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爺爺仍是醒著的,隻是不清醒,細弱地呻吟。顧西園把病房的窗戶關好,冷得手指僵硬,賀循拿了X光片回來,與顧西園去醫生辦公室。顧西園忘了他與賀循是在美術館門口分開,抑或賀循一直陪著他。

醫生說:“恥骨斷裂,建議保守治療,嚴格臥床,不要下地負重。”

賀循接了電話回來,看見顧西園坐在露天長廊裏,明明很怕冷,卻臉對著風口發呆,眼睛紅得像隻兔子。賀循知道他是一個獨自也會想很多的人,顧西園以前發給賀循的消息轟炸簡直就是他的內心獨白,這時候不應該讓顧西園多想,賀循是這樣認為,走到顧西園身邊,問他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飯。

顧西園抬頭看他:“你還在啊。”

“……”

“吃飯吧,”顧西園說,卻沒從冰冷的長椅上站起來,“對了,我去把錢交了。”

“已經交過了。”賀循說。

顧西園安靜了好一會兒,問他:“賀循,你知不知道他們要這樣用我的畫?”

不等賀循回答,自己又說:“你肯定不知道,對不起。”

完全是被害者的一方不知在為什麽道歉,對不起三個字針紮一樣聽得人耳朵流血。

“茅清秋剛剛給你打了電話,沒接通。”賀循說。

在美術館看到顧西園時,茅清秋雖然裝得若無其事,心裏還是有點後怕,沒有聯係上顧西園,又立刻打給了賀循,問顧西園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哦,”顧西園慢吞吞看了眼手機,“凍關機了——他想說什麽?”

賀循蹲下來,與他平視,拇指擦了下顧西園通紅的眼角。

顧西園怔怔看著他。

“不管他說什麽,”賀循說,“你都不要理會。顧西園,如果想要那幅畫,就去拿回來,茅清秋也好,茅維則也罷,都是不重要的人。”

顧西園一臉“你在說什麽”的表情,賀循皺眉道:“聽見沒有?”

“……聽見了。”

賀循又說:“你爺爺的病我可以幫忙,不要被茅清秋威脅。”

顧西園的眼淚陡然砸在賀循手背上,凍得臉都青了眼淚卻是熱的,他抓著賀循的衣領,臉埋進他頸側,濕潤的**鑽進賀循的領口與胸膛。

與茅清秋的約見在翌日清晨,回想起來,早一天事情的結果可能都完全不一樣。命運在大多數時候沉睡,卻在關鍵時刻睜眼,把事情推向更戲劇的方向。

爺爺要住院一段時間,顧西園回家收拾東西,樓下包子鋪的老板娘說下午有人來顧家敲門。

“凶神惡煞的,不像好人呐!”

顧西園回家後,撿到一封從門縫裏塞進來的信封。

從十二歲到十五歲,顧西園每天都盼著一覺醒來發現他爸重新回到了家中,最初是希望他迷途知返,後來則是想質問他、罵他。到那時候,也許他會發現爸爸成了一個流浪的藝術家,也許成了一個為曾經的言行後悔、整日以淚洗麵的落拓漢子。

總之沒想到會以這樣的形式回來。

信封裏是一張簽了顧小川大名,摁了手印的一百八十萬欠條副本。

顧西園收拾爺爺用得到的行李,忙碌到天色黑透,才驚覺自己在搬家。

從小到大他沒有離開過這棟房子,處處角落都留著他的印記,記錄身高的牆角,調皮燒壞的茶桌,去年貼的窗花,滿屋子的寫寫畫畫,最後都被顧小川出賣給了一張欠條。

他盤坐在漆黑的陽台,翻箱倒櫃找到小時候剛學畫畫,爺爺買給他的五支毛筆。一支暖色調的,代表他要回《淩煙樓閣》,並嚴厲斥責茅清秋的行為,拒絕再為茅維則授課。一支冷色調的,代表他重新回到包子鋪打工,支付爺爺的醫療費與爺孫倆的生活費。一支白色的,代表他有可能被東外退學,討債的找上門,發現他是一個比欠錢的顧小川還窮的學生仔。一支墨筆,代表他不得不帶著爺爺離開已不在安全的老家,尋找新的住所,為此支付更高昂的生活費。還有一支勾線筆,代表他因為債務、疲勞、拮據、窘迫,而成為沒有任何人愛的人。

“其實你畫的內容、質量、水平,與你的畫能進入容膝齋美術館參展,”茅清秋兩手交叉輕鬆放在膝頭,對顧西園說,“沒有任何關係。”

茶室溫暖的氣氛令人產生錯覺。

茶釜發出輕微沸騰的聲音。

“難道你認為《淩煙樓閣》的水平可以與展會上那些名家真跡相提並論嗎?它之所以可以出現在美術館,是因為作者是茅維則,不是你。而茅維則是容膝齋董事長賀雲度的親外孫,這場展會是賀雲度的臉麵,茅維則就是成全他臉麵的點睛之筆。”

顧西園聽得有點犯困,昨天晚上他輾轉反側,通宵沒睡著。

茅清秋繼續說:“小老師,當然你的畫也很不錯,值得我付出一定代價。想要多少,你盡管開口。我是生意人,希望能達成雙贏的合作。”

顧西園說好。

茅清秋還欲滔滔不絕,被他一個字噎住了,準備好的“聽說你爺爺受傷了”、“醫藥費護工費可不便宜”等等堵在嗓子眼兒。

這小子原來這麽識時務?茅清秋很滿意,還是把話說全了,提出為顧西園的爺爺請全職護工照護,鑒於爺爺的特殊情況,出院之後可以介紹一家值得信賴的療養機構,費用全包。兩全其美。

除了顧西園覺得自己對不起賀循。

寒假剩下的時間,茅家去了國外過年,顧西園不敢和賀循聯係,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得到任何關於賀循的消息。

顧西園擔心在家呆著遲早會被討債人上門堵,就留在醫院照顧爺爺,在病房裏看春晚,蹭窗外的無人機煙花。倒數的最後一秒他給賀循發了早就編輯好的新年快樂,害怕等不到回複,把手機塞到爺爺枕頭下,喂爺爺吃營養餐。

那天晚上他就睡在病房的折疊**,把賀循發來的新年問候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熄屏後看見自己發紅的眼睛與鼻尖。

茅家比以前更需要顧西園了。因為現在賀雲度認為外孫是一個極具繪畫天賦的人,萬一露陷了可能會引發十級地震。

在米克諾斯的陽光裏度過春節的幾天,賀雲度把《淩煙樓閣》空運到了度假別墅,時常要讓茅維則給他講解創作思路,一開始還不太相信小外孫怎麽一夜之間被雷劈了一樣開竅了。賀循隻是冷眼旁觀。

隻需要一根牙簽就能戳破的,膨脹的美夢,叫茅清秋與茅維則那麽當真。

茅維則從來沒有得到過外公如此的關注與重視,往年這種待遇是賀循的。今年賀循就像個透明人,在三代同堂的家裏自行其是,沒人理會他。

六點多賀雲度要和國內時間保持一致,一家人吃年夜飯,看春晚轉播。席麵上聊得熱火朝天,卻都是同聲附和,江煜和傅子越發來了新年祝福,賀循就低頭看手機。顧西園有一陣子沒有來消息,但會在朋友圈發一些醫院拍攝的照片,賀循想他應該是照顧爺爺很忙。

七點多,國內十二點倒計時,顧西園發來了過年好。賀循回複他。

賀雲度突然叫他:“賀循怎麽一直看手機,沒什麽要和家人聊的嗎?”

茅維則幸災樂禍地看他,茅清秋喝酒,賀文妍則說:“是給朋友發消息吧,年輕人有自己的交際嘛。”

賀雲度就說:“原來是不願意陪我這個老頭子。算了,維則,你繼續跟外公講講,學畫的經曆。”

賀循沒有再看手機。

十二歲左右,茅維則進入青春期,開始覺得這個世界對他不公平,自己的家要給一個同母異父的哥哥分享,父親的禮待、外公的偏愛,都讓他加倍厭煩賀循。所以在野營基地射了賀循一箭,代價是父親的一巴掌,和遊學計劃的取消。

懲罰不能阻止他的偏激,從某種程度上則讓他有些怕賀循。

直到後來賀雲度的注意力不再每時每刻都維係在賀循身上,使得茅清秋的態度產生了風向上的改變,令賀循在家的地位消減,茅維則才再次伸出來爪牙。

隻是這些賀循都不在乎。

茅清秋待他像親兒子也好,像透明人也罷,不過證明茅清秋是一條仰賀雲度鼻息而活的狗。他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偶爾與家人在一起,感覺自己更像多樣社交行為觀察員,觀察茅清秋因為賀雲度的態度而搖擺,茅維則再因為茅清秋的態度而搖擺。隻有他的母親像一隻瓷做的美麗人偶,從不搖擺,一門心思地經營著她鍾愛的幸福家庭。

顧西園進入這個複雜家庭的那天,在賀循被摧毀的房間外投來清亮的眼神,讓賀循覺得他是個誤入危險領地的無害食草動物。

顧西園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孤獨是真實的,喜歡是真實的,就連苦難都是真實的。令賀循在被虛假做戲耗盡耐心前,得到片刻輕鬆的喘息。

寒假結束後,新的學期選修新的課程,賀循結束了與顧西園一起參與的排球課,隻有每周顧西園去茅家上課時才能見麵。顧西園看起來恢複得很快,佯裝代畫的事不曾發生過,就連茅維則故意出言挑釁都能左耳進右耳出,隻有在看見賀循時會有點瑟縮似的。

下課的時候卻會磨磨蹭蹭,等到賀循也離開房間出門,才裝作正好要走,快步跟上來。

司機送賀循回學校,順路送顧西園回家。

一路上顧西園總是想要開口卻不知道說什麽的樣子,仿佛跟賀循交流很讓他費勁。賀循很有耐心地等著。

“我住校了。”顧西園說。

賀循問:“爺爺呢?”

“爺爺住進療養院了,”顧西園小聲說,“茅先生推薦的。”

賀循點點頭,沒說什麽。

顧西園兩根手指絞來絞去,靜了一會兒,聲音更小地問:“賀循,你是不是有點生氣?”

“我為什麽會生氣?”

“因為……”顧西園太為難了,“因為我……”

司機專注地盯著前路,連耳朵一起閉上了似的。

“顧西園。”

賀循叫他的名字,冷靜地說,“我那天的意思是。做你想做的選擇,想怎麽做都可以。”

沉默中顧西園發出輕微的吸氣聲,紅潤的嘴唇與升溫的臉頰讓賀循覺得他又要哭了。

有一顆高度敏感的心,皮膚很白不能擦碰,一激動就容易眼角泛紅,不懂如何掩飾自己的情緒,無害的食草類動物,是顧西園在賀循心裏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