,他一個,聶韜成一個。

他們一邊吃煎餅一邊走回家——

“醬放得有點多了,有點鹹,你的呢?”

“我這個不鹹,你吃我的吧。我喜歡鹹一點的。把你的給我。”

“聶韜成你看看你啃得什麽樣子?都漏了!”

“哈哈哈哈……”

(*“生活畢竟是生活……”: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