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悵然若失

羅月止第二天起了個大早,或者說昨天晚上就沒怎麽好好睡,清早起來把自己收拾妥當,在銅鏡麵前坐了許久,又問李春秋:“娘,我今天有哪兒看著不妥當不?”

李春秋捧著兒子的臉蛋子左看右看,並未看出什麽不妥來:“我家阿止還是那麽清秀可憐,哪有什麽不妥當?”

羅月止被她這形容詞弄得渾身起激靈。不問了,抱著一隻大箱子獨自出了門。

他今天出門,是要去徐王府給趙宗楠送約定好的羊毛氈貨物。

他自己本是覺得沒什麽,不過是送趟羊毛氈,錢貨兩訖,這是正正經經的生意。

但趕上臨門一腳,他昨天晚上又睡不著了,心跳得老快,突突突簡直要頂到嗓子眼兒。昨晚羅月止仰躺在**捂著胸口,差點以為自己心律不齊,要英年早患心髒病了。

他沒租用驢車,生怕把箱子裏的各種小物件顛簸散亂了,親手抱著這隻箱子走了近一個時辰的路。

雖正值四月春光,溫涼相宜,但羅月止自己身子差,平常不是坐著就是躺著,一趟走下來不由氣喘籲籲,口幹舌燥,背後已覺汗涔涔的,臉蛋都累得發紅。

他在距離徐王府三五十丈的地方停下了,掏出懷裏的手帕給自己擦了把臉,把自己好好整理了一下,又從旁邊的小店花三文錢買了杯幹棗茶,咕嘟咕嘟漱漱口。拾搗半天,才正式登門,把自己名姓和來意說了,以求通報。

門房進去遞話,他便抱著箱子在外頭等,閑來無事抬頭發起了呆。

他看著高門之上“徐王府”三個字,便想起了王仲輔曾經同他說過的故事。

說起來,趙宗楠也是個可憐小孩。

他從兩歲便被太後抱走,離開母親養在深宮之中。本以為能順順當當在皇家長大,但誰知官家又有甚麽新的考量,趙宗楠長到十歲出頭,突然就被官家送出了宮,還給他母親蒲夫人去養。

在這之後,沒等享受幾天母愛,趙宗楠又突然被官家一道旨意過繼給了官家的二伯。這位二伯已經去世多年,膝下五個兒子皆是早夭,這一支已經沒人了。估計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官家才決定把趙宗楠挪過去繼承門庭。

趙宗楠自此在自己家這一支裏除了名,被安插在二爺爺門下,成為安國太子,即徐王的唯一一個繼承人。

他既然已經改換宗廟,當然再沒了同母親住在一起的理由,又從郇國公府搬了出來,入主徐王府。

他長到這麽大,有親生母親陪伴的時間加在一起都不超過四年。事到如今,連日日去郇國公府探望母親都是難事,還要擬定門帖,按照外家親戚拜訪的程序去走一遍。

羅月止第一次聽趙宗楠身世的時候,隻覺得這孩子真的不容易,這樣漫長而曲折的童年裏,總是被人很短暫地愛著,過不了幾年安生日子便又要改去別家,重新找到該呆的位置,重新認清自己是誰。

這樣來去幾回,就算逐漸變得偏激敏感心生憤怨,也是不足為奇,怪不得小孩。

但趙總楠這個人卻反而生得尤為周正,景行維賢,克念作聖,不僅行事低調,還廣做慈善,全然沒有長歪的意思。在百姓間的口碑,比其他皇親國戚都好上一大截。

這就不得不說,是趙宗楠個人修養的厲害。

羅月止發了半晌的呆,終於等到徐王府有人出來。他趕忙收拾精神,快步迎上去。

卻見此人並不是羅月止已經熟悉的倪四。來人傳報說,此時趙宗楠並不在府上,但他已經吩咐過下麵人,若羅郎君差人帶著貨物來了,便將之前說好的銀錢奉上,錢貨兩訖,交易自此達成。

羅月止愣了楞。

“這是我家官人給羅郎君的銀錢,請郎君收好。”仆使給他遞上一隻小木箱子。

“好……”羅月止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將手中的箱子與仆使交換,並補充道,“這次的氈物與上次不同,有些特殊的關竅,我既無法同趙大官人當麵陳清,便辛苦小哥代為轉述,辛苦您了。”

那仆使小哥內心嫌麻煩,但麵上沒顯,好像在認認真真聽著羅月止講,實則有一搭沒一搭,根本沒往腦子裏記。

他嗤笑一聲,心說一個白衣賈子,真當自己是什麽頂頂重要的客人了,不過一百貫錢的土貨,咱們家是什麽門庭,啥稀罕東西沒見過?

上個月登門來送了百斛寶珠的大員外,富成那個樣子了,都沒見咱家官人多看他幾眼。你又算個什麽東西?不知斤兩,在這裏囉哩吧嗦。

羅月止全然不知他心底話,把該交代的交代完了,朝他粲然一笑,恭恭敬敬地行禮退下。

那仆使看他走遠了,偷偷翻了個白眼,把羊毛氈木箱隨意夾在胳膊底下,邁著懶散的步子回府關了門。並埋怨門房,以後不要什麽小事都來麻煩他。如果再碰到羅月止這樣沒甚麽斤兩的人,多晾一會兒也是理所應當的,且讓他在外麵站幾個時辰又如何?不要一天到晚在他這兒催催催,怕不是給誰催命呢!

羅月止對這些事毫無所覺。他隻是覺得沒見到趙宗楠,這大老遠跑過來,多少有點沒勁了。

羅月止挺直腰板走出徐王府所在的小街。又走出百丈遠後,他肩膀才微微塌了下來,抱著一小箱錢慢吞吞往家走。

他心道:羅月止,你好大的膽子。你現在難受個什麽勁兒?該你難受嗎?你怎麽想的?難道還讓趙大官人日日大門不出,在家裏等著你上門?

今日見不著他才是對的。

你心態不正,就是得這樣讓你好好清醒清醒,不該惦記的就別惦記。整日心猿意馬,指不定哪天就要鬧出笑話,還不如趁一切都來得及,趕緊叫涼水潑潑心,趁早斷了烏糟的念想。

早該斷了這念想。

……

阿虎撓撓頭,低聲問身邊的老趙:“趙伯,我怎麽覺著二郎君今兒個蔫噠噠的?早上見他還眉飛色舞,怎麽回來就不高興了?”

趙伯眼都沒抬:“跟你有什麽幹係,還不快幹活去。”

阿虎一句話便被堵回去了,便沒去貿然打擾羅月止。

卻有人堵不住。

“月止郎君,你今天怎麽一直耷拉著臉?是吃壞肚子了嗎?”能把關心的話說得這麽生硬的,這世間除柯亂水之外,怕是沒有第二個人。

聽他這麽問,何釘和王仲輔皆拿看珍奇異獸的眼神看他,滿臉寫著欲言又止。柯亂水一本正經又問他們:“怎麽了?你們也吃壞肚子了?”

王仲輔無奈,把茶盅往他麵前推,嘴上哄他:“趕緊喝你的茶吧。”

柯亂水便不說話了,低頭喝茶。

羅月止沒和他們坐在一起,一個人坐在石階上縮成一團。王仲輔和何釘對視一眼,都曾見過他這樣子,都對此事有相同的琢磨。

柯亂水卻是不清楚內情的,王仲輔與何釘又不能同他細說,隻能他一說話就灌他茶水。

仨人誰也沒再打擾他,就自己玩自己的。

羅月止安安靜靜呆著,好得很快,沒過多久便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雖還有些發蔫,但總歸是臉上有笑模樣了,也叫王仲輔稍微安下心來。

王仲輔將羅月止引為知己,又視他為親弟弟,便總覺得他比尋常人都嬌貴,受不得刺激,得時時被人保護著才行。

照何釘的看法,王仲輔這人身量不大,卻有好幾副麵孔。對自己是個傲嬌,對上羅月止卻像隻護崽子的小母雞,羅月止掉根頭發他都要一驚一乍的——當然,這話可不敢跟王仲輔說,他要知道了,非得撲騰著翅膀,死命攆著何釘叨他幾口不可。

“心情偶有起伏,叫大家見笑啦。”羅月止恢複了往常的開朗伶俐,“昨個晚些時候,亂水的那一版書封已經刊印出來了,你今天來可見過了?”

“見過了!孫伯方才專門拿給我看的!”柯亂水眼睛“噌”地亮了起來,“好看!雕得好,印得也好!一開始選的那部分畫麵也合適,留白得當,意趣橫生!”

“你滿意就成。”羅月止笑眯眯道,“我們書坊是這樣設計的。但凡購買一本書冊,便隨機獲得一款書封,本係列名為”才子鬆風“,共計七款書封,若將七款書封收集完全了,便可在鬆風畫店或羅氏書坊隨機以五折價格購買一件商品。也是為大家帶來更多收集的趣味。”

“這有意思啊。”柯亂水聽得滿眼好奇,“我能參加不?”

“各位賣出版權的才子,本就有五折購買任一商品的機會。”羅月止莞爾,“對咱們自家的郎君,當然是要特殊照顧的。”

“不是這個……”柯亂水搖頭,“我想要書封。若能集齊一套,略作剪裁將它們裱在一起,定有另類風姿。收藏下來,正是作為我們緣鬆社的一份紀念。”

“亂水說得我也心動了。”王仲輔笑道,“一份墨寶已是精致漂亮,若是將整個係列集齊了保存下來,不說美輪美奐,單從感情上看也是妙趣橫生,意義非凡。待書封上市,我定要先努力收集看看。”

“嗐,都是自家兄弟,我送二位全套便是。”羅月止道,“都是隨機發放的,若真是衝著集滿全套去,不一定能很快集齊呢。”

“正是要照顧生意,有錢還不賺啊?月止糊塗了。”王仲輔祖上是官宦人家,家產頗豐,本是不大缺錢的,自然沒把這些錢放在眼裏。

“我沒什麽錢買書,錢都去買畫材了。月止郎君要是送,我能不能收下?”柯亂水直眉楞眼問,“那個五折的待遇我不要了,換成書封就成。”

羅月止爽快答應下來。

他心想,其實情情愛愛,惦記不惦記,想通了就沒什麽所謂的。

就算重活一世,這輩子都沒有好運氣,遇不到喜歡自己的人,得不到想要的回應,但身邊有和睦融洽的家人,親近有趣的好友,日子過得越來越紅火,便已是很好很好的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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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月止乖兒子不要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