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雖然知道這麽做有故意討好獻媚的嫌疑,但沈明玉思量了一番,還是決定這麽做。

因為他看得出,殷君衡雖然殺伐果斷,但不是鐵石心腸之人。

若他對殷君衡好一點,即便殷君衡知道他是間諜,恐怕日後下手也會手下留情。

至於茱萸,聽了沈明玉這話簡直喜出望外,立刻就道:“好!太子妃對殿下可真上心,奴婢這就去讓人安排。”

茱萸走後,沈明玉端詳了一番鏡中自己的衣飾,便轉身走到一旁,脫掉了身上那件雪白的雪狐披風,又從自己的衣箱裏取了一件半舊的青色絨麵披風披在身上。

麵聖自然是要華麗些,但接殷君衡下朝就不必那麽張揚了。

畢竟殷君衡暴戾名聲在外,他自己又隻是個庶子,太過張揚容易惹人紅眼,尤其現在還在金玉巷那次事故的敏感期。

還是小心為妙。

·

沈明玉準備好一切,馬車也就備好了。

出門時正是辰時一刻,從太子府到皇宮要大約小半個時辰,正好趕上殷君衡下朝。

馬車這邊剛駛到宮外,沈明玉就聽到外麵傳來一陣嘈雜聲。

他目光動了動,靜靜掀起側邊的簾子朝外看了一眼。

結果一眼就看到一隊太子府的影騎正在宮門口有些焦急地打轉,卻又被侍衛們攔住了。

沈明玉抿了抿唇,放下簾子就回頭對一起跟來的小廝道:“去問問他們究竟是怎麽回事?是不是殿下出什麽事了?”

小廝連忙下車去了。

沈明玉看著那小廝跑過去,問了一番那些影騎,便氣喘籲籲地跑回來,臉色發青地道:“不好了太子妃,出大事了!”

沈明玉心頭微微一跳,猜到可能是跟金玉巷的事有關,但見到小廝著急的樣子,他還是先柔聲安撫道:“你別急,慢慢說。”

小廝看著沈明玉溫和柔美的麵龐,一顆突突直跳的心不自覺平複了幾分,喘息了片刻,他便略帶語無倫次的把剛才那些影騎們說的話一五一十轉述給了沈明玉。

沈明玉聽完,秀氣纖長的眉毛不自覺也蹙了起來。

沒想到殷君衡竟然真的替殷君榮負荊請罪了,可並不是找泰安帝單獨請罪,而是在早朝上公然請罪。

這樣,泰安帝為了公正,確實是說什麽也不能嚴懲殷君衡了。

可殷君衡此舉,倒是無異於當眾狠狠打了泰安帝的臉,反過來逼著泰安帝處置殷君榮。

加之一些權臣早就對殷君衡有所不滿,甚至有人顛倒黑白說殷君衡或許也服食了長生散,所以才如此掩護殷君榮,並不是真正的骨肉情深。

加之殷君衡是殷君榮胞兄,此次也確實有監管不力的嫌疑,不能草率放過。

殷君衡聽到這些話,當即冷笑一聲,表示他願意跟殷君榮一樣領五十天刑鞭,證明他沒服過長生散。

一瞬間,眾臣靜默,鴉雀無聲。

天刑鞭和尋常的鞭子不同,是一位修真者傳下來的,上麵淬有雷電靈力,是一件靈器。

抽在服食過長生散但沒被魔種侵蝕太深的普通人身上就能打散尚未成熟的魔種。

而目前所有受過天刑鞭的人在鞭刑之後都大病一場,臥床數十日甚至數月不等,可見這天刑鞭的厲害。

而若是身上沒有魔種,這五十天刑鞭抽下來就無異於一場酷刑了。

可偏偏,泰安帝同意了。

小廝不懂朝堂裏這些彎彎繞繞,這會急得發慌,轉述完這番話之後竟是對沈明玉道:“太子妃,您父親是沈丞相,他在陛下麵前說得上話,若是您這會去求求他,說不定他能替殿下說個情呢?”

沈明玉啞然。

先不說,他是個庶子,在沈鬆庭麵前根本說不上話,其次現在看宮門口的這個情況,他隻怕也進不去。

而且,殷君衡這個做法雖然傷身,但確實足夠破局。

還有,按照書中劇情,日後的龍脈之禍正是由於殷君衡對泰安帝還殘存一絲親情釀成的,若是能趁早斷了殷君衡對泰安帝的念想,或許能阻擋這場慘絕人寰的禍事。

但這些,沈明玉都沒有跟小廝解釋,隻是沉默片刻,低聲道:“這是殿下自己的決定,我不會插手,但我會在這等著殿下出來。”

沒想到看上去溫柔可親的沈明玉竟然會說出這樣一句不近人情的話,小廝怔住了,神色也驟然變得難看起來。

可沈明玉是主子,他也沒法跟主子強嘴,默默咬了一下牙,就自己下了車,跑去跟那些影騎想辦法了。

沈明玉見到這一幕,倒是愈發確定殷君衡並不是劇情中描述的那個嗜血殘暴,不通情理的太子。

一個人究竟好不好,身邊人才是最知道的。

目前這府裏上下,沈明玉隻見過害怕殷君衡的,但並沒有見過怨恨或是憎惡殷君衡的。

足以說明問題了。

所以,他也願意對殷君衡好。

好人是應該有好報的。

·

此刻,太極殿外。

殷君衡脫去外裳,隻著雪白單衣,麵無表情地立在漢白玉台階前,但身形筆挺,修長銳利如同一柄未出鞘的刀,寒意凜冽。

有一位身形魁梧的行刑手手持天刑鞭立在他身後,麵目沉肅。

一旁的殷君榮垂著眼,身形佝僂地跪著,並把頭深深埋在懷裏,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泰安帝則和一眾大臣從太極殿內遙遙看過來,陰影中,眾人神色晦澀莫辯。

終於,行刑開始。

唰拉一鞭甩去,雷光電閃,殷君衡雪白的裏衣上肉眼可見地滲出一抹血痕,但他麵容絲毫未變,依舊冷冽如冰。

又是霹靂一鞭!殷君衡眸光沉若古井。

三鞭、四鞭,五鞭……

等抽到第三十鞭左右的時候,殷君衡神色還是未變,但冷白的額頭上已經開始滲出密密細汗,抿緊的薄唇上血色也盡數褪去。

不過,從始至終,殷君衡一雙狹長鳳眼一直明亮冷冽地睜著,顯出一種銳利而又堅韌的憔悴感。

此時,他的後背已經鮮血淋漓,有血滴順著他衣擺緩緩淌下,落在地麵上,暈開一片。有些過度慘烈,讓人不敢細看……

而這三十鞭下來,殷君衡體內並無一絲魔氣溢出,足以證明他的清白。

可泰安帝始終未曾叫停。

行刑到此刻,別說行刑手了,就連一開始還算平靜的殿中也生出了許多嘈雜的議論聲。

有些臣子雖然是偏丞相一派,但也認可殷君衡為夏國做的貢獻,看到這一幕,多少也覺得屬實太過。

而那些偏向殷君衡一派的,已經開始出聲替殷君衡求情了。

泰安帝此刻神情冷凝,很不好看。

他昨日被舒貴妃在麵前哭了一場,已經心軟,便派人悄悄給殷君衡傳遞過消息,讓殷君衡務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暗中把殷君榮的事情一筆帶過。

可沒想到,殷君衡就這麽不聽話,扭頭便在一眾朝臣前悖了他的意。

偏偏他還不能說破此事。

一國之君被自己親兒子如此玩弄感情,他怎麽能咽得下這口氣?

是以今日殷君衡若是不服軟,他便也不打算放過殷君衡。

現下便一身反骨,來日可還得了?

所以,即便朝臣們紛紛開始給殷君衡求情,向來以“寬厚”著稱的泰安帝此次也沒有半分鬆口的意思。

眼看著,五十鞭快要抽完,忽然有太監細長的聲音高叫道:“舒貴妃到——”

原本已經半闔上眼開始節省體力的殷君衡聽到這一聲,倏然睜開眼,眸中射出一縷寒光來。

然後,他便麵無表情,略帶一絲地嘲諷看著一襲素衣的舒貴妃麵帶淚痕,憔悴驚慌地朝這邊趕了過來。

舒貴妃一路奔來,本是想直奔殷君衡,可四目相對,對上殷君衡那淬了雪一般淩冽眼神,她整個人仿佛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渾身一僵。

最終,她有些倉皇的別開眼,步子頓住,就在殷君衡身側遙遙朝著太極殿中高高坐著的泰安帝跪下了。

嗓音宛轉哀憐,流著淚懇求泰安帝饒過殷君衡。

泰安帝看著自己心愛妃子如此憔悴的模樣,多少也有點於心不忍。

正欲開口,一個冷淡的嗓音卻在這時把泰安帝所有要說出口的話截斷在了嘴邊。

殷君衡嘲道:“還剩五鞭,母妃若是來得再慢些,便已經打完了。”

整座太極殿瞬間鴉雀無聲。

行刑手都不由得訥訥停下了。

泰安帝怒道:“逆子!怎麽同你母妃說話的?!”

殷君衡這時卻又漠然閉口不言了。

泰安帝失態之後,自己也回過神來,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半晌,他冷笑一聲道:“既然這逆子堅持要領這五鞭,那便成全他!”

泰安帝這番動了真怒,整個太極殿便再次沉寂了下來,行刑手也不敢拖延,隻能硬著頭皮,又抽了五鞭。

等到最後一鞭落定,那行刑手握著鞭子的手掌都覺得有些麻了。

都不敢再去看挺立在麵前的染血修長背影。

他怕自己看了,雙目都會被刺傷。

太極殿內仍是一片死寂。

在這樣安靜的氣氛中,殷君衡仰起頭,眯眼,靜靜看了一眼頭頂明亮的朝陽,微哂。

接著他就蒼白著一張臉,轉身遙遙朝著殿上端坐的泰安帝一拜:“父皇,兒臣已自證清白,先行告退了。”

泰安帝麵沉如水,並未答話。

但殷君衡此刻已經懶得理會泰安帝的表情了,說完這句,他便徑直轉過身,俯身拾起地上自己的外裳和披風,一步一步朝著台階下走去。

滴滴答答,留下一路血痕。

在日光的映照下,分外刺目。

五十天刑鞭,足夠抽碎一個人僅剩的,一點泡沫般的薄薄幻想了。

·

沈明玉本來一直是坐在馬車中靜靜等著殷君衡出來。

但某一刻,他不知為何,他心口忽然輕輕跳了一下。

沈明玉的第六感向來很準,幾乎沒有猶豫便欠身而起,掀開了車簾。

風輕輕吹起車簾。

而隻這麽一眼,沈明玉便遙遙看到了那個從宮門中走出,沐浴著日光,無比高大,卻在此刻又顯得無比單薄的染血身影。

沈明玉不覺微微睜大了眼,眸中罕見地流露出一絲心疼之色。

影騎們也在這時看到了殷君衡,不覺嘩然。

他們忍不住想圍上去,可感受到了殷君衡周身那股冷冽如冰,生人勿進的凜寒氣息,他們又猶豫了。

沒人敢在這個時候觸殷君衡的黴頭。

最終,影騎們悄悄對視一眼,隻能緩慢地分開兩旁,讓出了一條通路。

殷君衡麵無表情地從影騎們讓出的通路走了過去。

可忽然,他眉心蹙了一下,目光也頓住了。

因為他看到一團柔軟的暗青色身影從遠處的馬車上跳了下來,就這麽踏著雪,迎著風,朝他跑來。

當看清楚那張柔美且熟悉麵孔的一瞬間,殷君衡心口有什麽東西很輕很輕地顫動了一下,裂開了。

他站著沒動。

就這樣,他靜靜看著沈明玉喘息著,踉踉蹌蹌的跑到他麵前,一張臉被冷風吹得通紅,卻還要關切地去握他的手。

沈明玉的手很軟,很暖。

此時,還仰起臉,一雙秋水眼中飽含自責和難過地仰頭看著他:“殿下怎麽會傷得這麽重?痛不痛?”

凝視著眼前這雙漂亮純粹到沒有一絲雜質的眼睛,殷君衡眸中的情緒驟然深邃翻湧了起來。

下一瞬,他也不知道哪裏生出的衝動,忽然一把就攥住了沈明玉纖細的手腕,一把將人拽入了懷中——

青色披風撲了滿懷,鼻翼間盡是淡淡的馨香。

沈明玉瞳孔驟然收縮。

但很快,他又悄悄抿了唇,有些小心翼翼地也伸出手,輕輕回抱殷君衡。

感受到沈明玉的小動作,殷君衡唇角不自覺微微勾起一絲,也默默闔上眼。

在這一刻,不知為何,方才所有的心灰意冷都在此刻化成了那屋簷上日光下的雪,消融殆盡。

即便這個人身份成迷,也未必全部真心為他,可此時此刻,他能感受到,這個擁抱是真的。

那就夠了。

時間靜止。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殷君衡懷中抱著的沈明玉忽然有些壓抑地低低咳嗽了起來——

實在是沈明玉方才跑的太急,又吹了風,現在停下,心髒已經開始怦怦直跳,有些堵得發慌了,隻是殷君衡抱著他,他不敢太煞風景。

可忍了一會,沈明玉還是沒忍住,就在殷君衡懷中咳嗽了出聲。

殷君衡聽著沈明玉的咳嗽聲,倏然睜開眼,接著他就蹙眉鬆開了沈明玉,目光銳利地看了過來。

沈明玉感受到殷君衡投射下來有些不悅的目光,嘴唇動了動,正想解釋,腰間忽然一緊,整個人便淩空而起——

就這麽被殷君衡抱了起來。

嚇得沈明玉一邊悶聲咳嗽一邊摟住了殷君衡的脖頸。

殷君衡瞥了他一眼,看著他因為咳嗽而泛起不正常潮紅的柔弱側臉,不覺皺眉:“明知自己是個病秧子還敢這麽折騰。”

沈明玉:……

一邊咳嗽,沈明玉一邊低聲勉力道歉:“殿下教訓得是,是明玉不自量力了。”

殷君衡劍眉一挑,冷冷道:“再胡亂道歉,就把你扔在這。”

沈明玉瞬間抿唇,不敢說話了。

作者有話要說:

五十個小紅包

殷君衡:你這是碰瓷麽?故意讓我心疼你?嗬,男人,我早就看透了。

沈明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