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過敏原

雨半夜就停了。

六點鬧鍾準時響起,窗簾拉開,屋外的路上積了一夜的水。窗戶打開一條縫,天色還是灰調的藍,雨後的草木氣味爭先恐後鑽進來。

窗下垂直對著的是一塊平如鏡的水窪,路邊種的是山榕,常青的高大闊葉,被風裹掉幾片油亮的寬葉,在水麵上打轉。

人畫不出完滿的圓,葉子**出的漪紋卻規整清晰。

隔了一條路的隔壁院子裏種滿白色的洋槐,四五月份,遠看像彌散的白色硝煙。

叢安河注射完信息素幹擾劑,站在窗邊放空,直到一隻采花的雌蜂鼓動翅下的鼓膜,貼到玻璃上。他突然想到什麽,手指神經性地抖了兩下,猛地把窗戶關死。

開合力度很大,雌蜂被嚇走,窗框都震了兩下。

叢安河推開臥室的門,廚房裏傳來一些響動。

聽見腳步聲,高玨從冰箱櫃門一側探出頭。

“你起得好早。”

看見是叢安河,高玨轉過頭不再和他對視,但語調輕盈,點了幾下腳尖。

“你比我早。”叢安河笑笑,“不是說好今天是我和……”

他卡殼了一瞬,順勢撿起地上掉落的一塊包裹黃油的金色錫紙碎片,扔進垃圾箱,繼續道:“我和戚舉做早餐。”

高玨正在案板上切著檸檬,動作慢慢的,半天才道:“今天我正巧要早點出門。戚舉她,她身體不太好,我幫幫忙應該會快一些。”

做表演這行,慣會裝聾作啞。叢安河也不說什麽,從小冰箱裏摸出六枚雞蛋,“謝謝。方便幫我拿一個碗嗎?”

高玨放下刀,嘴角隱秘翹了翹:“好,你要大的還是小的?”

“大一點。”

高玨把碗推過來:“你想做什麽早餐?”

叢安河單手打了個蛋:“西多士。昨天大概問了問,沒有雞蛋過敏。”

高玨後知後覺:“我在做蜂蜜檸檬茶,你沒關係嗎?”

筷子是金屬質地,敲碰碗壁的聲音很脆。打散蛋液和牛奶的動作微頓,響聲隨之停下。

叢安河遲疑一瞬:“我……”

“他不能。”

電流聲細弱,把對話打斷。

戚不照坐輪椅駛近,扶手上按鈕亮著,泛起一圈深藍色柔光。

高玨一愣,看見來人,手邊的紙巾被他捏皺,意識到失態,又默默撫平。他不死心,問叢安河:“不行嗎?”

戚不照拆開吐司袋,塑料聲刺耳,他咬下來一條吐司邊,繼續越俎代庖:“不行。”

高玨臉都綠了。

叢安河也默認:“純檸檬水可以。”

“蜂蜜……”

叢安河聲音很輕,答得真假摻半:“我過敏。”

高玨麵色稍緩:“好……抱歉,我記下了。”

接連兩天在戚不照身上跌份兒,高玨不比他臉皮厚如城牆,自尊心相當強的omega飛快做完六杯檸檬水,就借口回房,逃也似的離開廚房。

考慮到收聲和拍攝效果,靜音油煙機功率不大。黃油在熱鍋上滋滋融化,動物油脂的香氣隨蒸騰的熱度漫開。

鮮奶吐司被戚不照用蛋液浸濕,軲轆一轉,他放進鍋裏,蛋香和奶香一齊炸開。

“在想什麽?”戚不照問。

叢安河收回目光:“想你。”

戚不照輕快笑了聲。喉嚨有傷未愈,聽起來粗糙得刮耳朵。

未成形的西多士被翻了個麵。叢安河其實有許多話想說,但鍋裏的糖油混合物氣味甜美,他不欲碾碎。

話在舌尖打了個彎,最後他補充:“在想你的輪椅,為什麽突然有電了。”

“不明顯嗎?我騙你的。”

或許真長了層鋼炮轟不穿的臉皮,戚不照承認說謊時連眼都不眨。

叢安河本來該覺得可惡。

戚不照頭發鬆鬆散散紮著,不說話時是屬實俊美孤高的一張臉,即便八風不動地胡言亂語……

很難討厭。

別墅裏的六個人,職業未知,年紀成謎,作息習慣更千差萬別。

容六到八人使用的餐桌隻坐叢安河和戚不照兩個人。戚不照進食速度很快,好像根本沒品嚐味道,看起來卻不似狼吞虎咽。

《長痛與短》劇本不出名,去看的都是疼痛文青,三場演完,叢安河得空休息了一周。

今晚公示《前夫》李智的選角,陳與然為了這件事幾天都沒睡好覺,打來電話時語速很快,緊張得語序都沒個定數。求他透個底兒,問他知不知道結果。

叢安河放空吃完一頓早餐,脾氣很好地回複了幾次“我真的不清楚,你再等等”。

電話掛斷的後一刻,不知道是不是檸檬水讓舌根發澀。他發現自己還是更喜歡甜口。

水台有兩個。叢安河回過神,戚不照已經把餐具清洗幹淨。

怕他不方便,叢安河體貼道:“下次我來做。”

“好。”戚不照笑笑,重複:“下次。”

叢安河愣了下。

小時候餘珂尚在人世,戰地醫生組織集體假期時,選的地方大都接近原生態區,可以帶家屬。滿打滿算,他一共跟著他媽去了兩回。

叢林悶熱潮濕,不久前下過雨,沿路一地泥濘。

越野的車胎不察陷了進去,被困的第三十秒,司機把車子熄火,正要下車去推,卻突然被副駕橫臂攔住——窗外,一隻野生的黑豹無聲無息地駐足。

是呼吸聲都吵人的短暫十秒,叢安河曾隔著加厚的防爆玻璃和它對上視線。

戚不照的眼神和它很像,那是一種天真的,或者說幾近直白的捕獵欲。

被時空錯倒的錯覺籠罩,叢安河沒道理地出了點兒冷汗,他錯開眼神,問:“待會兒我打車去地鐵站。你出門嗎?我送你。”

抹布上印著顏色明亮的卡通形象,方方正正一小塊,捏在戚不照手裏顯得滑稽。

他擰幹,遞給叢安河:“我不用出門。”

叢安河咀嚼這句話,說知道了,把抹布掛回牆上。

海濱相對偏僻,出門出租轉地鐵,刷卡進劇院時已然天光大亮。

正常工作,攝像組不跟拍。沿路遇到幾位同事,叢安河人緣好,見麵都和他打招呼。恭維的話無非幾句,今天又帥了,氣色很不錯,恭喜入選等等等,他一一回應。

敲響四層副院辦的大門時,陳與然再次打來電話。

屏幕顯示九點五十九分。

他掛斷,對方鍥而不舍地打進第二通。新買的手機,鈴聲還沒來及換,出廠設置連響。

坐辦公室的咳嗽兩聲叫人進來,他再次掛斷。

明明走廊安靜地連腳步都能烙下深深的刻印,叢安河耳邊卻被更加吊詭的噪聲塞滿,幻聽像長著巨口的奇行種,浪湧時把人當頭吞沒。

呼吸變得有些困難,他幹脆把手機關機。

魏生五十歲前活躍在大熒幕,後因妻子患病,工作轉向舞台與幕後。現今年過花甲,在話劇界舉足輕重,於叢安河有知遇之恩。

屋裏窗戶大開,煙味頑固,散不出去。

“最近怎麽樣?”

“都挺好的。”

他往魏生的保溫杯裏填上熱水,品質極其一般的茶葉逆水流而上,又緩慢沉底。

魏生:“次次都說好。”

叢安河笑了:“那您是希望我天天倒黴麽。”

魏生不搭理他,把煙熄了:“我逼你去上綜藝節目,你怪我嗎?”

叢安河不知道怎麽回答。

角落裏被安置滿攝像頭的別墅,以尋找伴侶為目標的omega,全方位被觀察的生活,每一項都遠比過往某些不講道理的beta情人更難以應對。

魏生淡淡:“有些事情不是你回避就能解決的,你想清楚。”

“我不怪您。”叢安河道,“我挺好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