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時興起,曖昧未遂

寧知蟬睡得很安靜,輕而規律的呼吸聲讓周圍的空間多出一種怪異的溫和。

他的臉很小,頭發很軟,五官帶有輕微的鈍感,看起來似乎有種天然的無措和純情,但隻有不與瞿錦辭對視的時候,瞿錦辭才會偶爾覺得那種無措和純情好像不顯得那麽刻意和低俗。

瞿錦辭看了他一會兒,好像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寧知蟬,覺得有點稀奇。

他伸出手,不帶有任何目的,像純粹出於好奇一樣,指尖很輕地碰了一下寧知蟬的臉。

寧知蟬睡得不沉,似乎被瞿錦辭的碰觸所驚擾,低垂的睫毛突然在半夢半醒間開始不太安穩地發抖,不過瞿錦辭沒再繼續碰他,把手收了回去,寧知蟬便安靜了下來。

十分鍾之後,瞿錦辭離開了房間,沒有叫醒寧知蟬。

並非因為對寧知蟬鮮見地產生了惻隱之心。瞿錦辭的腳步有些急,匆忙地開車駛離酒店,原因是接到了一通緊急電話。

電話是私人療養醫院打來的,告訴瞿錦辭說,他的媽媽忽然情況不太好,現在正在搶救,可能會有生命危險,如果情況允許,希望瞿錦辭盡快過去一趟。

療養醫院位於近郊的環路外,占地麵積很大,環境優渥,也是瞿家投資建設的。

室外的雨還在下,夜間的馬路上行車較少,瞿錦辭從市中心以最快車速抵達醫院,路上隻花費了大約半個小時。

走進療養部大樓,有人在大廳裏等瞿錦辭,帶著他乘電梯上了樓,簡單交代了關於他母親的情況。

深夜的醫院很安靜,瞿錦辭跟著那人穿過醫院很長的回廊,廊間的燈光有種發寒的亮度,光線落在瞿錦辭的眼睛裏,他的眼神很深,好像黑白生死都因此變得格外分明。

走到瞿宜珍病房附近的時候,聲音才變得略微吵鬧起來。

病房門口站了許多醫院的人,其中一位負責照顧瞿宜珍的年輕護士見過瞿錦辭不少次,發現他來,便向小跑著過去,告訴瞿錦辭:“瞿先生,您母親經過搶救,現在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請您不要太擔心。”

瞿錦辭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腳步有些急,走到了病房門口。

瞿宜珍的負責醫生恰好從病房裏走出來,見到瞿錦辭站在門外,摘了口罩,對他說了一些話。

大概是講,瞿宜珍的身體情況不太好,每次搶救都可能是生死線上最後走一遭,醫院保證會盡全力救治,但如果意外不幸發生,也希望瞿錦辭能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第一次聽到類似內容時,當時瞿錦辭在病房外幾乎發瘋,掀翻了裝有搶救藥物的推車和幾台電子儀器,在場的幾位醫務人員也被波及,但沒有人敢去勸,也沒有人能平息他的怒火。

因為無法挽留至親之人的生命,金尊玉貴的少爺、說一不二的天之驕子的權威罕見地受到了威脅和挑戰。

不過後來搶救的次數逐漸多起來,也越來越頻繁,不知道是因為瞿錦辭做好了接受生命消逝的準備,還是終於承認世界上也有他辦不到的事情,忘記了從哪次開始,瞿錦辭徹頭徹尾變了。

他垂著眼,似乎並沒有產生任何情緒波動,微微點了點頭,然後走進了母親的病房。

瞿宜珍躺在病**,她剛剛經曆過搶救,現在醒著,隻是看上去不太有精神。

病床周圍堆滿了大大小小的儀器,電子屏幕上變化的圖形和數據被用作生命仍在延續的證據,但一旦波動消失,生命就被判定為終止,顯得那麽冰冷,那麽沒有人情味。

瞿錦辭的身上帶著些許雨夜的寒意和潮濕,但手是暖的,身體擠進冰冷生硬的儀器之間。

病**的瞿宜珍很瘦,身體有種植物失水似的幹癟,眼睛和麵頰都輕微地凹陷著,瞿錦辭很輕地握住她垂在病床邊的手,不敢用力,好像擔心自己會因過失而折斷母親脆弱的手臂。

從瞿錦辭有記憶開始,瞿宜珍的身體就不太好了,起初她隻是頻繁地咳嗽,體力不濟,但突然有一天就病重了,被送進了這間私人療養醫院裏,常年累月地消磨光陰。

關於瞿宜珍的病,瞿錦辭從沒聽母親親口說過什麽,隻是某次無意間聽到照顧瞿宜珍從小到大的女仆講閑話,言語間略微提及了一些。

她們說,二小姐生少爺時是難產,如果早些選擇自保而不保孩子,或許狀況還不至於變得如此糟糕,但為了留住姑爺,二小姐執意要把孩子生下來,可是即便如此,姑爺還是對二小姐心存芥蒂似的,不肯正眼看她。

“易勳……是你來看我嗎?”

瞿錦辭聞聲回了回神,發現瞿宜珍緩慢地眨著眼睛,渾濁失神地看著他,被握住的手有些費力地抓緊了,氣若遊絲地又問了瞿錦辭一次:“你終於來看我了,易勳,是不是?”

“媽,是我。”瞿錦辭聲音有些低沉地說。

“是……”瞿宜珍很輕地皺眉,似乎艱難分辨了一會兒,才終於認出,“錦辭啊,是你。”

瞿錦辭“嗯”了一聲,聽瞿宜珍的聲音太過嘶啞,讓人進來給她喂了點水,又扶著她躺下。

瞿宜珍看著瞿錦辭,看起來有些勉強地笑了笑:“你和你父親長得很像,媽媽眼睛不好了,容易認錯。”

瞿錦辭沒說什麽,瞿宜珍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地又說了會兒話,很快再次睡了過去,瞿錦辭幫她把手放回被子裏,又站著看了她一小會兒,從病房走了出去。

離開醫院的時候,淩晨三點半。

瞿錦辭驅車離開醫院,行駛在空**的馬路上,車速很快,但有些漫無目的。

雨下了一整夜,雨勢不減反增,加速墜落的雨滴撞擊在車窗表麵,變成瞿錦辭耳邊短促的一聲悶響,眼前不起眼的一片水漬。

**不斷順著斜麵淌下去,把眼前的視野變得有些斑駁。

不知道為什麽,瞿錦辭在有些走神地關注一滴水珠的命運的間隙裏,突然想起寧知蟬。

他腦海裏飛速閃過寧知蟬哭泣流淚的臉,但不是因為同情寧知蟬,也不是因為產生了痛苦的共情,僅僅隻是想起來,然後又迅速地忘記了。

說起來不湊巧,瞿錦辭今晚心情不太好,誰讓寧知蟬偏偏在這個時候撞槍口。

今天下午學校的表彰典禮結束之後,瞿錦辭又去參加了另一個交流會,結束的時間正合適,瞿錦辭便準備開車去酒店,不出意外的話,寧知蟬已經會在房間裏。

但不巧的是,車子在距離酒店兩個街區外的路口等紅燈時,瞿錦辭突然接到了林恩的電話。

林恩是瞿家世交家的孩子,從小嬌生慣養的omega女生,前幾年突然說要出國曆練,幾周前又大張旗鼓地說要回來。

電話那頭傳來嬌滴滴的女聲,林恩現在人在南港機場,要瞿錦辭去接她。

兩個人自小便相識,關係不遠不近,瞿錦辭談不上有多在意,隻不過因為兩家在生意上還頗有些往來,維係關係仍有必要。

於是瞿錦辭在路口調頭去了機場,把林恩送回了林家莊園,又受邀略坐了坐,驅車返回市中心時,已經接近夜間十一點。

在從林家返回酒店的路上,雨下得有些大,瞿錦辭在路過唯一一家還亮著燈的花店時,鬼使神差地下了車。

花店已經準備閉店,除了一些幹花,櫃台上放著最後一束包裝好的紅色玫瑰。

因為放置的時間太久了,花瓣的邊緣輕微地失水皺縮起來,看起來品質不佳,有些廉價。

平常的瞿錦辭很挑剔,但他輕蔑地認為,廉價的花朵用於應付寧知蟬已經足夠,於是還是將花買了下來。

但出於某些原因,在見到寧知蟬的瞬間,瞿錦辭突然開始反悔。

任何零零碎碎的、低成本的曖昧,瞿錦辭從來不會拒絕。

即便他的天性中包含著薄情、惡劣,以及強烈的自私和利己,但客觀來講,依舊可以算作一位出色的情人。

他不是察覺不到其他人的情緒,也不是不會哄人,如果是其他情人,瞿錦辭可能會因為自己的約會遲到,裝作耐心地哄他們一會兒,送他們花,給他們吻。

但寧知蟬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瞿錦辭不需要哄寧知蟬,寧知蟬自己就會低頭。

車子在雨夜空**的馬路上飛速行駛,一束玫瑰從車窗內被拋出,落進路旁的積水中,滾了幾圈,紅色的花瓣散落滿地,帶有一種充斥著濃厚浪漫主義色彩的狼狽。

瞿錦辭麵無表情地看著後視鏡,很快收回了視線,像一個在深夜行凶的罪犯,不帶任何感情地、果斷地銷毀不久前一時興起、曖昧未遂的證據。

車外濕氣湧動,瞿錦辭的手有些懶散地搭在窗口,輕微淋到一點雨。

水滴在他的手背上短暫停留了少時,很快又落了下去,留下轉瞬即逝的冷的觸感,使得瞿錦辭頃刻之間產生了一種與之關聯不大的、對比性的認識。

——原來寧知蟬也有情緒,會流眼淚,淚水滾燙。

他的眼淚從瞿錦辭的手背上滑過,溫度在瞿錦辭感官中的存在感似乎也並沒有多麽強烈,但消失得卻不夠徹底,好像身體內某種用於傳遞感受的神經被人為地阻斷了,導致了嚴重的延遲。

周圍的空間開始升溫,身體內部異樣的熱度溫吞地翻湧,催生了腺體的躁動,帶著些許甜酒氣味的空氣被風裹挾著卷進雨裏。

瞿錦辭後知後覺地開始感到煩躁。

他輕易地為異常情緒的產生找到理由。因為寧知蟬的眼淚太燙,夏季徹夜的雨水不夠冷。

瞿錦辭關起車窗,在路口轉彎,大約五分鍾之後,回到了酒店的房間。

他打開房門,撲麵而來的空氣中彌漫著很淡的扶桑花香和甜酒氣,密不可分地交纏在一起,構成一種曖昧的味道。

瞿錦辭的喉結很輕地上下滾動,他想要立刻和寧知蟬**。

出於某些尚不明確的因素,他甚至有些難得地想,等下先吻寧知蟬的嘴唇,也不是不可以。

但當走進屋子之後,室內很安靜,熱度開始冷卻。

瞿錦辭看到涼了的餐點、褶皺的床單、浴室內已經變冷的水汽。

視野被一切有關寧知蟬存在過的痕跡填得很滿,但他反常地開始感到體內某處不太明顯的空**。

瞿錦辭的頭發被雨水打濕了一點,水滴落到他高聳的眉骨上,有些淺薄的涼意。

他在原地頓了頓,似乎發覺某些事情偏離預想,但又覺得並不意外。

因為寧知蟬是順從、體貼、不需要感情的情人。

所以寧知蟬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