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可憐小孩

錢員外盯著自己的扇子,半晌都沒說出話。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搖搖頭,指著羅月止,從牙縫裏擠出來幾個字:“羅邦賢那腐儒……得子如此,叫我老錢嫉妒得抓心撓肝啊!”

羅月止口齒再漂亮不過了,笑著哄他:“錢叔父與我父乃傾蓋如故的好友,我視您為自家長輩,您卻在說話間把我當外人了。”

“你看你說的……”錢員外看著他,當真跟看親子侄一般了,將石桌上的瓜果點心都往羅月止手邊推。

“好孩子,快吃果子!叔父都昏頭了,都什麽時辰了,竟連飯都沒叫你吃上。我這就叫仆役去樊樓給咱整治一桌子酒席回家,咱爺倆邊吃邊聊,你看可好?”

羅月止知道此時絕不可見外,白皙小短臉帶著笑,是少年人活脫脫的開朗天真:“早聽說樊樓有道火腿蓮子豆腐羹,鮮香質嫩,做法極妙,我都還沒吃過呢!”

“那有什麽問題。”錢員外果真吃這套。羅月止是晚輩,長輩說請晚輩吃飯,他便坦坦****說自己想吃什麽,這代表著羅月止領情,乖巧懂事不故作推脫,是個天真可愛的敞亮人。

“今兒個想吃什麽,叔父都給我好侄兒包了!”

又二日,羅月止將所有的改換升級、推廣策劃的細節都整理詳盡,交予錢員外核查。

錢員外翻看手上裝訂整齊的小冊子,頻頻點頭,讚賞道:“往常我們四方采買,做多行生意,雖有賬房銀冊,詳細記錄,但你這將經營推廣之法落實在筆頭上的做法,既有總綱,又有細法,詳略得當,方便操作,屬實是當世罕見。

侄兒不愧是家裏開書坊的,就是比尋常人都細致嚴明!這都是你自己琢磨出來的?”

羅月止從青瓷盤中捏出塊點心,隨口回答:“說來慚愧。我自十一歲落了童子試,便沒怎麽好好讀過書,心思都花在這些'旁門左道'上頭了。我父親也說,比起人家好好讀書考取功名的年輕人,我確是偏門的主意多些。”

“哪有甚麽正偏,經營生意養家糊口,光明正大的事情,可別聽你那酸爹胡說。”錢員外不服氣。

羅月止哪兒能背後妄議父親,所以沒接話,隻低頭笑眯眯地吃自己的點心。

錢員外又仔仔細細將羅月止的策劃書看了一遍,麵色和煦地對他說:“再過半個時辰,我從各處訂的新器具應該都要到齊了,但仍需要夥計們布局歸置。賢侄一會兒同我一起做個監工,忙完之後便早些回去吧。

我雖說借用你十日,但叫你每天都忙六七個時辰,著實在是過意不去。咱養精蓄銳,明兒個找家妥貼的四司六局過來忙碌繪畫競賽的事宜,也就不需要你凡事親力親為了。”

羅月止答應下來。

今天的確是清閑些,他陪畫店人忙到午時過後,從錢員外這兒蹭了頓晌午飯,歇會兒便回家了。

羅斯年今天書院放假,家裏李春秋帶著羅斯年和青蘿兩個小孩兒,正在院中柿樹下戳羊毛氈玩。

李春秋今日尤愛這項活動,差青蘿從裁縫鋪子買了好些羊毛回來,蓬鬆如同雲朵的奶白羊毛軟綿綿輕飄飄,大朵大朵團在笸籮裏,遠遠望過去,叫人以為李春秋腳邊長成了一叢叢茂盛的棉花樹。

羅斯年眼見先看見羅月止,高聲打招呼:“哥哥今天這麽早回來啦!”

李春秋抬眼看見好幾日見不著人影的兒子,登時笑起來:“月止怎麽今天這麽早回來了?青蘿,快去給二郎君倒杯茶來,今兒上午新買的果子也盛幾顆,叫二郎君嚐嚐。”

青蘿放下手裏的毛氈團兒與氈針,小跑著去倒茶拿果子了。

羅月止好奇地湊過去看李春秋和青蘿氈製的小東西。羊毛氈戳戳樂雖然看著簡單,但最初做起來的確有些難以把握,需要時不時停下來調整,以保證輪廓不走樣,戳針的次數和角度也需要有所講究。

但這些都並無定式,每個人和每個人的習慣都不同,非得通過大量練習找到最順手的做法不可。

李春秋剛做小氈物沒幾天,還在熟悉摸索的階段,氈出來的兩隻小白兔略有些歪斜,臉蛋和耳朵還好,但屁股歪歪扭扭的,好像小兔不高興了,正撅著屁股發脾氣。

羅月止看它醜萌可愛,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伸出手指頭尖戳戳它。誰知它屁股歪也就算了,底盤還不穩,咕咚歪倒在桌子上,看起來更不高興了。

羅斯年嘿嘿一笑:“娘親氈得還不如哥哥呢!”

羅月止道:“這小東西看著輕巧蓬鬆,卻是個實心的,得一點一點紮結實,哪兒是那麽好把握的。我最開始做的時候,近半年都沒紮出個像樣的來。”

“近半年?”李春秋隨口問,“阿止好久以前就在琢磨著討喜的小東西了?”

羅月止一怔。許是他這幾天累著了,又或是家裏氛圍太過融洽輕鬆,他竟然就這樣說漏了嘴:“……嗯……沒在家裏做,是和……是和仲輔他們,和仲輔他們閑來無事,瞎琢磨著玩的。”

“我可是看不懂你們現在的年輕人。湊一堆兒玩女孩子家的針線活兒。”李春秋一邊繼續操作手中的氈針,一邊笑著搖頭,未曾起疑。羅斯年卻聽者有心,眼神在他哥哥身上滴溜溜轉了幾圈,仿佛若有所思。

羅月止看李春秋是真的喜歡做這個手工,便起了精益求精的心思,在羅斯年後脖子上揉了一把:“阿升,陪哥哥出去一趟,哥哥給你買好吃的。”

羅斯年哪兒有什麽不願意的。看那肉墩墩的小身子,便知這孩子在飲食一道上頗有建樹。他眼睛亮閃閃地答應下來,一把拽住羅月止的袖子。

李春秋氈針停下了,抬頭:“怎得剛回來就又要出去啊?身上帶的錢夠不夠,娘再給你們些零花……”

“娘放心,我最近荷包裏可沉。我去給爹爹幫忙,哪兒能不跟他討工錢的?”羅月止笑著回答。

“好小子。”李春秋嗔笑。

青蘿端著茶與果子回來了,趕緊問:“二郎君還沒喝茶……”

“青蘿放著吧,等他們回來再喝。”李春秋接過她手中的托盤,拉著小姑娘在自己身邊坐下,“咱娘兒倆繼續攻克這毛氈子……”

羅斯年小跑著回去,從瓷盤子裏順了兩三塊鹽酥餅,往自己嘴裏塞了一塊,其餘的遞給羅月止,這才心滿意足貼在親哥哥腿邊,兩兄弟一道走了。

羅月止信守承諾,給羅斯年買了些平日不常吃的小零食,又請他喝了盞桂花茶,細細問了些功課上的問題。羅斯年吃著零食喝著茶,嘴裏咕咕噥噥的,問題卻一個一個都有回應,稱得是對答如流。

羅月止心想,雖說這孩子打小頑皮、愛撒嬌、吃啥啥沒夠,但心思是極正的,不用旁人催著,讀書自己就會用工刻苦,腦子也機靈,跟個小大人似的,說什麽他都能很快理解。

羅月止不知道別人家小孩怎麽樣,總之自己家這個小學生,是真的讓人省心,最招人喜歡不過。

羅月止心裏想什麽便說了,誇了羅斯年幾句。

誰知這孩子肩膀卻漸漸塌下去,撂下手裏的桃圈兒,垂眼不吱聲了。

羅月止沒有想到他是這反應:“怎麽哥哥誇你,你反倒不高興了?”

“就是哥哥誇我,我才不高興。”羅斯年低頭扣扣手指頭,“哥哥小時候功課做得有多好,爹爹早跟我說過無數回了,恨不得做夢的時候耳邊都繞著那些話。

我知道自己沒有哥哥那樣的天賦,沒甚麽過目不忘、觸類旁通的本事,不過是最最普通的一個小孩子,爹爹和娘親都沒對我報過甚麽期望,故而我考甲還是考乙,學得好還是孬,他們好像都沒甚麽所謂的……

我知道我比不過哥哥,早就放棄了。但就是因為這樣,哥哥現在誇我,我心裏才不得勁。”

羅月止一時無話。他知道,羅邦賢與李春秋是被他嚇到了,故而對這第三個兒子根本不敢管,怕逼得急了,叫阿升也像羅月止從前那樣發起瘋來。

可誰成想這患得患失的愛護之心,卻反倒傷害了追求上進的小孩,讓他覺得不受重視了。

事由出在自己身上,羅月止一下子也感覺到愧疚,正猶豫措辭,羅斯年卻自己調整過來了,重新吃起桃圈兒,衝哥哥嘿嘿笑起來:“瞎……是我自己瞎琢磨,可不是埋怨哥哥。你要覺得我可憐,記得多給我買些好吃好玩的就成!”

這孩子,懂事得都叫人心裏難受了。羅月止心疼,趕忙把小零食們都往他麵前推。

羅斯年高高興興吃美了,拿小帕子擦擦手,一本正經問:“哥哥,我們接下來去哪兒啊?”

“去幾家布匹、裁縫鋪子。”羅月止溫聲回答,“哥哥去帶你弄些好玩的。”

羅斯年萬萬沒想到,羅月止竟然要去給羊毛做染色了!

販賣布匹絨絲的店鋪,並沒有現成的多色羊毛,雖有些染過色的羊毛,卻也是灰撲撲黑漆漆的,用來氈最尋常的粗毯和鞋墊子。

羅月止便又尋了家染坊,跟店鋪裏訂貨,定下了桃紅、柿紅、鵝黃、天青、碧綠、墨綠、葡萄、赭褐、緇棕等諸多顏色的染色羊毛。

這些顏色都是布料織染常見的顏色,並不用染坊單獨去調,隻不過順手幫他們染了,量不大,隻收了些手工費,還沒羅月止方才請羅斯年吃甜茶果子的費用高。

小孩子喜歡豐富的顏色,在染房鋪子裏四處溜達,瞧著什麽都新鮮。他眉飛色舞問羅月止:“哥哥,你是想戳五顏六色的兔子小狗嗎!那一定好看極了!”

“可不隻是小兔子小狗……”羅月止一方麵是想哄李春秋高興,一方麵心裏還惦記著同趙宗保做的生意,要好好準備獻於蒲夫人的禮物,“等這批羊毛染好了,哥哥給你戳一套十二生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