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神交如此
趙宗楠平日裏裝得不動聲色,等真到了抒**緒的時候,隻會更加讓人難以招架。
羅月止今夜算是又切身體會了一回。
剛誇他是個淑人君子,轉臉便不幹人事兒了。羅小員外控訴了好幾遍:“明天還有好幾篇策劃等著寫呢,趙長佑你有點分寸!”
延國公卻全當沒聽見,攔著腰身把人抓回懷裏的動作,簡直和平日裏抓阿織沒什麽分別。每到這時候,羅月止就惱極了自己平日活得懶散,疏於活動,力氣到用時方恨少,打也打不過,隻能任人胡作非為。
等到終於偃旗息鼓,窗外天色已經泛起一層極淡的魚肚白。
延國公歇了頂多半個時辰,便沐浴更衣,入宮上朝去了,隻留下困得昏天黑地的羅月止縮在**生悶氣,罵人都提不起力氣來。
羅月止再醒來的時候,已是臨近晌午。
下朝回府的趙宗楠已然換了一身常服,端莊地坐在他身邊陪著。羅月止裹著被子躲在榻上,不說話,就瞪著他。
趙宗楠笑了笑:“我叫倪四去廣告坊取你的材料了,若身上累得不願動,就在家裏寫。”
羅月止煩得很,被子蒙住頭,隻留下兩個字:“餓了!”
……
羅月止最初的主意,是想借著九月初賽神節,在民間開辦一次規模龐大的集會。
集會不僅請各家瓦子搭台獻藝,最重要的是趁著秋季物產繁盛,將京中成千上萬的美食匯於一處,各立招幌,盈街相售,再造一次舉京矚目的盛會出來,是為“食賞賽神會”。
按如今京中的規矩,但想要舉辦如此規模的集會,需得事先通過開封府的核定才行。
若這食賞賽神會當真能開辦起來,那便是件朝廷與民同樂的大好事。官家這段時間深陷於流言紛爭,正是煩悶難言的時候,沒準此番舉動得了民心,傳到禁省中去,便能哄得聖心大悅。
開封府尹既想要政績又不願冒風險,就隻能催著行會中人幹活兒。盯得比誰都細,催得比誰都緊。
若隻是催得緊,也就罷了。
最難挨的是,官府等著拿政績,偶爾還提出些天馬行空的荒唐要求,朝令夕改,把崔子臥等人氣得半死,連“太監管著大將軍,外行人欺負內行人”這樣的話都罵出來了。
羅月止當然看得懂這些,然而此行的目的是賺錢,而非積攢自己的聲望,便必然要跟官府瓜分這份好處,該忍的就忍耐下來。
誰家做乙方的能當大爺呢?
不論什麽時候都是這道理。
趙宗楠與他並肩坐著,溫熱的手掌攬在他腰上,湊過去讀羅月止手上的材料。偶爾提醒幾句街道陳列、巡邏防盜的安排,竟是句句都有著落。
趙宗楠說得意猶未盡,竟主動將一部分策劃包攬到自己手下來:“……按理說這些,都是開封府與殿前司該操心的分寸,叫你來籌謀怕是生疏了些,也更易出錯。不如交到我這兒。”
趙宗楠笑道:“差事做好了,興許能討得官家心喜。如此好事,可舍得分一杯羹給我?”
趙宗楠這樣通透的人,自然也看清了背後的彎繞,說是要分一杯羹,實際是在幫羅月止分責。
羅月止忍不住側頭瞅了他一眼,在心裏感歎:這人琢磨起事情來,當真是細致又妥帖。
若非生在帝王家,曆練個一二十年,保不齊就是個有望官升兩府的相公苗子。
“開封府那邊能叫你插手麽?”
趙宗楠莞爾一笑。“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幾日之後,羅月止領著盧定風、崔子臥和楊小籌等人從開封府回來,當即關上門,開了個小會。
崔子臥咂摸半晌,開口道:“那群官老爺是叫人借屍還魂改了性子麽?怎得這回……張口都會說人話了?”
其餘幾人齊齊看著他,不約而同腹誹,明明他才是最不會說人話的那個。
“不論怎樣,進展順利便是好事。”羅月止拎出幾頁紙來,“等與各家食店的對接落定下來,廣告宣傳也要跟進起來了。這些款項,各自分一分……”
……
秋葉漸落,紅楓日染,轉眼便是九月時候。
範家在京中的宅子很狹小,不過兩進而已,擠擠挨挨的,住著範家十幾口人。如今眾人將行囊收拾出來,衣裳鋪蓋隻裝了幾隻箱子。
剩下的便都是書。
沉甸甸的紙冊子,從範希文狹小的書房中搬出來,密密麻麻地摞在院子裏,頂著紛繁而下秋葉,仿佛一眼望不到邊際。
韓稚圭拾起一本書來,將書上的碎葉子撣去了。又問了一聲:“範公當真要走?”
年過半百的範希文身子骨還算硬朗,直起腰來,接過幼子範純禮遞過來的布巾子,將額頭的細汗蘸了去:“官家都允了我的外放,稚圭何必再勸?”
韓稚圭注視著十步之外滿麵風霜的老臣,語氣沉靜而收斂:“富彥國也說要走。風聞保州又鬧了亂子,軍費之事棘手,他自請外放去做河北宣撫使,聽晏相說,官家也已經點頭了。”
範希文愣了愣,半晌後才歎了一聲:“應該的。”
韓稚圭又道:“若永叔知道沒能留得住你們,怕是會千百倍地自責。”
範希文道:“形勢如此,怪不得他。世間非議若能匯聚於一人,算在我身上便是了,不必牽連更多。”
直到此時,韓稚圭才終於忍不住哀傷之色,年輕的禦前重臣眼圈泛著紅,語氣似不舍,更似不甘:“希文兄……”
範希文笑起來,沾著塵土的手往布巾子上擦了擦,上前幾步,拍了拍他的手臂:“又不是第一次了,京城也好,僻裏也罷,於何處不是忠君盡責?”
“奸耶賢耶,浮名而已,管他作甚麽。”
韓稚圭胸口漲得發疼,便不再說話了,口中低低吐出個“是”字來。
範希文笑盈盈地看著他,又望向門外。“聽說保康門那位小員外,九月又出了個大風頭。在城東做了個食賞大會出來,還把吃食價格都打得很低,可是有這麽回事?”
韓稚圭愣了愣,開口回答:“好似是有。我回京又不過半月,近日公事繁忙,便沒顧得上打聽這些坊間消息。”
範希文哈哈一笑,將袖子放了下來,引著這位同僚往外走:“我外放在即,京中的熱鬧便也摻和不了幾回了。難得閑暇,往常貴重的吃食請不起,便請稚圭吃上一碗羊肉餶飿罷。”
……
九月的食賞賽神會要足足持續五天之久。
數百位食店掌櫃與夥計們,經過頭一天的慌亂窘迫,已然有了些底氣,各司其職經營起來,已有了按部就班的樣子。
羅月止也熬過了最繁忙的一天,有了些偷閑的功夫。
今日恰逢朝廷休沐,羅月止一路上已經見到了好幾位官場上的熟人,都各自打了招呼,帶著阿青穿過人群,送了提前準備好的果子點心過去。禮盒價格不高,勝在精致新鮮,不至於惹來非議,將尺度拿捏地恰到好處。
在這類人當中,鄭遲風反而顯得像個異類。鄭寺簿往常最喜歡招貓逗狗的,今日卻孤零零地在街上走著,說是來消閑,更像專門來尋羅月止的。
羅月止瞧著他情緒不對,手肘杵了杵他:“身上的傷還沒好麽?還是又被家法伺候了?”
鄭遲風沒心情與他玩笑,定定看著他:“範公要離京去了。”
羅月止一愣。“什麽時候的事?”
“不知道什麽時候的事。好像一直被人壓著,直到昨天才聽見人說。”鄭遲風道。“昨日放了衙,我趕緊去範家拜見,門房卻說家裏正收拾著行李,雜亂得很,已不見外客了。”
羅月止心裏早就有了猜測,知道遲早有這麽一天。
看樣子。
已經是最後了。
“我……”鄭遲風移開了眼神,漫無目的地看向麵前嘈雜奔流的人群。“罷了。我還未曾想好。”
羅月止問道:“倘若範公不在京中,新政……?”
“事關農桑賦稅的新法,還有千步均田之法,應當能夠一以貫之地實行下去。但吏治、恩蔭、選官之製,牽扯良多。晏相與杜相雖偏向於支持變法,但兩人為官中庸,早有暫緩之意。若兩府之中沒有範公和富公壓陣,怕是寸步難行。”
鄭遲風回答道。“將他們外放出京,歸根結底是官家的意思。”
“改革日深,便愈能觸及根本,朝野上下的反抗隻會與日俱增。”
鄭遲風搖搖頭,麵上笑著,卻怎麽也看不出高興來。
“去年開天章閣奏對,昭告新政之事曆曆在目。如今範公未改其誌,隻是官家怕了。”
羅月止按住他肩膀:“人多眼雜,怨懟之語要少說。”
“咱這中書、樞密兩省,過個百八十天便要換一批新相公,如今外放出去,又不是再不複用了,日子還長著。”羅月止安慰道,“不是還有你們麽?”
鄭遲風與羅月止對視一眼,知道他的好意,彎起嘴角笑了笑。
其實兩個人都清楚,在這麽個人言可畏、讒言誅心的年代,當世真正有魄力扛起新政大鼎的,不過那麽伶仃兩三人而已。
沒有人振臂高呼,他們不過是聚集在火光四周、流離失所的螢蟲。
鄭遲風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聲。
君子結黨。
說白了,可不就是這麽一回事麽。
“話也不能這樣說。”羅月止突然抬高了聲音。
“行至半途而止自然可惜,但隻要是做了、堅持了,就算留下一件事也是好的!”
“地方上清理冗官近三成,查清了多少貪官汙吏、汙齪的來往。”
“方田均稅法在亳、壽、汝、蔡四州大舉推行,培養了好一批慣用鉛筆繪製輿圖的行家,經驗集結成冊子,今年便廣發至天下,看我家報使於江南傳回的消息,各州的地籍都在重訂之中,萬千百姓沒有一個說不好的。”
“或許鄭寺簿覺得沒什麽,可對於百姓而言,這便是將後半生都改寫了的大事!”
羅月止眼神一錯不錯地盯著他:“倘若你這樣的朝廷正員都失了心氣,接下來的日子,讓我們這些普通人該怎麽辦呢?”
“中書之中的相公離開了、官家革新的步調遲疑了,又有何妨?”
“天下萬事,不過力所能及四個字而已。難道不在範公眼前,寺簿就不再盡忠職守了麽?看到能做的事,竭盡全力去做便是了,這又何嚐不是繼承新政之誌,為天下人盡忠之舉?”
“隻要想明白了這一點,在朝堂還是在江湖,又有甚麽分別?”
匆匆人流不遠處,身著麻布袍、頭戴綸巾的範希文停下了腳步。
韓稚圭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真是湊巧,這便是那位傳說中的羅小員外。”
他又問道:“希文兄日夜操勞政事,可是一直沒能親眼見過他?我見他身邊站的是鄭家小郎君,可要叫過來說說話?”
“不必了。”範希文搖搖頭,仍舊去尋他的餶飿攤,背著手慢吞吞走遠了。
韓稚圭未曾堅持,隻是跟上他的步伐,兩人隱入匆匆人海當中,不一會兒便瞧不見了。
高聲歡笑的人群中,範希文蒼老的聲音幾乎聽不分明。
“神交如此,又何必要見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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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就要正文完結了。感謝大家一路陪伴阿止走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