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宋星年的葬禮是在俄羅斯舉行的。

聖彼得堡自信且寬廣的形象很襯他的Estelle。

那時候陳今歲和他的父親開啟了第一次正式的談話。

宋星年的父親是個不苟言笑、魁梧端莊的歐洲男人,他正正站在墓碑之前,對陳今歲說:“Estelle他犯了太多錯,不懇求你能原諒他,畢竟他現在已經罪不可赦。”

陳今歲沒有說話,沉默地與墓碑上宋星年的照片對視,良久以後,他問:“他是什麽時候……”

餘下的話,他說不出了。

父親明白他的意思,稍作沉默,說:“同你說過加油以後。”

陳今歲的眼眶頓時紅了。

男人眼裏閃過兒子的身影,時光帶著他回到那天。

那天宋星年坐在窗前沉默地寫了一天的信,總共寫了十三封,之後他標注好寄出日期,一個一個地裝進信封,寫完以後他就躺在**起不來了,他的意識開始模糊,父親跟他說了許多話,他沒有聽清。

而後他突然對著窗外扯出一個笑,他說:“父親,我開始看不清了,我知道我快死了,父親,請你給我陳今歲的照片,在我的書裏,我想再看一看他。”

父親於是給他拿來了陳今歲的照片,宋星年撫摸著照片,視線模糊到已經隻能看清輪廓,他有些懊惱地紅了眼,難過地說:“父親,我看不清了,他穿著什麽衣服?”

“藍色。”父親說。

“藍色,天空的顏色。”宋星年笑了,“褲子呢?”

“黑色。”父親說。

宋星年點點頭,說:“是夜晚的顏色。”

宋星年小心翼翼地撫摸著照片,努力睜著眼,想要看清照片上的人,可是一點一點的,他連照片的輪廓也看不清了,他隻好閉上眼,對父親說:“父親,我後悔了,我應該早一點認識他,我現在很不甘心,你說他將來結婚了還會不會記得他曾經說過非我不娶?”

宋星年笑了一聲,眼睛紅了,他的聲音有了一點哽咽:“父親,他說我是他的星星。”

“他說這輩子除了我別無所求。”

宋星年的眼淚滑過臉頰:“父親,我不想死。”

“我想跟他結婚,我想和他在一起。”

可是這時候他發現,除了思念,他再也帶不走別的。

宋星年感到自己的聽覺也模糊了,他想起什麽,突然笨拙地皺起了眉,努力說著:“我都忘了,他今天考試,還沒跟他說加油。把手機給我,我拿不了。”

他的手在空中碰了幾圈,最後拿到父親遞過來的手機,他懇請父親撥通陳今歲的號碼,他不確定那邊有沒有接通,倉促又無力地對著手機說起了話:“陳今歲,陳今歲你在考試了嗎?我聽不清你在說什麽,陳今歲,我隻是想跟你說……考試加油。”

語落,少年閉上眼,手機從手中脫落。

2010年夏,他死在了他最為繁華的21歲。

Estelle的一生就此為止。

頭頂烏雲密布,似乎要下雨了,明明方才還是晴空萬裏。

“年輕人,”父親歎了口氣,對他說,“作為他的父親,我會盡我所力彌補你。”

陳今歲紅著眼,輕輕道:“我隻想要他。”

父親的眼也紅了,他望向兒子的墓碑,說起了Estelle的生平:“很多人說他沒教養,可是Estelle從小接受的是最頂尖的教育,很多東西他不是不懂,隻是過於渴望自由。他討厭被束縛,任何人任何事隻要束縛了他,他都避之不及,更何況人類繁瑣的禮儀和規矩。但你出現的時候,他有了例外,他開始心甘情願受你束縛,並且沒有一點排斥,這一點連我也做不到。”

“Estelle的名聲很不好,不僅是他,所謂貴族幾乎都沒有什麽好名聲,正是因為如此,他才覺得輕鬆,因為不必刻意喬裝得溫良可馴。”

父親苦澀地笑了一聲,繼續說:“實際上Estelle生性善良,說出去恐怕沒人會信。但他一直有在以凶狠亦或冷漠的姿態行善,隻是為了避開旁人熱烈的感激,因為那將會束縛他。”

“如果這個人從世界上完全消失,也將被所有人遺忘,那麽我想告訴世人,Estelle……”男人哽咽了,半晌才接上,“Estelle是個善良的好孩子。”

陳今歲抬起唇,眼淚就掉了下來。

“孩子,將來恐怕要苦了你。”男人疼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父親。”陳今歲忽的一喚。

男人一愣,詫異地望著他。

“是不是醫療技術太差?”陳今歲眼裏纏著血絲,“他明明有機會活下來的不是嗎?”

男人搖了搖頭,不再言語了。

那一天,陳今歲的心髒隨著宋星年一同下了葬,連帶著他的夢想。

他回到六水,回到沒有宋星年的房子裏,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了這個人真正地與他分開了,再也見不到了。

站在房間的角落,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無措,他突然覺得整個世界都空了,獨剩他一人與天空鬥爭。

他喝了一整夜的酒,抽煙抽到連著吐了好幾次,才終於逼迫自己睡過去,可是沒睡多久,他又從噩夢中醒了過來。

醒來的一瞬間,他下意識地喊了宋星年的名字,才發現已經沒有宋星年了。

第二天的時候,他去醫院買了安眠藥。

那時候他已經隻有依靠安眠藥才能勉強睡好了。

但他依然時常在夜裏醒來,望著淹在黑暗裏的世界,無聲地哭過好多次。

他在無數個醉酒的夜晚說著想念,可最終也得不到回應。

他不想去學校不想去任何地方,隻想待在這間房子裏,像是慢性自殺。

然而不過幾天,鍾延找上了他。

那是鍾延一生當中最高興的時刻,他拿著兩個深紅色信封一路奔跑,跑到陳今歲家裏,最後跑到宋星年家裏,亟不可待地敲開了宋星年的房間門。

陳今歲來開門時滿臉憔悴,雙眼無神,像是死過一次的人,然而鍾延根本顧不上他的狀況,隻是揚著笑把兩個信封舉到了陳今歲眼前:“就知道你在這裏,陳今歲!你猜這是什麽?!”

陳今歲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給予他一個眼神。

“陳今歲!我們被保送北體了!”他說這話時很用力,心裏像是裝著整個天空。

“陳今歲?你裝什麽淡定?”鍾延笑著砸了他一圈,“咱倆被保送了,不用參加高考了!直接上北體!”

“鍾延。”陳今歲沉沉地喊了一聲。

“幹嘛?”鍾延笑嘻嘻的。

“我想學醫。”陳今歲低聲道。

“想學就學唄。”鍾延道。

“我是說,”陳今歲抬眼望向他,眼裏的血絲把鍾延嚇了一跳,“我不去北體了。”

鍾延的笑僵在嘴角:“……什麽?”

“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跑了。”他說這話十分吃力,“我不會去讀體校,我會去參加高考,對不起。”

“陳今歲你在說什麽?”鍾延緊鎖眉頭,心髒像被石頭堵住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這是你的夢想啊陳今歲,你努力這麽多年是為了什麽?現在它擺在你麵前了你說你不要?你瘋了吧陳今歲!”

陳今歲待他說完,艱澀地落下一句:“宋星年死了。”

時間戛然而止。

鍾延很久都說不出話來,他望著陳今歲,望著這個曾經有過歡笑的房間,偏頭笑了,紅著眼,聲音哽咽:“不好笑,不好笑陳今歲,別開這種玩笑。”

“鍾延,”陳今歲沒有心情給他解釋,隻是低聲說著,“宋星年死了,胃癌。這個世界爛透了,連一個人都救不了。”

“鍾延,我想學醫,我想救他。”

“陳今歲,這是真的嗎?”鍾延覺得嗓子突然失靈了,說出來的聲音完全不像自己的。

陳今歲不予回答,隻是沉默地垂著眼。

兩人站了許久,鍾延終於緩過來,他試圖勸說:“陳今歲,如果這是真的,宋星年也一定不願看到你為了他放棄你的夢想,你這麽做他不會開心的。”

陳今歲沒有說話。

“陳今歲,你不能放棄。”鍾延吃力地說著,“這是你的夢想。”

“抱歉。”陳今歲閉上眼。

陳今歲向來不會隨意做出決定,一旦定下,就絕不會更改,這一刻鍾延的心都揪了起來。

“陳今歲,老子不準。”他哽咽著,說著,“我想方設法超越你又絞盡腦汁提高你,你是我最重要的對手和隊友,我不準你放棄。”

“鍾延,”陳今歲艱澀道,“你就當我,死了吧。”

“陳今歲。”他搖了搖頭,揚起臉咽下眼淚,痛苦地說出一句,“我看不起你。”

說罷,他挑出陳今歲的保送通知書扔在了門口,轉身走了。

待樓道空了下來,陳今歲低眼望向那張他期盼了許多年的通知書,良久以後,他彎腰,撿了起來。

那張通知書被他放在了宋星年的櫃子裏,放下的時候他的動作很輕,又或者說是很虔誠,像是在告別自己的夢想,也告別自己的青春。

“宋星年,”陳今歲撫摸著宋星年的照片,輕聲地說著,“你不要害怕,我會治好你的。”

他突然想起那時他總對宋星年說他們的時間還長,可是如今已經天各一方,那時宋星年已然病入膏肓,他獨自撐著病痛,還要裝作幸福,陳今歲不敢想,那些日子,宋星年都是怎樣熬過來的。

他的Estelle會不會時常疼到無法入睡,會不會很害怕。

陳今歲的眼淚落在照片上,聲音卻是幸福的,他說:“親愛的,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