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殘骸
淩晨時海灘很空曠,沙是白沙,在日光下浮出暖調的色澤,但在月光下就顯出聖潔的蒼白。
輪椅的一對輪子在沙裏滾走時阻力很大,靠輪椅本身的動能很難順利前行。
叢安河站到戚不照身後,問:“需要我幫你嗎?”
戚不照從善如流:“非常需要,叢先生。”
叢安河被逗樂了:“你還真不跟我客氣。”
戚不照聳聳肩。他姿態有十分隨意,別人做這動作大多顯得渾不吝,但他半垂著眼,漂亮出幾近純真的幻覺。
“不然要我怎麽樣?”戚不照指指自己,又點點叢安河:“我和你,我們倆也算是共犯,這時候就別分清楚誰和誰了。”
叢安河笑出聲:“你大學學的是詭辯嗎?”
玩笑話,戚不照卻態度誠懇:“不是,我的專業說出來怕嚇到你。”
叢安河沒把這話當回事兒:“怎麽,你對口的項目是導彈製造啊?”
戚不照滿嘴胡話,竟然真的點頭,說:“是啊,這都被你猜中了。”
叢安河無語:“你上的是電影學院嗎?”
撒起謊臉不紅心不跳,戚不照的表現力和心理素質確實達到一種境界。靠這張臉,在娛樂圈大殺四方也不是難事。
戚不照:“對,剛剛騙你的。我是學表演的,勉強算叢老師的後輩。”
……這種德行的後輩。
叢安河按著戚不照的頭頂,把人的臉轉回去,讓他目視前方:“你就別折煞我了。”
日半潮地區,淩晨時潮正在退,邊緣是透明的銀色,像流動的水銀、或是翕張的蝶翼,清冽的氣味如浪湧。
在邊緣的淺灘,叢安河推著戚不照靜靜向海邊。
他們已經走出很遠的一段距離,因為沙礫外形重複,成千上萬顆堆在一起,就像一卷展不到盡頭的白絹。如果往前走時不斷回頭,才會發現身後的一切其實都在逐漸變小。
“叢老師。”
戚不照突然叫住他。
叢安河:“你說。”
海風獵獵,迎麵掀過來。
戚不照的指令就順著風刮過叢安河耳側:“我們去個地方。北偏東三十度,七百米。”
指令太具體,叢安河半天才反應過來,順著估算的方向延展開視線。他讀書的時候用眼習慣不好,偏過頭,眯著眼睛,目光盡頭是片海岩,在海岩下的白灘裏勉強捕捉到黑色的一點。
位置相當偏僻,青天白日裏都未必有人的蹤跡。
“那是什麽?”
“史前遺跡。”戚不照隨口答。
叢安河:“……?”
繃帶圍了一圈,遮住喉結和腺體,戚不照手指摩挲兩下:“我說你就信?這麽好騙。”
叢安河無語。他突然伸手,但指尖還沒來及觸及戚不照的發頂,就猛地被鉗住手腕。
戚不照動作極快、極準,是一瞬的肌肉反應,力道沒收著。剛抓上沒一秒,他又意識到什麽,一卸力,把手鬆開。
“抱歉。”
客客氣氣地道了個歉,他就牽著叢安河手,重新貼回自己發頂。
“你繼續。”
什麽先禮後兵的流氓作風。
叢安河的腕骨隱隱作痛。他什麽都沒說,手指順著後腦的輪廓滑下去,停住,輕輕捏了捏戚不照沒被繃帶包裹的一小截後頸。
不疼不癢的,逗大貓一樣。
他鬆開手,問:“你小時候是不是經常挨打?”
戚不照肯定道:“家常便飯。”
叢安河半點兒不意外地點了點頭,歎了口氣:“我猜也是。”
海岩下的白灘上是架直升機殘骸,早年附近應該拉過警戒線,現在鬆鬆散散落了一地。
機身還露在外麵,歪歪斜斜的,起落架已經被埋進沙裏,艙門破損大半,隱約窺見腐朽不堪的內部結構。叢安河打開手機的照明功能,機艙塗層被風蝕,已經看不出原樣。
“這是報廢的模型還是做舊的藝術裝置?”他不確定。
戚不照手指擦過艙門左下,凹凸的痕跡在浮去灰層後變得明顯。他撚了撚指腹:“都不是。QC-6626,六十多年前的軍用機型。”
六十年前的軍用飛行器?算是老古董了。
很意外的答案,叢安河想不通:“它怎麽會在這兒?”
戚不照答:“大概是飛行事故。”
“既然是軍用機,為什麽墜毀後沒被相關部門回收?”
“看到那圈警戒線了麽?”戚不照不答反問。
叢安河環視一圈,點頭:“嗯,看到了。”
鬆散脫落的警戒線無人維護,破爛得看不清原樣,在沙地上圍成一個走形的圓。
“早年附近是雷區,後來進行了三批排爆。這架直升機墜機後砸中了漏網之魚。”戚不照理了理裙擺:“鬆發引信,是詭雷。”
采用重力裝置,踩上去時相安無事,但一挪開就會跳雷。由於獨具戲劇性,所以在影視作品裏是常見的種類,叢安河了解得粗淺。
他低頭,抬了抬右腳,又落回去。被踩過的沙子還是沙子,並沒有任何變化。
“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踩在地雷上?”
戚不照看著他,沒忍住笑了一聲:“對。”
叢安河問:“地雷的有效期是幾年?”
“據目前統計的有效數據,最長七十年。”
“所以它還沒過期。”叢安河輕聲,“不過危險性也不高了,是嗎?”
戚不照坦白道:“可以這麽說。但在這種情況下,百分之一和百分百沒有差別。”
叢安河明白這個道理,可好奇大於驚懼,他沒跨出雷區,反倒問:“你是怎麽發現它的?”
戚不照輕描淡寫:“一個小意外。”
看他不想深聊,叢安河要聯係警方和消防,剛手機解開的屏幕鎖又被人抬手掐滅。他垂首,看向罪魁禍首——戚不照此刻半側過臉仰首,是這張臉觀賞的最佳角度。雖然很矯情,叢安河確實偶爾會萌生被刺傷的錯覺,於是下一秒,他喉結一滾,錯開視線。
戚不照似乎沒在意他的失態:“我聯係人處理了,你放心。”
叢安河一愣。
短暫的沉默,他突然笑了笑,點頭說好,然後把手機裝進口袋。
兩人就這樣在殘骸旁停下。
海岩在夜裏是崎嶇可怖又張牙舞爪的暗影,他們沿著邊緣,從半遮半掩的微妙視角看海,看白沙,看雲,看月亮。
叢安河半靠在輪椅上,海風時大時小,遊走在衣角,鼓動時像白色的卷浪。戚不照的頭發已經是第三次像摩西分海一樣蹭上他的臂彎,他覺得瘙癢,所以在第四次時用手指圈住。
“戚不照,我提個建議,你把頭發紮起來怎麽樣。”
戚不照回頭看他,像在打量什麽稀有物種,答非所問:“這還是你第一次正經叫我的名字。”
“有嗎?”叢安河想了想,說:“好像是。”
戚不照收回視線,“不是我不想。”他晃晃手,手腕空空如也,“皮筋忘記帶了。”
叢安河拎著他的一撮長發,打量了一陣兒,然後退下纏了幾圈的水草瑪瑙,遞給他。
“你用這個。”
戚不照又轉過去看他,手串就在眼皮子底下,他沒接。
叢安河大概猜到他在顧慮什麽。
手串是隨身攜帶的鎮定裝置,心理谘詢師建議他佩戴的鎮定按鈕,沒什麽特殊意義。他往前遞了遞,解釋:“物盡其用。一兩百一條,我那兒還有別的,不騙你。”
戚不照這才接過去,三兩下把頭發圈住,問:“好看嗎?”
叢安河隻笑,不說話,把他的馬尾順到前麵。
淩晨的海麵便妖風驟起。
就算是春末夏初的尷尬時節,半夜在海邊矯情吧啦地看月亮也會起雞皮疙瘩。北邊來的風又猛又疾,掀起一團龐大的潮氣。
像開了刃的刀,帶著涼意的潮濕往骨頭縫裏直鑽。叢安河雖然穿著長褲,膝蓋也還在發冷,下意識抖了抖。
戚不照倒沒什麽特別的反應,隻是默不作聲地又理了理裙擺。
“腿是不是疼了?”叢安河問。
戚不照坦白說有一點。
叢安河看了眼時間,說:“太晚了,我都覺得冷,我們回去吧。”
不管戚不照會不會發表異議,叢安河都推著輪椅原路折返。白沙上一來一回留了四道軲轆印和四排腳印,飛機殘骸在背後逐漸變小,最後縮回一個黑色的點。
人走遠了,風速又降下來。
戚不照的裙擺不再翻飛,別墅的輪廓近在眼前,他閉了閉眼睛,深吸了一口氣,似乎靠嗅覺在回憶什麽,睜開眼時目光又變得平靜。
“叢老師,”他突然問:“你的信息素是什麽?”
又是一個超綱的問題。
叢安河淡淡地笑:“這是第幾次了?”
信息素保密的條款就列在合同的首頁,戚不照以為他是在說自己又犯了規,於是反問:“好吧,這次你打算怎麽教訓我?”
叢安河卻道:“我不是在說這個。”
“那是說什麽?”
叢安河推著人繼續走,輪椅過橋,木板吱呀呀得響,他的手卻很穩。
“之前就想問你了,為什麽喜歡叫我老師?”
“……”
輪子卡到木板的夾縫,行進的輪椅突然頓一下。
戚不照不回答,叢安河也沒催。他手腕用力,輪子又回到正軌,平緩地向前行進。
別墅的大門近在眼前。
戚不照揚手按下指紋鎖,“滴”一聲,門被打開,不知道是誰開了哪間房間的燈,昏黃的光從上至下打在他臉上。
“一個稱呼而已,你的氣質比較像。”他終於給出答複,盡管聽起來像在敷衍。
叢安河問:“很像嗎?”
戚不照又答:“還好,我隨便喊喊。你介意嗎?”
“還好,我不介意。”叢安河輕描淡寫,像是隨口提起,在他身側耳語:“我做過一年高中英語老師。算算年紀,如果我們碰巧在同一所學校,說不準還見過你呢。”
戚不照點點頭:“是麽。”
叢安河拍拍他的肩膀,神色如常:“我隨口一說。沒有這麽巧合的事,對吧?”
戚不照偏過頭去看他,半晌笑了下,說:“對。”
對話沒頭沒尾的,兩人站在門口有一搭沒一搭撩閑,客廳東側的書房裏有人走出來。
是霍流馨。
叢安河打開客廳的燈:“這麽晚還沒睡?”
霍流馨手裏抱著個盒子,莉莉婭跟在她身後走出書房,見到是叢安河推著戚不照,她短促地皺眉,別開眼,不再看他們。
“睡不著。”霍流馨掀開盒子,鋪滿各式各樣的配件:“能在這兒認識就算有緣。我想給大家一人編串手繩,當紀念禮物。你們喜歡什麽顏色?”
叢安河:“我不挑,都可以。”
戚不照打了個哈欠:“紅色吧。”
霍流馨:“確實,紅色襯你,好看。”
戚不照說不是,他笑了下:“紅色襯小安哥,好看。我要藍色,藍色漂亮,像海。”
霍流馨和莉莉婭齊齊看向他,又頻率一致地把目光落在叢安河身上。
叢安河暴露在**的視線下,詭使神差的,他點頭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