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重生
◎故人乍然相見,還是紅了眼眶◎
時值五月,整個都城都入了夏,正午時分,日頭高懸,將整個都城都攏在日光裏頭。
護城河一側的垂柳蔫蔫地打著卷,沿街的商販也失去了往日叫賣的熱情,懶懶地坐在攤子後頭,隻盼著天早點黑,能涼快些。
皇後娘娘的仁明殿卻是一番熱火朝天。
仁明殿植了許多石榴,此時正是開花的時候,石榴花香氣彌漫了整個宮殿,可偏殿裏頭太醫宮婢進進出出,無人顧及得上。
皇後娘娘守在偏殿床榻一側,素來端莊嫻靜帝後此刻滿臉焦急,“不是說服了藥便能醒過來,這都三個時辰了,怎的還在昏迷?”
鍾太醫診過一輪脈,恭敬回道:“娘娘,薑娘子是急火攻心,加之夜裏受涼,才發了高熱,臣等不敢下重藥,所以見效慢些。”
“退下吧,本宮自己照顧。”
皇後娘娘揮退了太醫與一眾宮人,自己擰了帕子給蘭時降溫。
皇後娘娘瞧著榻上蘭時蒼白的臉色,陡然生出一股無力感。
“硯書,你說本宮是不是做錯了?” 語氣裏是從不示人的脆弱。
蘭時是從小養在她身邊的,嫡親的侄女,她怎不盼著蘭時嫁得如意郎君。
可——
奉在一側的著豆綠色褙子的婢女屈膝,“娘娘是為了娘子好,娘子年歲尚輕,一時不能領會罷了,娘娘不必憂心。”
“本宮如何不憂心,蘭時性子執拗,怕是不好改,可本宮撫養太子長大,如何不知他也是個有主意的,他與陛下必定不會願意手握重兵的衛國公府再出一位太子妃。”
皇後娘娘歎口氣,當初兄長戰死北境,將這孩子托付給她,是她一手將這孩子帶大,親如母女一般,可憐巴巴地求她,她又怎麽忍得下心拂這孩子的心意。
“姑母?”
**昏迷的蘭時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似是不可置信一般緊緊盯住皇後娘娘。
倉皇坐起來撲進皇後娘娘懷裏,“姑母!”
眼淚大顆大顆往下落,蘭時像隻小獸一樣在皇後娘娘懷中痛哭。
淚眼模糊間,蘭時看見了自己的手,白皙細膩,沒有任何傷痕和血跡,一點兒不似久經沙場,被兵器磨出繭子的手。
再抬眼看姑母,眼角連細紋都不曾有,一頭烏發盤在珠冠下,是年輕健康的樣子。
觸手皆溫,床頭的蘇合香,香氣嫋嫋,掠過蘭時鼻端,溫和悠遠,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像是彌留時的幻象。
她已經有數年不曾用蘇合香了。
再看回自己,一身寢衣,原本當胸一箭,被血染紅的鎧甲不複存在,自己也不曾受什麽傷。
皇後娘娘一下一下撫著蘭時的背,心裏也難過地不行。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若是你非要嫁給太子,姑母盡力替你試一試就是了,可不許再賭氣自傷了。”
非要嫁太子?
蘭時身體微微一僵,神色複雜,那這不就是武定二十年?
她這是重生回到了二十五年前?
這年裏,最大的事,便是給太子殿下選妃。
她原本滿心期待地能夠成為太子殿下的妻子,姑母卻告訴她,太子殿下不能再娶薑氏女。
陛下與太子,包括滿朝文武都不會允許手握重兵的衛國公府連出兩位皇後。
她知道輕重,隱忍著沒反駁,回了自己住處就大病一場,醒了之後也是鬱鬱寡歡。
後來姑母在紫宸殿跪了半個時辰,她遠在北境宛城的兄長交出裏北境軍半數兵權,才保她成了太子妃。
而她,實在是太喜歡太子殿下,明知如此不妥,還是義無反顧地嫁了。
她與太子殿下的確相敬如賓數十載,可除此之外,多餘的,再也沒有了。
太子殿下給了她正妻的尊重與愛護,可她卻總覺得,那不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護,而是君主對臣屬的,抑或是兄長對幼妹的。
她封後數年之後,才偶然得知,她的夫君,原本在選妃之時,準備納另一個女子的,可那女子家世不如衛國公府,且向往夫君沒有別的女人,這才沒成。
這才——
便宜了她。
她孜孜以求的,是旁人不屑一顧的。
她夫君,也因此,沒納過旁人,世人都說她是最令人羨慕的皇後,可她聽來,諷刺無比。
她同太子殿下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到頭來自己的夫君後宮裏沒有旁人還是沾了另一個女人的光,這樣的令人羨慕,實在是不要也罷。
那今世,還要嫁太子嗎?
“姑母,容我考慮考慮,我也——”蘭時頓了頓,下定決心一般,“我也不是非要嫁給太子殿下。”
怕皇後不信,蘭時補充,“姑母信我,蘭時從不騙您。”
皇後娘娘瞧著蘭時哭紅的眼睛哪有不答應,扶著她重新躺下休息,“過會兒再喝一帖藥,好好睡一覺,不論蘭時做什麽決定,姑母都支持。”
皇後此生子嗣艱難,可她先頭養育了太子,後頭看顧蘭時,也全了一個做母親的心願,如今難就難在手心手背都是肉。
蘭時肯退步願意想想,自然最好。無論嫁與何人,她總是護得住的。
看著蘭時睡著,皇後娘娘才由硯書扶著回了主殿。
門關上的那一刻,原本應該睡著的蘭時睜開了眼睛。
她揭開爐蓋,滅了那盞香。
披衣下床,將窗戶推開半扇,本來是想透透氣,可聞到院中石榴花的香氣,心情也好了幾分,不急著回**躺著了,反而坐在窗下書桌前。
入夏的風,吹過來也是溫和的,還捎著石榴花的香氣,熏在蘭時臉上,讓她微微眯了眯眼睛。
她上一世最後幾年,都在北境吃沙,北境的風不論何時吹來都能刮得人臉頰生疼。
如此的愜意與靜謐,都好像是夢中才有的。
書案上,並排擺著澄心堂的紙和鬆煙墨,都是最上等的東西,本來是盡著東宮用,供給太子殿下的,太子殿下知道她素日喜歡寫寫畫畫,都會勻一半給她。
其實不隻是紙墨,隻要是她想要的,太子殿下送的從來都是最好的。
這麽好的太子殿下,要是心裏有她該多好,那她應該會義無反顧地如撲火飛蛾一般,再撲一世。
筆架上懸的是紫毫筆,是遠在北境的五哥做的,紫毫是多麽難得的東西,可五哥自從她開蒙,每年都會做一支筆,隨家書一起寄來。
五哥在九年前的永夜關一役中被廢了雙腿,拚死奪回了永夜關。
曾經京城裏最耀眼的小郎君,無數小娘子的春閨夢裏人,如今隻能坐在輪椅上,縮在軍帳裏做軍師,本就是投筆從戎,最後還是隻能提筆定計。
五哥在聽聞她心悅太子殿下時,說服了大哥與一眾北境軍,交出了半數兵權,助她坐穩太子妃之位。
這樣好的兄長,她又怎麽舍得讓他們為了她再舍一次兵權,將北境軍拱手相讓。
有些傻,一個人隻有勇氣犯一次,哪怕她現在擁有了第二次機會。
蘭時閉了閉眼,緩緩從手上褪下了那隻太子殿下送的白玉鐲,鎖進了妝匣箱子裏。
昏昏沉沉地重新躺回**,逃避現實一般蒙頭睡去。
可她心裏有事怎麽也睡不沉,加之上一世行軍規矩嚴,寅時便醒了。
高熱退了,躺在屋子裏也煩悶,蘭時穿戴齊整便拎著佩劍出了屋子。
趁著日頭還沒晃上來,練練劍。
上一世在宮裏養尊處優久了,等她披掛上戰場的時候吃了好一番苦頭才把幼時的底子撿起來。
既然此生不願意再做養尊處優的太子妃,那這身武藝可不能再廢了。
蘭時習薑家劍法,是幼時父兄們一起授的。是戰場上練出來保命的招式,前世她總覺得不夠輕盈優美,也怕太子殿下嫌她不夠穩重,甚少人前練劍。
等她真正到了戰場,才知道她的父兄教授給她的,是瞬息萬變中的一線生機。
與樂人所擅劍舞不同,薑家劍法,起勢便如雷霆萬鈞,劍隨人走,劍鋒所掠之處,令人屏息。
劍芒閃過,璀璨奪目。
直至收勢時,光華盡斂,如雲銷雨霽。
蘭時收劍在背後,隻覺胸中濁氣全消,神清氣爽。
太陽已經慢慢晃上來,日光溫柔罩在她身上,她忍不住閉了閉眼,感受這溫熱落在身上的感覺。
此時正有一陣微風拂過,讓她更真切地意識到了她此刻是活著的。
直到風中捎來一縷沉水香的味道,她驟然睜開雙眼。
沉水香,是太子殿下素日用來熏衣用的。
蘭時遠遠看過去,偏殿回廊盡頭,垂花門下,是一身朝袍,長身玉立的太子殿下。
即便蘭時看不清楚太子殿下的神色,也能猜到這人定然是眉眼鋒利,高高在上,冷淡遠人。
雖然蘭時嘴上心裏都告訴自己太子非良人,可故人乍然相見,她還是紅了眼眶。
怕自己太過失態,她並未上前,遙遙行了個禮。
太子殿下略一頷首,轉頭離去。
直到太子殿下的身影再也瞧不見,蘭時才胡亂地抹了抹臉。
忍不住想,若是太子殿下也有意於她,應當會過來的吧。
可他沒有。
蘭時回屋梳洗了一番,掐著時辰,琢磨著太子殿下應當給皇後娘娘請安走了,才去了仁明殿主殿。
沒想到太子殿下還在。
蘭時依著規矩見禮,而後乖乖侍立於皇後娘娘身後,不曾往太子殿下那邊看過一眼。
倒是皇後顧忌著蘭時心情,匆匆把手裏攤開的絹布合上放回了盒子裏。
那也不妨礙蘭時已經看清了上頭的字跡,是大涼各家貴女名錄。
她的姑母,已經提前為太子殿下相看了。
太子殿下起身,行拜禮,不經意般開口道:“後日是端陽,母後今年可要去金明池龍舟爭標觀賽?”
皇後娘娘笑道:“不去了,年歲大了,湊不得這熱鬧了,等太子回來細細說與本宮聽聽便好。”
皇後絕口不提可帶蘭時同往之事。
等太子殿下走了,皇後拉蘭時坐下,眼裏的愛憐與疼惜壓得蘭時想哭。
皇後柔聲問:“你可想好了?”
今晨太子殿下過來請安,蘭時沒有第一時間趕過來,方才太子提起龍舟爭標,蘭時都一言不發。
皇後就已經知道她的決定了。
“想好了。”蘭時鄭重回道,“我退,太子殿下可做我兄長,可若我進,他並不一定能做我心目中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