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賀循身上散發著大汗淋漓後熱烘烘的溫度,車裏還放著他的運動服,看來又被茅清秋操練了一回。茅清秋臨時有事去了別處,就讓司機送賀循回家,順路捎上顧西園。
車內一點聲音都沒有,窗外秋意漸濃的街頭楓葉連成赤練。顧西園一想到不知茅清秋會跟他說什麽,就有點坐立難安,偷偷打量車窗上賀循的側臉。
賀循在看筆記本上的內容,屏光在他鼻翼打下一層淺薄的陰影。忽然有所察覺,抬了下眼睛,車窗上的剪影就與顧西園對視。
顧西園默默收回視線,默默掏出手機緩解氣氛。發給賀循一個顫抖的表情。
賀循回了個問號。
顧西園:‘我跟茅先生說了不想再教茅維則,他說要和我麵談,不知道是要談什麽【抱膝】’
賀循那邊劈裏啪啦地打字,顧西園等了半天,卻不是回給他的。兩分鍾後才得到一句簡短的回複:‘談怎麽才能讓你留下來。’
顧西園:‘他為什麽一定要茅維則學國畫?我覺得茅先生看上去不像是喜歡傳統藝術的人。PS:因為他不買我的朝陽【哼哼】’
賀循大概是有事情要做,好半天才回複一句,顧西園就不敢再打擾他。
到茅家時,茅清秋還沒回來,開門的是賀文妍,她好像每天都在參加茶會展會,即使在家也打扮得優雅得體,裙沿散發著似有若無的芳香。
“西園,快進來,維則等你好久了!小循,你今天回來這麽早?”
賀循說:“回來拿點東西就走。”
進了會客廳,他又不拿東西了,抱著筆記本和顧西園坐在沙發邊,旁若無人地工作起來,好像不打算很快就走。茅維則一定是知道顧西園背後“告狀”的事,本來要發飆,看見賀循坐著不走,一時表情很是精彩,卻是沒有為難顧西園了。
直到茅清秋回來,賀循還鎮定地坐著。茅清秋大概是想要一家人單獨和顧西園談一下,但賀循就是不走,他也拉不下臉趕人,和茅維則俱是一臉便秘地看著賀循。
顧西園本來有點緊張的心情,都被這滑稽的場麵衝淡了。
談話的內容果然如賀循所說,茅清秋誠心要顧西園留下來,批評了茅維則消極怠工,讓他承諾以後認真上課絕不偷懶,又讓茅維則給顧西園道歉,說得顧西園都快不好意思了。
茅清秋又說,他當初一眼看中《沐浴朝陽》——他口中原始版本的主人公似乎是茅維則——就是欣賞顧西園這樣具有朝氣的年輕藝術創作者,希望顧西園給彼此一個機會,作為賠禮,他向顧西園訂購一幅畫作,掛在他辦公室裏。
“《沐浴朝陽》就算了,”茅清秋說,“畢竟主人公是你的爺爺,掛在我辦公室不是那麽回事。你再畫一幅工筆畫,質量要比《沐浴朝陽》更好,完成之後隨你開價。”
顧西園有點愣:“《沐浴朝陽》我畫了三個月……”
茅清秋想了想,一口答應下來:“沒問題,你盡管發揮,需要什麽東西給你文妍阿姨說一聲就行。”
拉扯到這份上,顧西園連拒絕的台詞都想不出來了,隻好說回去再想一下。賀循這才上樓去取了他的東西,與顧西園一起出門。顧西園有一種沒來由的直覺,如果不是賀循坐在他身邊,談話也許不會是剛才那樣。
而賀循什麽也沒做,連半個字都沒說,從頭到尾,也僅僅是在場而已。
茅維則對顧西園的態度進了一個新的階段,不再有事沒事來逗他一下,或許是得了父親的警告,不要再招惹顧西園。
十一放假前學校舉辦了社團招新,在學活中心的千人大禮堂裏,鋪開盛大排場。什麽社都有,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尤莉想和她男朋友一起,拉著顧西園到處找無人機社的攤位。轉來轉去,無人機沒找到,兩人手裏倒是各拿了一遝傳單。
“學科競賽社?還有這種滅人欲的東西!”尤莉大呼驚奇。
競賽社前等待登記的人還不少。顧西園晃眼看見競賽社帳篷裏的人好像是賀循,踮起腳尖張望,其實他最近有覺得長高了,但是他本來也沒多高。
確實是賀循,正被攤位負責人拉著講話,塞了一堆競賽社傳單給他。
“西園,聽見沒有?”尤莉叫道,“我們去那邊看看!”
“我要報競賽社!”顧西園說,溜到登記隊伍後麵排隊。
尤莉:“………………你瘋啦!”
顧西園成功地在競賽社登記表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被負責人拉進了小群,裏麵全是今年的新生,有一百五十多個。最後負責人宣布,去粗取精,要進行一次摸底考試,根據排名取前十名成為正式成員。
群裏哀鴻遍野。
“你看啦!”尤莉說,“隻有瘋子才會參加學科競賽社團好不好?竟然入社的條件是考試成績,什麽人才做得出來這種事啊拜托!”
東外雖然課餘生活很豐富,應試教育也抓得很嚴,每周都有測驗,顧西園的成績是可以拿獎學金的,他跟尤莉分析說,考近前十應該沒有問題,就是不知道題目難度如何,他沒怎麽做過競賽題。
尤莉看他的眼神完全覺得他精神已經不正常了。
“你不要把自己逼那麽緊好不好,上課學學也就算了,社團就是給大家發展別的興趣愛好的呀!而且你看,新生群裏的這個、這個,還有那個,都是年級榜上成績很好的,這幾個還是競賽班的,你也不一定能考進去啦。”尤莉說。
顧西園深以為然,組織語言給賀循發消息:‘你是學科競賽社的嗎,賀學長?’
這次賀循回得挺快,問他怎麽了。
顧西園把新生群人數的截圖發給他:‘我也報名啦,沒想到入社還要考試,題目難不難呀?我沒做過高中競賽題,你有以前入社考的資料嗎?’
賀循正在社團活動室,參加幾個競賽班的元老組織的出題會議。
社長是拿過全國高中生數學聯賽一等獎的高三學姐,這學期正在準備保送的材料,是個有三頭六臂,能一心三用的超人。
“今年出的競賽題直接拿來用,是不是太殘忍了?都是高中生誒。”
社長斬釘截鐵道:“哪一年不是這麽考的,你們都能考進來,這一屆有什麽不可以?”
“不是啊,社長,今年的競賽題我們也覺得有點難……”
社長點名:“賀循!不要玩手機了,開會認真點,知道我們在說什麽嗎?”
賀循放下手機,慢悠悠道:“今年的題難度確實有點高,直接給高一新生用不太合適,很多人連競賽題可能都沒接觸過。我看,可以從去年高一的期末卷裏挑一些壓卷題。”
餘人紛紛側目,難度確實有點高這人還拿了一等獎,是新的炫耀姿勢嗎?
“誰有以前入社考的題,發我一份,我研究一下。”賀循說。
馬上有人拿出手機。
顧西園收到了賀循發來的資料,題庫很豐富,還附帶了一份去年高一的期末卷,不要太貼心。
他回了一串感歎號表示感謝。
夜自習就是做賀循給的題。其實顧西園對分數沒有太大的追求,他的夢想是考上陽城美院,成為國家級藝術家唐卓的學生,不過是分數好一點能拿到獎學金。
賀循發的題庫,有些還沒有答案,做不出來的題顧西園隻好打包發給賀循求教,本來不抱什麽希望,想著賀循應該也有自己的作業,沒料到收到了對方的回複,每道題都把過程寫得很詳細。
從一個人解題的思路也能看出他的性格,單刀直入,簡潔流暢。順帶給顧西園補充了一些知識點。
等到社團摸底考的那一天,顧西園看到卷子上隻是改了數據的似曾相識的題目,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不敢相信賀循居然給他漏題了。
一百五十人的群,真的來參加考試的隻有六十來個,最後成功交卷的大概不到一半。監考的學姐和每一個上來交卷的人握手,鄭重其事地說:“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和你們成為社友,但是恭喜你們做完了題目。”
‘好緊張好緊張!’顧西園考完又給賀循發消息。
過得一會兒,賀循回複他,卷子改完了,歡迎加入競賽社。
他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把顧西園每一次起伏的情緒都化為流水。
新人歡迎儀式那天,競賽社二十三名成員全部出席,基本是東外智商最豪華的陣容。高三的社長完成了她的卸任演講,並宣布由賀循擔任下一屆社長。顧西園坐在台下,看賀循平淡地接過會長的話筒,平淡地念完了新人歡迎致辭,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像一枚無法掩飾光華的美玉。
茅維則那樣囂張、不可一世,對他哥卻心懷忌憚,不是沒有道理的。賀循不是一處小水氹,不是一汪淺灘,而是一道深潭,風吹雨打無法動搖他的根基。
賀循的位置坐在顧西園前麵,他下台後,顧西園湊上去,小聲說謝謝他那天給的題目。
賀循偏過頭,鬢發從顧西園唇邊掃過,撓癢癢似的,眼神輕得如一葉沒有質量的羽毛。豎起一根手指示意顧西園不要亂說:“參加一門考試前,把這門考試出過的所有題都做一遍,有什麽問題嗎?”
顧西園煞有其是地點頭同意,間諜接頭一樣,悄悄遞給他一樣回禮。
“我自己寫的,刷過凡立水,可以掛在窗外當風鈴吊牌。”
木頭的質感很厚重,呈現雀眼紋路,用青金色填製了一行字,筆鋒瀟灑雋秀:蘭生幽澗。右下角則描了一株蒼勁的墨蘭,兩三筆而形神已俱。賀循再次覺得,顧西園給茅維則當老師真的是在浪費他的時間。
顧西園指尖按在木牌的字旁,指甲修剪圓潤,關節看上去很柔軟。“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他用開心的語氣說,“我很喜歡的書畫家,唐卓老師最近的作品,蘭生幽澗無人也芳。賀學長,不知道你喜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