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顧西園喜歡在各種時候給賀循發消息。

做不來題目的時候,無聊的時候,有趣的時候,在學校裏很遠看見賀循背影的時候,給茅維則對牛彈琴講畫的時候……

賀循回他則是看心情,有時候隻有一個標點。

有時候不回複消息,而做一些事情。

比如他偶爾呆在家裏時,顧西園給他發:‘茅維則看油管上有用四肢同時作畫的po主,要我兩隻手畫給他看。’幾分鍾後賀循就會拿著本書進來,坐在畫室的大窗邊看書。茅維則立刻調轉矛頭,不再折磨顧西園,開始指桑罵槐,卻鬥不過賀循的定力,不出一刻鍾一定會老實下來。

畫室裏擺著顧西園答應給茅清秋的畫,主題是他們共同選定的《淩煙樓閣》,茅清秋的要求非常高,細節也很多,他們用了160*150的繪絹,顧西園以前沒有畫過這麽大幅的作品,感到很有難度,也許三四個月都完成不了。

不過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困難一點、麻煩一點也沒什麽。

茅清秋請他把創作思路將給茅維則聽,茅維則卻從來沒有耐心聽。他們的課程提前結束了一點,給顧西園留出創作的時間,每到這時候茅維則就自出門尋歡作樂去了。每次結束,顧西園就把新的進度拍下來,發給認識的師姐和賀循,從師姐那裏得到意見,再從賀循那裏得到單純的欣賞。

賀循在顧西園眼裏,是個很純粹的人,雖然話很少,卻會給出最合適的回應。當他把顧西園的消息理解為求助的時候,就會坦率地來幫助他。在雲頂山莊這個由專|製|獨|裁的父親、玩世不恭的兒子,與稀裏糊塗的母親組成的奇怪家庭裏,兩人像逃獄的黏菌,觸碰到彼此,合力開辟出新的空間。

十一月期中考試,連體育課都要考,墊球五十下。顧西園和尤莉是運動困難戶,上課的時間基本就給他倆練習墊球,張星凱與賀循完全是兩種風格,尤莉失誤會得到張星凱溫暖的、充滿愛的鼓勵,而顧西園隻會得到無比客觀的批評——

“手臂伸直。”

“用前臂不要用手掌擊球。”

“你是不是困了?”

“我沒有!”顧西園筋疲力盡,坐到地板上,摸索找到水杯喝水。

賀循說:“昨天晚上社團課,你打了瞌睡。”

顧西園立刻心虛,支支吾吾往別處看。社團課講競賽題的是高二年級組的特級教師,每個人都打了雞血一樣精神飽滿地聽課,隻有顧西園實在沒忍住眯了一小會兒,還自以為沒人注意到。

“以後不會了,”顧西園討饒道,“社長原諒我這一次吧,昨天真的太困了。”

尾音溫軟,像在示弱又像是撒嬌。

賀循擰開瓶蓋喝水,想要說點什麽的樣子,最後卻沒有開口。

顧西園在社團群裏看到周末組織遠足的消息,才知道賀循那天想說什麽。

“你為什麽沒告訴我?”顧西園指責說。

“看你更想留在家裏睡覺的樣子。”賀循回答。

顧西園看到消息的時候已經快到集合時間,大巴在學校門口等著,他上車時人基本已經到齊了,賀循身邊還空著一個位置,倒不是故意留出來,隻是社長好像不是很好說話,沒人敢讓他把東西清一下。

顧西園就沒有這個顧慮,他一向臉皮比較厚一些,而且知道賀循性格很好。

“我也沒有每天都很困吧!”顧西園說著,湊過去看了眼賀循的電腦屏幕,“賀學長都在忙什麽?”

賀循不得不讓開一點,避開他腦袋。

“畫展呀,”顧西園有點意外,沒想到賀循會關注這些,“仿宋元山水冊,這一套我也臨過。你喜歡山水畫嗎?”

“顧西園,”賀循說,“你想幫我完成工作嗎?”

“哦。”顧西園悻悻,老實坐回自己的位置。又忍不住問:“那你喜歡嗎?”

賀循不喜歡,他隻是在瀏覽展會清單,過了一會兒顧西園都以為他不會理自己了,才聽見賀循說還行,又說:“我的外公很喜歡這些,茅清秋可能是想投其所好。”

他那時說的很簡單,顧西園不久後才知道,賀循的外公賀雲度是容膝齋的董事長,名下有容膝齋美術館、容膝齋博物園等產業,是收藏界豪擲千金的大佬。

走上山道顧西園就開始後悔,幾個男生豪言要在中午前登頂,幾步就走沒影了,很快剩下顧西園和兩個女生落在最後,難民一樣互相分享飲用水和巧克力棒。

“西園,你還帶了登山杖,好專業啊。”女一說。

顧西園就把兩根登山杖給了她們一人一個,自己坐在涼亭裏發懶。坐了一會兒再起來接著走,就成了最後一個,山道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除了飛鳥,看不到半個人影,顧西園感到深刻的孤獨。

所幸在下一個彎道,賀循找到了他。

“後麵還有人嗎?”賀循問。

“沒、沒有了吧,”顧西園氣喘籲籲,“好累,走不動了!”

賀循是下來照顧後進梯隊的,導了一份戶外等高線地圖,關聯了每個人的定位。顧西園知道賀循的父親就是在山裏失蹤凍斃,雖然沒有聽他詳細講過。

“山頂有多高?”

“三千六百米。”

“我們現在呢?”

賀循看了一眼地圖:“一千二百米。”

一半都沒走到,顧西園垂頭喪氣,到了半山腰的餐廳,決定就留在這裏了,那兩個女生也在,點了一堆吃的拍照,邀請顧西園加入,賀循則繼續去登頂。

顧西園隨身總是帶著他的卡紙本和水筆,倆女生聊天時,他就對著山澗風景描描畫畫,過得一會兒聽見她們提到了賀循的名字,就把耳朵豎起來。

“好像是校董的兒子。”

“他不是,他跟茅維則同母異父,是他媽改嫁帶過來的。”

“有點孤僻的樣子。”

“單親家庭,寄人籬下,是這樣的啦。你不知道,茅維則很高調的,跟他上過課就知道了,絕對不允許別人搶他的風頭。跟這種人做兄弟,遲早會心理不平衡的。初中的時候我跟他倆就同校,有次夏令營,茅維則射了他哥一箭,還叫了救護車。”

“有沒有這麽誇張啊,是蓄意謀殺嗎?”

“我沒看見,聽說是賀循去箭靶收箭的時候,茅維則射偏了打到人。不過誰都知道是故意的,豪門恩怨啦。”

“難怪社長性冷淡。”

兩人吃吃地笑,忽然問顧西園是不是和茅維則一個班,有沒有小道八卦分享。

顧西園遲鈍地在紙上塗塗寫寫,好半天才說沒有,又說:“社長人很好的。”

短暫的沉默。

“呀,你畫得好好哦!”那兩人又湊過來,強行忘掉了上個話題。

顧西園大大方方把繪本給她們看,他用吸墨毛筆沾涼白開暈染出不同層次,山水鬆林,十分寫意。

“可以看一下嗎?”女生問。

“看吧,”顧西園起身,“我去買瓶水。”

這一本是新用的,還沒畫幾頁,兩人翻完意猶未盡,給他放回背包裏,看見了另一本,拿出來翻了一下,也是畫冊,裏麵夾著幾張賀循的側臉剪影、Q版頭像。兩人吃了一驚,對視一眼。

那天回家已經過了飯點,爺爺很生氣,他又忘了顧西園,吵著說兒子不要他,兒媳也不管他,顧西園隻好焦頭爛額地哄,先補上午飯,並提醒自己以後不適合再參加這種活動。

至於有人翻了他的畫冊,把他畫的賀循拍下來在社裏傳播一事,顧西園根本無所察覺。隻是上社團課的時候,大家好像在悉悉索索議論什麽。

連已經退社的高三前輩都知道了這件事,有一天在食堂見到賀循,把照片給他看。

“聽說社裏有新生畫畫挺好看。”前輩說,並偷覷賀循的臉色。

看向車窗外的賀循,坐在畫室讀書的賀循,墊球的賀循,以及冷漠臉的Q版小賀循。畫畫的人筆觸很生動,總是精準捕捉到每一瞬間賀循流露的神態。

“的確畫得很好。”賀循平靜地說,好像在探討一道客觀題。

因為本尊的這句話,風波還未掀起就平息下去,被理解為“顧西園畫了社長的人像,社長本人很滿意”這樣一件小事。而顧西園從來都不知道發生過。

天氣轉涼後早上五點起床變得更困難,在包子鋪暖烘烘的蒸汽裏,顧西園通過給賀循發消息醒神。七點多後賀循問他為什麽起這麽早,顧西園說睡不著。而他上一條信息寫的還是“又冷又困”,賀循大概覺得他有點精分,就沒有再回複。

有時顧西園覺得賀循對自己應該比別人有更多耐心,因為他發消息的頻率真的很高,而得到回複的機率也在穩步攀升。

他需要的沒有很多,因為在茅家第一眼見到賀循時覺得他也很孤獨,所以想要接近他,觸摸他。隻要賀循回他消息,在聊天框裏給他講題,排球課接他接不住的球,就很好。

十二月接近尾聲,答應給茅清秋的畫完成了大半。兒子上課的情況茅清秋不關心,對這幅畫倒是很認真,不時會來查看進度。畫幅太大件了,顧西園也沒辦法帶著走,就留在了茅家。

師姐一直遠程關心他的進展,平安夜那天約他出來見麵,說了一些重彩渲染的注意事項,給他推薦信任的裱畫作坊。

“老師問我你的近況來著。你為什麽要離開畫室?有老師的幫助,對你完成這幅作品也有好處。”

顧西園低頭攪咖啡,師姐看出他不想談這事,就笑了一下,提起放在旁邊座位的蛋糕禮盒給他:“生日快樂,西園。祝你生活順利,學業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