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婚禮在隆重而又熱烈的音樂聲中開啟,所有嘉賓落座,鍾延被推上台,穿著西裝的伴郎個個喜笑顏開,嘴裏喊著一句接一句的玩笑話。

望著繁華的廳堂,鍾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

幻想中的婚禮,陳今歲是他唯一的伴郎人選,可是這一天他的伴郎甚至沒有到場。

那一刻她腦袋裏浮現出周琪穿著婚紗的模樣,和小時候幻想的相差無幾,漂亮的、高貴的,而陳今歲和十幾歲時一樣青春洋溢,抓著他說些下流的話,想著想著,他終於露出了笑。

直到真正的新娘入場,他的笑容才僵在臉頰,漸漸落了下去。

原來早已不是從前,他沒有陳今歲,也沒有周琪。

他發現這一路走來,他得到了一切從前夢想的,卻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

目視新娘走到自己身旁,他卻忍不住紅了眼。

他聽不清四周的喧鬧,也看不見這裏的奢華,隻覺得自己身在一片孤島,默默乞討。

“無論貧窮還是富貴,健康還是疾病,請問你都願意一直陪在他身旁嗎?”

“我願意。”新娘甜蜜地回答著。

“那麽請問新郎,你願意嗎?”

這時候鍾延聽清了,他開始在人群中瘋狂地尋找周琪的身影,他感到自己的心髒在給予他最為衝動的理智情緒,那一刻他隻有一個想法,如果周琪對他露出一個不舍的眼神,他都不會再繼續這場婚禮。

可他對上人群中周琪的目光時,隻在她眼裏看到了冷漠,像是一個十分生疏的外人。

在眾人激烈的呼喊中,他隻得低頭,對著早已擺了好久的話筒說下:“我願意。”

聽到男人的回答,周琪轉身,將衣服又裹緊了幾分,湧入人群再不回頭。

眼淚在同一時間滑落,心髒也在那時候死去。

她走出酒店,在門口遇上一個戴著帽子口罩、將自己裹得嚴絲合縫的男人。

男人走近她,遞給她一支玫瑰花,對她說:“請你收下。”

待周琪接過花,男人便轉身離開,下一刻,周琪垂眼望著玫瑰花,毫不猶豫地喊了他:“陳今歲。”

男人停住腳。

“謝謝你的花。”她說。

陳今歲歎了口氣,轉身走回去,將她摟進了懷裏:“琪哥,哭吧。”

這一刻周琪終於忍不住,將壓抑了兩個十幾年的情緒全盤托出,她的眼淚決堤,怎麽也停不下來。

陳今歲將帽子扣在周琪頭上,輕輕撫摸她的脊背為她做出唯一的安慰。

他們心知彼此誰也治愈不了對方的疼痛,可他們都不想看對方難過。

陳今歲很安靜地抱著她,一直沒有說話。

待周琪哭完,陳今歲低頭為她擦去眼淚。

周琪撫去眼淚,抹上一貫的冷色:“好久不見陳今歲,讓你看笑話了。”

“沒,”陳今歲道,“你今天很漂亮。”

周琪添上淡淡的笑,卻不知道說什麽。

“為什麽沒有阻止他?”陳今歲問。

“阻止什麽?婚禮嗎?”周琪的笑容裏總透著一股幹練的疏離感,陳今歲卻覺得很親切。

“我不是來鬧笑話的,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周琪道,“這次能來,也是給他一個麵子。”

陳今歲歎了口氣,撫了撫她的頭發:“傻不傻。”

“陳今歲,你才傻。”周琪道。

陳今歲不予回答,隻是問:“你是怎麽認出我的?”

“不知道,”周琪道,“感覺。”

“有空回去看看吧,你父母應該很想你。”陳今歲說。

這讓周琪感動一絲心酸,自己孤身在外至少有人牽掛,而陳今歲呢?

她輕輕點頭:“嗯,今年過年我就把他們接過來,其實我提過很多次把他們接到那邊去,但他們離不得老家。”

他們沒有給對方留下任何一個聯係方式,仿佛隻是旅行中偶然認識的旅客,幾句聊閑以後就各奔東西。

臨走時,周琪望著她幾乎要認不出的身影,喊住了他:“陳今歲。”

陳今歲停住。

“照顧好自己。”她隻是說。

陳今歲很早就收到了鍾延親自送來的婚禮請柬,猶豫了很久還是忍不住要去,他不想見到從前的人,所以喬裝打扮,偷偷去了現場,看完鍾延的回答,才又悄悄離開。

後來的日子照舊往前過,一年又一年,31歲那年他在塔希提島拿到了宋星年的信,信裏的下一站是,六水。

時間走到2024年,陳今歲迎來了他的32歲生日禮物,是宋星年的最後一封信。

那天他同往年一樣興奮,甚至冒著被熟人認出來的風險根據宋星年的指示回了六水,在那裏拿到了信。

親愛的陳今歲:

今年很特殊,今天也很特殊,首先要祝你32歲生日快樂,一轉眼我的小少年都長這麽大啦,不知道還會不會因為輸掉比賽偷偷地哭。

在這裏要和你說我最後的話。

親愛的,像是那天給你準備的驚喜中所言一樣,我希望你快樂,可我仔細想了想,一個人是不會快樂的,我希望有個人能夠陪你。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曾經你在學校寢室的天台跟我說,你要在32歲結婚,那天天台的風有點涼,我望著你的眼睛,好像看到了星空。

你一直說我是你的星星,其實你才是我的星星,遇見你之前我活得一塌糊塗,每天遊離在各種各樣紛鬧的聚會中,我早已經厭倦了那樣煩悶的城市生活,於是在生命的最後盡頭,我來到了你身邊。

親愛的,我的信陪你走到了32歲,我不確定這是不是一種囚禁,如果的確如此,那麽今天,我要放過你了。

我沒法灑脫地祝你遇見更好的人,我隻希望你能快樂。這是我們相戀的第十六年,也是陪你度過的第十五個生日,時間不會說話,它托我告訴你Estelle他永遠愛你。

這一站是我們感情的起點,如今也將成為終點。

親愛的,恭喜你,抵達終點。

在過去十幾年裏,陳今歲依靠著這一年又一年的信活了下來,如今連信也走到了頭。

他紅著眼將已被淚水打濕的信翻來覆去地看,意識到這上麵真的沒有下一站了。

他終於支撐不住,跪在地上哭了起來。

他突然不知道該怎樣活著了,就像十幾年前的那天他望著宋星年的屍體忘記了怎麽走路一般笨拙,他不知道以什麽作為支撐來度過未來漫長的一生。

好像時間突然慢了下來,糾纏著他那已經撕裂的心髒。

後來的陳今歲,便更加沉默了,有時甚至遲鈍到無法與人正常交流,十月份的時候,他查出重度抑鬱症。

醫院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以為他隻是太累了。

很快,陳今歲接到一個病人。

是一個胃癌三期患者,手術風險極大,陳今歲毫不猶豫地接了下來。病人是個小有名氣的年輕女作家,叫黃嘉,平日裏話很多,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病情。

“陳醫生,你說這外麵的花會不會談戀愛?”

“植物不具備意識。”陳今歲冷聲道。

“憑什麽這麽認為?或許隻是我們無法與它們溝通而已。”

“你這是唯心論。”陳今歲道。

“唯心就唯心吧,”黃嘉趴在窗台,眸中映著一片天空,“我做了二十幾年的唯物主義者,最後的時間裏,我隻想跟著心走。”

陳今歲不予回答。

“陳醫生,你有故事。”黃嘉說。

陳今歲沒有說話。

“你的眼睛裏裝著一塊心髒。”她說,“每個受過傷的人都會缺掉一塊心髒,而這塊心髒會藏在眼睛裏,我看到你的眼睛裏,就裝著那塊心髒。”

她知道自己等不來陳今歲的回答,於是繼續起自己的話:“我猜那朵黃色的花喜歡那朵紅色的。”

“不,是紅色的喜歡黃色。”

“唉?好像也不是,真複雜。”

“陳醫生,”黃嘉終於停下自言自語,有些低落地詢問陳今歲,“我會死吧?”

陳今歲毫不猶豫,隻說:“不會。”

“黃嘉,”陳今歲起身,理了理衣服準備出門,臨走時對她說,“或許黃色的花和紅色的都喜歡對方。”

黃嘉似乎茅塞頓開,已經不在乎那個死於不死的問題了,高興地笑著說:“對啊!都喜歡對方,互相喜歡。”

鍾延在婚後也過得和未婚毫無區別,成天忙著訓練和比賽,很少能回一次家,隻是為了尊重自己的妻子而省去了從前荒**的**。

一年以後,妻子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

在參加完鍾延婚禮後的周琪,也認真思考過自己是不是也該結婚了,畢竟父母雖然一直理解自己,但她不能再任性下去了。可是這個念頭隻是響了幾次,就又被忙碌的工作淹進了無邊無際的大海。

結婚的事就這麽一直擱置了下去。

兩周以後,黃嘉迎來了她的手術。

在那兩周裏,陳今歲第一次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就是治好這個女孩兒,於是他每日每夜地沉在相關資料中,一次一次地做著嚐試。

那時候陳今歲時常會在夢裏和宋星年見麵,像是忙碌一天後回到家裏有宋星年的擁抱與親吻。他覺得有一點滿足。

“陳醫生,你別緊張。”黃嘉蒼白的臉頰掛著溫婉的笑,“你會成功的。”

“嗯。”他說著,戴上口罩。

“陳醫生,在被麻醉之前,我想跟你說些話。”黃嘉望著他,“實際上這個世界可以在某個時刻成為虛擬的,而內心中本應該虛假的世界便會在那一刻成為真實,所以請不要糾著一件過去不放,活得灑脫一些會輕鬆很多,這個世界真真假假很難分辨,我們要做的不是絞盡腦汁去辨別,是拋開它們為自己活,因為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一切都是假的,隻有你自己,是最真實的存在。”

“陳醫生,紅色的花和黃色的互相喜歡。”黃嘉笑了笑,“可是它們沒有在一起。”

陳今歲聽著她無厘頭的話,一言不發。

“陳醫生,”黃嘉最後說,“其實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