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我不會讓你死。”

手術室昏黃的燈光亮起,陳今歲推了推醫用護目鏡,給黃嘉注入麻醉劑。

“刀。”

“鉗子。”

“剪刀。”

他沉穩的聲音裏藏著一絲隱忍的顫抖,仿佛即將崩塌的高山。

這場手術進行了很長時間,長到陳今歲覺得過去了一輩子。

“患者心率不穩!”

陳今歲眉心一跳,猛地棄了手術刀去給她做心肺複蘇。

“在恢複了。”

“心跳正常!”

然而不待幾人狂喜,報告人員突然驚呼:“患者心跳急速下降!”

心電儀發出急促的聲音,像是追趕著生人的鬼怪。

陳今歲的動作沒有停下,卻愈發顫抖。

心電圖上冗長的線條毫無章法地跳動中,最後連成一條平緩的直線,叮——

刹那間,陳今歲愣在原處。

他的感官開始模糊,隱約聽見耳旁傳來沙啞的聲音:“死亡時間,12點31分。”

這一刻陳今歲心口落下一層血霜,他望著黃嘉輕闔的雙眼,往下,是她安靜的笑。

溫暖的光披在她臉頰,仿佛世間在對這個天才藝術家在做最虔誠的告別。

“陳醫生。”身旁的女護士喊了一聲。

陳今歲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聲音啞極了:“後麵的事,你們做吧。”

他替黃嘉蓋上白布,離開了手術室。

一路如同行屍來到更衣室,他輕輕地摘下口罩眼鏡,摘下一切,最後將工作服整齊地掛進櫃子裏,終於他再也無法支撐,摔坐在角落裏。

女護士站在那間更衣室門口,望著坐在角落裏頹喪的男人,不知為什麽,他隻是坐在那裏休息片刻,她卻覺得他再也站不起來了。

她突然想起這個男人剛來到這個醫院時,帶著冰霜和涼風,好像永遠也走不近他,他沉默寡言,不愛說話,從來不笑,他好像對什麽事都不感興趣,連活著都是一種委曲求全。

他對待工作很認真,不計較旁人的猜忌,對待病人總是很溫順,那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男人,也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醫生。

二四年的冬天,鍾延迎來了一場關乎他前途的比賽。

比賽開始前,他接到一通陌生電話。

“都這時候了,先別接電話。”

“準備準備去熱熱身。”

不知為什麽,那通陌生電話總讓鍾延覺得,那是陳今歲打來的。

於是他不顧教練的反對,擠開人群去接了電話。

“喂。”

“鍾延。”那邊傳來蒼白低沉的聲音。

“真是你?”鍾延有些愉悅地笑了,“終於舍得給我打電話了?”

“鍾延,”陳今歲的聲音很輕很緩,“給你打電話,是想謝謝你。謝謝你一直記得我,謝謝你在我讀書時出現過,讓我到這時候還有個可以說話的人。”

鍾延心裏甜滋滋的,卻仍是別扭地說著:“再說這些就真的生分了啊。”

陳今歲輕笑一聲,問:“你今天有比賽吧?”

“嗯,馬上就開始了。”鍾延仿佛回到了衝動的十七八歲,笑道,“跑完給你報喜。”

他說完,停了會兒,才接上:“陳今歲,改天你跟我跑一次吧,我現在一定能跑過你了。”

陳今歲苦澀地笑了笑:“再說吧。”

“鍾延,”陳今歲頓了一會兒,鍾延聽到一點吞咽的聲音,而後是陳今歲不疾不徐的說話聲,“其實你的每一場比賽我都有看,想告訴你你很厲害,還有就是,當年決定放棄體育,我從來沒後悔,就是有時候有點兒想你,想虎哥,想和大家一起訓練的日子,所以你別為我可惜。”

“我這些年過得還可以,就是這兩天太想宋星年了,鍾延,我恐怕……”

“陳今歲你在幹嘛?”

“陳今歲!”鍾延終於意識到不對,他慌亂地喊著,“陳今歲你不許做傻事,你待在家裏哪也不許去,你等著我現在就去找你,陳今歲算老子求你,什麽都別做,我馬上就去找你。”

“鍾延,”陳今歲最後一次吞咽的聲音傳入鍾延耳中,“我吃完最後一顆了。”

鍾延的心髒頓時被萬箭所刺,他用力地喊:“陳今歲!你去醫院,陳今歲,你別這樣,我求你了。我這輩子沒求過誰,求你去醫院……”

他幾近崩潰地喊著,一邊衝出休息室:“陳今歲,陳今歲你別這麽自私,你想想小西,你不知道這些年小西是怎麽過來的,你走了以後他就不愛說話了,我第一次回老家過年,我給他糖他都不要,就一個人抱著你屋裏的籃球不說話,你以為大家過得很好嗎?陳今歲,你走了以後我們誰都沒好過,你別在自私了,都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你還放不下嗎?”

電話那頭陳今歲紅了眼,給這個世界留下了他最後的眼淚。

“鍾延,”聲音和緩,像是陌生人,“再見。”

電話在這一聲再見後掛斷,鍾延在倉促的奔走中停了下來,那一刻仿佛連時間都停了下來,全世界都沉默了。

“鍾延!鍾延!你去哪兒?!比賽馬上開始了!”

“鍾延,你聽見我說話沒?快去熱身!”

“教練,”鍾延紅著眼,懇求地說著:“抱歉,我不能比了。”

“有什麽事連比賽都不能比了,不能等比完再去嗎?!”

“我一分鍾都不能等!”

說罷,他衝出了體育場。

身後是教練怒不可遏的喊聲,耳旁是呼嘯而過的狂風。

他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到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機場。”

“麻煩快一點。”他的聲音無比顫抖。

他感到無邊的恐懼,他不知道該怎麽做,甚至不知道向誰求助,隻是覺得自己的世界已經三分五裂。

倉促中,他把電話打給了周琪,這是他們這麽多年來第一次通話。

“喂。”那邊傳來冷漠的聲音。

“周琪。”鍾延的聲音藏著哭腔。

那邊頓了一會兒,問:“鍾延?”

“是我,周琪,你現在什麽也別問了,去哈爾濱,我把地址發給你,你現在馬上去這所醫院,去找陳今歲,如果他不在,就向醫院要他的地址,一定要找到他。”鍾延的聲音顫得幾乎要聽不清,“你應該會比我快,注意安全。”

電話掛斷以後,鍾延的思緒突然回到了十七八歲時候。

他想起那個時候的陳今歲。

那時候的陳今歲是個滿心夢想的小屁孩兒,他很厲害,第一次參加運動會就連破三項校記錄,那是鍾延一直引以為傲的隊友與對手。

他心細、活潑,每天都像是腦袋裏裝不下煩惱一樣無憂無慮。那麽好一個人,為什麽會變成今天這樣……

現在他隻祈求陳今歲沒事,如果陳今歲沒事,他以後再也不會因為擔心打擾而回避相見了,他一定要把陳今歲綁在自己身邊,他還要逼他來比賽,他要找回從前的陳今歲。

“前麵堵車了。”

鍾延焦灼地等了不過一分鍾,就忍不住打開車門跑了下去。

“唉?你還沒給錢呢。”

鍾延慌亂地塞給他一把錢。

“多了多了,唉?你是鍾延吧?鍾延啊?給我簽個名吧。”

“抱歉。”

他順著長長的路往前跑,跑出了生平從未有過的速度。那一刻他跑過光陰,跑回了有陳今歲的那個六水中學,他們在雨中奔跑,喊著最中二的口號。

鍾延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他冒著風雪趕到哈爾濱,等來的是陳今歲的屍體。

陳今歲靜靜躺在**,身旁站著周琪。

他沒聽清周琪跟他說了什麽,也許並沒有說話,隻是感覺到周琪走過來扶住了他,可他覺得雙腿實在太疼,響亮地跪在了陳今歲身旁,他紅著眼,不可置信地望著陳今歲安靜的睡顏,一時間他覺得自己不認識麵前這個人。

他顫抖著詢問周琪:“周琪,這是陳今歲嗎?我總覺得不像,陳今歲沒有這麽瘦,也沒有這麽白,周琪,你幫我看看,這是陳今歲嗎?”

“鍾延。”周琪聲音沙啞。

鍾延把這人看了又看,依然覺得這不像陳今歲,這像個陌生人,一點也不像陳今歲。

“鍾延!”周琪試圖喊醒他的理智。

“我知道,”鍾延的眼淚掉了下來,“我知道他是,我知道……”

“陳今歲,”鍾延抓著他冰冷的手,“你別睡,我丟了錢,你起來補給我,你起來啊,陳今歲你起來啊,我現在能跑過你了,你起來跟我比啊……”

周琪捂住臉,眼淚卻從指縫滑落。

“陳今歲,我這些年過得一點兒都不好,我一直在找你,我找了十幾年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怎麽就走了。陳今歲你太自私了,你明明說好要和我一起考北體,要一起進國家隊,你為什麽中途放棄了……”男人的哭聲在房間裏響著,像是一個頑固地索要玩具的小孩兒一般。

“陳今歲,你不後悔我後悔,我後悔當初沒有拉住你而是一走了之。”鍾延緊握著他的手,想把自己手心的溫熱渡他他冰涼的手上,“怎麽會變成今天這樣啊,這和我當初想的不一樣。”

“陳今歲,你醒來吧,求你了。”

然而生人與死者始終隔著一個世界,再是撕心裂肺的呼喊也不會被聽見,陳今歲無法在他的懇求中醒過來,更無法去兌現他口中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