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夕陽
封行遠很久沒有把過去的悲傷翻出來咀嚼過了,他以為自己已經在麻木的生活裏將那些事都忘記了。
這些年他一個人,念完大學、進入合譽工作,朝來暮去,小房子裏都隻有他自己。
他漸漸將人分為兩種,一個是自己,一個是別人。
就像他自我感覺的那樣,他給所有人的印象都是:禮貌、從容,乍一看和所有人都關係融洽,可是深究起來他卻又是那種孤獨自我的人,他和每個人都隔著一道不明顯的屏障,他會禮貌地、不冒犯別人地退在那道屏障外去。
再早一些時候,其實他並不是這樣的人。
在他的來路上,大概留下過最濃墨重彩的一筆的人,還是他的外婆。
封行遠童年時在外婆的庇佑下渡過了那麽幾年還算美好的時光,他曾經覺得外婆是世界上最愛他的人。無論他怎麽瘋鬧,怎麽調皮,總是有外婆給他兜底。
她會把一顆糖放到化,隻是為了留給他;她會將他髒兮兮的書包洗得幹幹淨淨,像是新的一樣;她會站在路口目送他坐大巴離去,直到車駛出很遠很遠,那個影子化成一粒黑點,她還在原地……她是封行遠對於“家”的所有幻想最終的具象,是封行遠化成一把無根浮萍前唯一的“根”。
封行遠小時候常常說,他要好好讀書,往後掙大錢,讓外婆過上好日子。
但在他還沒長大的時候,她就離他而去了。
那兩年,也是這樣寒冷。
她那雙曾經在昏黃的燈光下縫補衣服的眼睛變得灰暗了,她老說眼睛癢。
她站在風裏等封行遠,等了半天別人才告訴她,那一天不是周末,封行遠不會從學校回來。
她做飯,鍋燒了半天,水沸了,但她還沒把米放下去。
她說起自己的女兒,好像還在說很多年前還是少女的那個小姑娘,全然忘了那個小姑娘已經離開了她。
……
再後來,她也忘了封行遠,忘了這個由自己一手帶大、信誓旦旦說過要給自己買飛機的外孫。她開始發呆,一個人坐在小板凳上,和來往的鵝說話,出了門站在自己家的院子裏問別人自己的家在哪,找不到鑰匙就大發脾氣。
封行遠看著他的外婆一點一點變成了另一個人。
那時候封行遠還小,不明白生老病死都是尋常的事,他還堅信著“媽媽隻是去了很遠的地方”的謊言,看著外婆陌生的眼神,他隻覺得無法呼吸。
後來封行遠無數次悔恨過,自己為什麽那時候要認定生病了的外婆不是外婆,為什麽要心懷恐懼地回去麵對那樣一個曾經深愛自己的老人家。
可他長大之後,已經再也沒有機會彌補。
時間從來是不等人的。
時至今日,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外婆離開時究竟是怎樣的心情。他隻是聽別人說,說她那天一個人沿著河走,走啊走,別人喊她她就笑嗬嗬地回兩句。他們說那天她看上去精神很好,心情也不錯。隻是誰都沒想到她最後會在那樣陽光明媚的一天躺進河裏。
封行遠看著枝椏撕裂的天空,隻能回想起那一天的黃昏,夕陽像是灑了半邊天的血。
手邊的貓像是也感受到了他那些努力壓著不願回想的情緒,輕輕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這一刻,封行遠和阮裕某種程度上在互相安慰。好像一個人身邊多了個會喘氣、能讀懂情緒的活物,悲傷就被一分為二了,落在個人肩頭也終於不再那麽沉重,不再那麽麵目猙獰。
封行遠從未有過這種感受,他的安全範圍內從沒有一個“朋友”可以觸碰到他的內心。
或許是因為阮裕是隻貓吧。封行遠大概有些明白養貓的樂趣了。
往事像退去的潮水,封行遠從困住自己的回憶裏回過神來,剛要起身便一眼看到了推著輪椅從旁邊過去的……楚陳庭,楚總。
他還沒把自己的情緒從千頭萬緒的過往裏摘幹淨,兜頭迎上了現實裏的“上司”——合作方的上司也算上司的話。
這滋味真是……有點說不上來的微妙。
上一次在療養院擦肩而過時楚總並沒有認出封行遠來,這一次,人家就是推著輪椅奔著銀杏樹來的。他無可避免地和接地氣的楚總對上了視線。
封行遠覺得有些尷尬。
被楚陳庭親自推著散步的是個瘦弱蒼白的年輕人,他一看就是久病纏身的模樣,但是也很奇怪,封行遠從那人眼裏卻沒有看出任何久病之人的沉鬱,那雙眼反而藏著一些……像小孩子對周遭一切的探究與新奇。
這人身上的氣質很矛盾。
封行遠禮貌地移開了目光。
楚陳庭不出所料認出了封行遠,他還主動打了招呼:“真巧啊。”
封行遠沒見過楚總太多次,接觸的這幾次都是在商言商,楚陳庭這個人給人的感覺是幹練的、有種與年齡不相符的穩重,年輕的總裁喜歡把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西裝熨帖,領帶打的是溫莎結,連袖扣也很精致。封行遠不知道私底下的楚總原來也穿運動係的衣服,頭發放下來,竟意外地有幾分剛出社會的青澀。
而且這個楚總居然還很溫柔,會笑——對他推著的輪椅上坐著的那個年輕人。
封行遠迅速進入狀態,禮貌地笑了笑:“楚總,好巧。”
“合作公司合譽的封行遠。”楚陳庭把輪椅停在了長椅邊,他先向輪椅上的人介紹了封行遠,又抬起頭對封行遠介紹那個年輕人,“吳越,我的愛人。”
封行遠愣了一愣。
楚陳庭非常大方地說了“愛人”這個字眼,倒是吳越耳朵尖瞬間就紅了。吳越伸手拉了拉楚陳庭的袖子,小聲說:“楚、楚先生……你,你不要亂說。”
封行遠個人對這種世俗意義之外的愛情沒什麽別的想法,隻是這些年來確實也沒見過如此坦**的,略微有些驚訝。他還來不及有什麽反應,手邊的貓已經輕巧一躍,跳到了輪椅上,它站在吳越的腿上仰臉看著什麽。
阮裕這些天一直是要死不活的樣子,無精打采的,最精神的時候就是剛剛在秦奶奶麵前發瘋。這會兒它也不瘋了,也不蔫了吧唧了,站在吳越腿上看起來難得像隻正常的貓。
封行遠不知道他要幹嘛,有點怕他傷到吳越,就伸手去把貓撈了回來。
“你養的貓?”吳越似乎很喜歡貓貓,這年輕人說話聲音輕輕的,還透著一點無法忽視的虛弱感。
封行遠點頭:“是,他叫阿裕。”
“阿裕……”吳越笑起來,那張略顯蒼白的臉帶著笑就顯出了幾分鮮活來,他問封行遠,“我可以抱抱它嗎?”
封行遠低頭看阮裕。
阮裕抬著腦袋,好像是允許了,順著封行遠的手就又跳上了吳越的膝蓋。
吳越對這隻看起來很有靈性的小貓十分喜歡,他去摸貓貓的腦袋和下巴,貓也不反抗,就那麽讓他摸,還發出了舒服的“咕嚕嚕”的聲音。簡直與之前判若兩貓。
封行遠鬧不明白阮裕那顆貓腦袋裏在想什麽。
不過當著楚總的麵,他也不好將疑惑問出口,楚陳庭跟他有的沒的閑聊幾句,就輕描淡寫地被帶過去了。
楚陳庭出乎意料地健談,年輕的總裁在商務上毫不拖泥帶水,私下裏卻很有些親和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自己愛人麵前的緣故,他整個人氣質都柔和了很多。而他那位坐在輪椅上的愛人也很和善,除了時不時會被楚總的一些小動作弄得有些害羞之外,一直笑盈盈地,話不多,但就是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這兩個人的確很般配。
可能是封行遠比較合他們眼緣,也可能是貓比較合他們眼緣,在與封行遠的聊天中,他們都很放鬆,有的沒的也都聊了一聊。
他們沒什麽避諱地談到了過去。
由此封行遠才知道,楚陳庭這位大病初愈的愛人也失去了過往的記憶——他是一個奇跡,幸存於一場凶險的車禍,然後在植物人狀態躺了三年,幾個月前跟著一場降臨榆州市的流星雨一起醒來,調養到如今。
很難想象現實裏真的會有這樣多的事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但吳越自己倒是挺看得開。他從容又坦**地麵對自己眼前一片空白的人生,也一點一點在學著接觸這個世界,大概是守護著他的愛人給了他十足的安全感。
楚陳庭後來推著輪椅跟吳越一起把封行遠送到了療養院門口才往回走,封行遠抱著貓,回身看到的是楚陳庭彎下腰去替吳越把腿上的毯子掖了掖。有風吹落了幾片葉子,掉到楚陳庭頭發上,吳越淺笑著伸手幫他摘下。
封行遠的目光投向更遠處。
3-12的窗戶正好是對著大門的,樓層不高,稍一抬頭就能看見的那扇窗後,應該是秦奶奶的小孫子秦歲正站在那遠遠地看過來。他們相隔太遠,封行遠看不清楚秦歲臉上有什麽表情。
發現封行遠回望回去,對方便轉頭離開了窗邊,走進了半拉起來的窗簾後。
阮裕也在看那個窗戶。
夕陽像打翻的紅墨水,從樓宇的縫隙透出來,穿過在枝頭顫動的葉子,穿過療養院的院子,一直鋪到封行遠腳下。
封行遠摸了摸懷裏的貓腦袋,心想:人類的世界還真是豐富多彩,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方圓不過數十米,來往的人,各自有厚厚一本書的故事。人們相逢,聊上幾句,又各自回歸自己的生活,沒有人在乎一隻貓在不在傷心。
唯一在乎的那個人,好像已經把這隻貓忘了。
封行遠忽而又想起來第一次見到阮裕的時候,那似乎也是這樣一個天氣晴朗的黃昏,少年模樣的阮裕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秋風蕭瑟,夕陽也那麽紅。身量單薄的少年執拗地注視著公園那條人來人往的路,他像樹梢上岌岌可危的一片黃葉一樣脆弱,也像那片黃葉一樣微不足道,沒有一個人為他停留。
封行遠心中五味雜陳,他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別看了,回家吧。”他對阮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