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終局

後來羅月止聽鄭遲風說,正是“食賞賽神會”結束的那一天,範希文離京了。

“各位同僚說要去送,他都婉拒了。興許是怕牽扯到我們的名聲。”鄭遲風說著說著,便低頭笑了起來:“都這個時候了,範不範黨的,誰還會在意這些呢?”

鄭遲風這人摳門得很,若非有所求,倆人出來吃酒飲茶,從來是羅月止來掏腰包。

但這次鄭遲風叫他出來,卻是好生大方,為羅月止置辦了滿滿一桌子的好酒好菜。

“踐行的酒,當然得喝得好一些。”

鄭遲風舉起酒杯,笑盈盈注視著麵前的羅小員外。“多謝月止這些時日的傾力相助,我已經遞上劄子,自請外放去了。”

羅月止一愣,手中握著白瓷酒盞,半晌沒說出話來。

“並非是遭人構陷,也並非是避禍之舉。隻是覺得,是時候出去看看了。”

鄭遲風道:“月止之前說的對。若保持本心,京城還是地方,又有什麽分別呢?”

“我以恩蔭入仕,不願認命,便為自己爭來一個進士之身。如今安安分分坐著這個大理寺簿的差遣,雖是人人羨豔的好前途,但比起尋常仕人來說,處理庶務的機會太少了,更沒什麽經驗可談。驀然回首,發覺天下黎民、良田高山,竟是從未親眼見過,長此以往,並不會有一分好處。”

鄭遲風狡黠地笑了笑,朝他眨眨眼睛,叫窗欞透過的陽光照耀著,依舊是油裏油氣的美貌:“我還是不願認命的。”

於是羅月止又想。

就算是嘴最毒的鄭甘雲鄭娘子,此時此刻,怕都說不出她這位哥哥半個字的不好來。

羅月止覺得喉嚨有點堵:“要去哪兒?”

“此時最缺人的,自然是河北保州。我與富公通了書信,他願意提攜,正巧遂了我的願。”鄭遲風哈哈大笑,“說來慚愧,我自認為這些年來做得最對的三件事,頭一件是聽了範公的話,虛心求學……”

“第二件事,便是一心一意追隨了富公。”

羅月止問:“那第三件事呢?”

鄭遲風伸長手臂,與他碰了酒盞:“第三件事,自然是結交了你。”

羅月止給了他一個萬分擰巴的表情作為回應。

“我就知道……這話說給你聽,純是白瞎了一片真心。”

鄭遲風笑話他,又不真的與他計較。

隻是昂首飲盡了杯中的酒。

……

在此之後,滿朝新臣的命運,便如同吹了寒風的虯樹似的,一夜之間,滿目落葉紛飛。

新政官員連連外放,謹慎保守的官員舊勢複起,朝堂之上,終究是迎來了一場大清洗。

甚至連蘇子美這樣的清貴閑官,也難逃一劫。

他不過是瞧著羅月止淘換百姓的廢紙,覺得挺掙錢、挺有意思,便突發奇想,將衙門報廢的紙張賣出去籌錢,與同僚湊份子“眾籌”了一場賽神會的宴席,高高興興地喝了頓酒。

就是這麽頓酒,被虎視眈眈的禦史中丞王拱辰咬住不放,尋了個“公款吃喝、監守自盜”的罪名,將酒席上十好幾個新政的官員“一網打盡”,囫圇個扔出京城去了。

天真無邪的大才子,打了包袱離開京城的時候,整個人都還是懵的。

這樣的無妄之災,在入秋之後比比皆是。

但誰也沒想到,除了行事沉穩的韓稚圭之外,遍數這些身著紫袍赤袍的“範黨”中人,在京城堅持到最後的……

竟然是歐陽永叔。

他似是對這天下悠悠之口懷著憤恨,於是說什麽也不退半步,堅持不懈地為貶謫出京的範希文、富彥國等人高聲申辯。在旁人看來,便是同困獸一般,日日與人以文字撕咬,聲嘶力竭,幾乎是渾身都掛著血了。

直到他的座師晏殊出麵,親自彈劾了這位座下第一優秀的、也是第一執拗的學生。

身為歐陽永叔至交的蔡襄餘靖等人自然不服,接連上書力保。

但他們畢竟已經失了聖心,人單力薄,到底無法阻攔,好險將自己的仕途也一並搭進去作罷。

天威之前,螳臂當車而已。

待啟程之日,羅月止說要去送,也隻是在京城三裏外的草棚亭中送了他幾杯茶水。

歐陽永叔眯著眼睛,仍舊是那副老大不高興的模樣,卻同羅月止說:“等在任上安定下來,我給你寫詞。”

羅月止問:“是要去滁州麽?”

歐陽永叔點點頭:“耳朵還挺靈光。”

羅月止便笑了:“這次比起詩詞,更想要文章。知州若寫出什麽得意的大作來,可要趕緊寄給我一份。”

歐陽永叔盯著他看了許久,突然開口說道:“羅小員外可知,你有時候神神叨叨的,當真像是坊間所說,同那借屍還魂的幽靈一般。”

羅月止愣了愣,背上一層層出著冷汗。

歐陽永叔見他睜圓了眼睛,便大笑起來。

也就是這個時候,他眉目間沉重的憤懣,仿佛被秋風吹得滌**一空,這樣的神采,竟比在森森皇城中瞧著輕快了不少。

羅月止怔怔看著他,仿佛親眼見著冥冥之中,當真有命運在洗刷著人世間驚才絕豔的魂魄。等它熬過了難以言說的痛苦,便磋磨出某種常人無法企及的光彩來。

在他看來,這光彩幾乎是有些刺目了。

“你也算是個頂天立地的好人物,哭些什麽。”歐陽永叔擺擺手,同他告了別,“下個棚子還有人等著我呢,說不定有好酒相送,比你這摳門的賈子好些!”

羅月止簡直是被他給氣哭的,臉色皺皺巴巴,衝著他背影喊:“知州悠著點吧!騎馬喝什麽酒!”

歐陽永叔朗笑,口中詩句順著他的背影,被秋風吹散在空中。

泉傍**方爛漫,短日寒輝相照灼。

無情木石尚須老,有酒人生何不樂?

……

隻不過是兩三個月的功夫。

相識的人走了,相知的走了,未曾謀麵的也走了。

偌大的京城蓋上了雪,登時便空曠了起來,坊間巷裏,悠長的廣告歌回**在身後。人走在長長的街道上,每走一步,仿佛都帶著漫長的回音。

羅月止忍不住扯住了趙宗楠的衣袖。

延國公靜靜注視著羅月止的雙眼,給他理了理披風上的綢帶,淡淡笑起來:“我就是想離開也走不了的。”

“傻小子。這不是有我陪著你麽?”

……

等羅月止再回過神的時候,一轉眼,便是好幾年的光景。

操勞的工作之餘,他桌案之上,存起了好幾封各地而來的書信。

聽聞歐陽永叔在滁州修了個醉翁亭,不出半個月的功夫,便往京城寄了一篇名為《醉翁亭記》的文章過來。信紙皺皺巴巴的,帶著一股千裏都未能散盡的酒香。

酒暈墨色,將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染得爛乎乎的。若非羅小員外倒背如流,該是打死都瞧不清寫的是什麽。

羅月止哭笑不得。

這人忒是信守諾言,當真把醉中的手稿寄到他手上來了。

蘇子美被貶官貶得最狠,幹脆隱居不仕,退官做起了平民,斥巨資在山清水秀的蘇州重修了座名叫“滄浪亭”的園林。

聽說這些外放的人都樂意給羅月止寄送作品,此人不甘示弱,大筆一揮就成了一篇《滄浪亭記》,樂顛顛地寄到了保康門橋去。

羅月止開卷,便見漫篇行草,光華燦爛,撲麵而來的浩**才氣,簡直叫人呼吸都不敢出聲。

羅小員外見之詞窮,回信躊躇半晌都落不下筆,當真是誇都不知道該怎麽誇,恨不得直接啟程到蘇州去給他磕一個。

他滿腦子隻想著:照王仲輔之前傾慕蘇子美的那股狂熱勁兒,叫他傾家**產換自己手上這副字,仲輔怕不是都樂意的。

直到多年之後,一位叫做米芾的年輕人評價蘇子美的字,稱其乃是“訪雲尋雨,駿馬青衫,醉眠芳草,狂歌院落”。

文化水平比下有餘、比上不足的羅月止方才拍著大腿叫喚:“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除此之外,羅月止保存最細致的一封信,同樣來自於蘇州隱居的蘇子美。

嶽州巴陵的藤子京,為官清廉,治理有功,閑暇之時,更在洞庭湖畔重修起一座的三層飛簷樓,名曰嶽陽樓。樓宇修成後的第二年,貶居鄧州的範希文贈其以《嶽陽樓記》。

藤子京聽說蘇子美尤善書法,才名傳世,便請他將此文傳錄,再由邵竦鐫刻於石上,期以長傳□□章就這樣在天下傳播開來。

蘇子美覺得這篇文章實在是太好,便忍不住推薦之心,又給羅月止寄了一份。

他這封信還隻是個開始。

幾個月時間,羅月止陸陸續續收到了無數封傳錄《嶽陽樓記》的信件,開篇讀來,皆是好友盛讚,心馳神往。

在西北做事的王仲輔,甚至自掏腰包撥了筆款子過來,叫這最擅長“廣而告之”的羅小員外,幹脆將《嶽陽樓記》印上千千萬萬份,叫天下百姓人手一篇捧來讀!

在沒有電訊、沒有網絡的年代裏,這樣澎湃的聲勢,羅月止真真是頭一回見到。

若非當真深受感動,怕是任誰也無法說動這些不世出的才子們,如此不遺餘力地讚美傳頌。

甚至那位悄無聲息、踏踏實實做著文書工作,全沒被早年間那場政治浩劫波及的王安石王介甫,都寫信來同他誇上了好長一段文字。

通讀信件,這位未來的改革家最為中意的,自然是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羅月止收起書信,笑著對身邊的趙宗楠說道:“原以為漆黑的路,走過來了,卻發現也還有著光亮。這或許便是人生在世的樂趣所在。”

延國公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有懂,給他遞上新煮的春茶,隻是問道:“還在怕麽?”

“踏踏實實走過來,便不再怕了。”羅月止扯扯他的袖子。

“這段時間開了春兒,州橋鬼市又說有新品上市呢……長佑說陪著我的,還算數麽?”

京城的最後一場雪化盡了,乳白春杏帶著半晚的露水,顫巍巍地掛在窗外枝頭。

趙宗楠在羅月止麵前靜靜地坐著,背對著窗外的汴京春色,輕輕地點頭。

“自然是算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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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一點感言:

人生的第一篇長篇小說,到這裏終於算是(正文)結束了。

行文半年之久,有寫得酣暢淋漓的章回,但更多的是下筆艱難的情節,反反複複地修改,在紙上畫了滿滿一整本的情節思維導圖,盡可能不出太大的bug。就像阿止所說的,我對於這篇文章,當真是“盡人事而聽天命”了。

衷心感謝各位讀者能夠陪伴阿止和公爺到現在,誠惶誠恐,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表達了。

總之,今天我也能驕傲地說一句:

筆者不負使命,幫阿止記錄下了一段,他勇敢的、真摯的、善良的、很好很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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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會稍微休息一下,陸陸續續會有番外放送出來。

比如正文中一筆帶過的仲輔和何釘的故事。

比如連載期間稍微引起了一些非議的,鄭遲風和小蒲的故事。(不喜歡可以不購買哦)

比如大家比較期待的,現代篇的阿止和公爺。

到時候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