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遺忘

封行遠留下了阮裕。

他也終於知道阮裕上次為什麽在浴室裏變成貓亂竄了。

封行遠家的淋浴係統不是很好,打開之後水不會立刻熱起來,熬過那段冰冷之後水溫又會短暫地變得很燙。封行遠在這住了很久,基本上已經習慣了這個東西,所以那天忘了提醒阮裕。

而阮裕作為一隻能變成人的貓……好像和大多數貓一樣,對洗澡這個事十分抗拒。

不僅對洗澡抗拒,對吹風機的聲音也很抗拒。

封行遠這幾天偶爾會去看看關於養貓的帖子,他想起自己看到的,養貓要注意的十個還是幾十個事情裏說,貓對聲音很敏感,貓不喜歡水,貓可能會在陌生環境裏產生應激反應,貓……總之,養貓等於養了個大麻煩。

但比起養個人,養隻貓還是要簡單很多了。

封行遠幫變成一隻貓的阮裕把一身貓毛都洗幹淨,拿毛巾裹著貓腦袋給小貓吹毛的時候,心裏還有點恍惚。

他還是有點無法把變成貓的阮裕和變成人的阮裕聯係起來。

貓在封行遠手裏不凶不鬧,給擼給抱,乖巧得不像是上來就給他一拳的臭臉少年阮裕。

貓奴們都說養貓像養孩子,幾天後封行遠終於有了新的覺悟,他覺得自己養的是個活祖宗。

這“祖宗”不愛動,不愛吃東西,每天就病懨懨地在陽台上躺著——封行遠住一樓,陽台外裝著生了鏽的防盜網,在外麵是一排密密麻麻的樹,就算是盛夏太陽都照不進陽台來,也不知道阮裕每天躺在那裏幹嘛。

封行遠買了貓爬架,雖然他自我感覺十分多餘,但是逗悶子的那些玩具什麽的他也還是買了一堆,為此還翻出了周昭的名片,跟這位“失散多年”的兒時好友重新建交,在對方的推薦下買了小魚幹、貓罐頭……總之封行遠覺得自己作為人都沒活得那麽精致講究。

然而阮裕對這些好像都沒有太大的興趣。

這隻貓自己找個地方呆著就能蹲一整天,好像什麽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周昭作為一名稱職的寵物醫生,朋友圈除了孜孜不倦為自己的寵物醫院打一些文案不怎麽樣的破廣告之外,還會曬他自己辦公室養的貓貓狗狗,有時候貼幾張征詢領養的帖子,偶爾也會轉點科普文章。封行遠工作中的同事幾乎都不怎麽往工作微信號發私人的東西,於是封行遠偶爾點開朋友圈一看滿屏幕全是周昭,很是熱鬧。

封行遠耐著性子讀下去,看到有一條說貓是世界上最能忍受痛苦的生物之一,它們不舒服不會表現出來,當他們真的表現出來的時候一般就已經病入膏肓了。

這個科普貼讓封行遠心驚膽戰的地把“祖宗”請到貓包裏,趁著周末背去了周昭的醫院。

他擔心阮裕是不是生病了,畢竟阮裕也很久沒變成人了,也不會告訴封行遠自己是不是不舒服。

“我覺得你需要知道,貓貓狗狗也有自己的性格,有的貓就是這樣的,不愛動不粘人,活著就像在生病。”周昭例行檢查之後推了推眼鏡,這樣說,“如果你實在擔心,或許可以嚐試給你的貓找個伴。當然我還是推薦那個什麽絕育套餐。”

封行遠:“……”

阮裕這次聽到周昭喋喋不休地介紹貓狗絕育的好處竟然也沒什麽太大的動作。

他好像被封行遠越養越蔫了。

“哦對了,還有個事我要跟你說一下,上回做血常規,這隻貓……它叫什麽名字?”

封行遠看著神色懨懨的貓:“裕,富裕的裕,阿裕。”

周昭挑了挑眉,似乎有點想不到封行遠會給貓取這樣的名字,他接著說:“你們家阿裕,好像血液跟尋常的貓有點不一樣,我覺得有點奇怪。方便的話能讓我再取一點血去做研究麽?”

封行遠心裏咯噔一跳。

上次來檢查什麽事都沒有,他還僥幸地以為現代醫學也發現不了玄學呢。

“不方便。”封行遠把貓抱著,“沒別的事我先走了。”

研究……阮裕這種情況,真讓周昭研究出個什麽來,指不定阮裕待的地方就變成什麽保密實驗室了。封行遠沒見過那種實驗室,但是根據他這麽多年的經驗和直覺,他認為那些實驗不會很人道。

封行遠抱著貓幾乎逃似的離開了周昭的寵物醫院,拎著貓包跟阮裕大眼瞪小眼。

“你是不是想去看秦奶奶?”

問完這句話,封行遠看到那雙貓貓眼裏似乎閃了一瞬的光。

他其實隱約有點猜到阮裕在想什麽,如果不是生病的話,那阮裕這副鬱鬱寡歡對什麽都提不起勁的樣子,應該是在想念他的主人。

封行遠自己倒沒覺得自己是阮裕的主人,反而覺得阮裕是他的債主,按那個靈異網站上說的,八成還是別人給他下的降頭。

阮裕應該還記掛著秦奶奶,雖然他自己說的是秦奶奶不需要他了。

封行遠帶阮裕去了新江府療養院。

3-12房間的門開著,秦奶奶坐在**,而床邊坐著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少年有一頭中規中矩的黑發,額前碎發不過眉,斯文又秀氣,鼻梁上一副眼鏡顯得有點笨重,鏡片背後一雙眼黑白分明,冒了幾顆青春痘的臉上多少還帶著點未褪的稚氣。

他身上穿的校服封行遠也認識,是榆州九中的。

如果沒猜錯,這應該就是秦奶奶的孫子,秦歲。

封行遠禮貌地敲了敲門,提著果籃背著貓走了進去。

秦歲不認識封行遠,抬頭有些奇怪地看著他。

奇怪的是秦奶奶好像也不認識他了。

老人靠著枕頭看著封行遠,好像很費勁地回想了一下,才說:“小夥子,你好像有點眼熟。”

封行遠:“……”

他幾乎立刻後悔自己帶著阮裕過來看秦奶奶了。

秦奶奶眼神和上次相見比起來,變了很多,封行遠覺得她的眼睛看起來沒之前那麽清亮了。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透過眼睛,其實能大致看出一個人的健康狀況如何。

秦奶奶看起來有點迷糊,想了好久:“你不是那個,那個……”

封行遠堪堪維持著麵上的冷靜禮貌,接了句:“小封。”

他覺得秦奶奶的狀況他有點熟悉。熟悉到讓他本能地產生了一點害怕。

那雙老態龍鍾的眼睛會越來越渾濁,它們的主人也會慢慢地,慢慢地消失,留下一具行屍走肉的空殼。而最後,連空殼也會腐朽,變成灰白的剪影。

秦歲說的話坐實了他心中的一點猜測:“奶奶最近記性不太好。”

秀氣文靜的少年沒有當著秦奶奶的麵說,隻是在送人出門的時候,悄悄跟來看望奶奶的封行遠說:“奶奶年紀大了加上頭又受傷了,醫生說她會忘記很多事,是……老年癡呆。”

阮裕快把貓包撓破了。

封行遠把他放出來,他三步兩步躍上了秦奶奶的床,用腦袋去蹭她的臉頰。

而她笑著說:“這隻咪咪好乖哦。”

她不認識作為貓的阮裕了。

事實上她連秦歲也不太認得了,如果不是秦歲在她床邊跟她說了很久很久,她甚至都覺得自己的孫子應該還在上小學。

這其實是人的常態。

生老病死本來都是人生常態。

當人們跋涉過幾十年光陰的河流,走到暮年時,很多人無可避免地會忘記過去,忘記來路,也忘記曾經鮮活過的喜怒哀樂。

封行遠曾經勸解自己的時候想過,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或許也是時間對人的一種恩賜。人們空白地來到這世界上,熙熙攘攘過了一生,回首過往時或苦或甜,大概都是徒增一些不可能實現的留戀,但畢竟幾十年一輩子就到頭了,臨到了,忘卻過往,再空白地離開,對忘記的人來說或許不失為一種幸福。

隻是還記得的人,總是會更加痛苦的。

封行遠曾經對此刻骨銘心過。

他花了很久很久的時間才走出來——或許直到現在他也沒能走出來。不然他隱約察覺秦奶奶的症狀的時候,也不會那麽慌張害怕了。

貓在床頭一聲接一聲地叫,好像帶著哭腔的哀求,叫得人心都要碎了。

這動靜引來了護工。

護工有點怕貓身上有些什麽細菌之類的會影響到秦奶奶,斥責了帶貓來的封行遠幾句,就要去把貓抱走。封行遠先她一步伸出手,貓在他手裏瘋狂撲騰,一爪子撓在他手背上,瞬間就沁出了血。封行遠顧不上這個,他把阮裕按進了貓包裏。

鬧劇就此結束。

封行遠打過疫苗,隻是把傷口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對秦奶奶和秦歲以及護工都誠懇致歉後,他帶著阮裕離開了。

剛被周昭評價過“活著就像在生病”的阮裕這會兒活蹦亂跳,脾氣上來了在貓包裏上躥下跳,一刻都不得安生。

封行遠隻好對他說:“冷靜一點,你剛剛都把秦奶奶嚇到了!”

阮裕不知是聽進去了,還是實在折騰累了,慢慢地安靜下來。

如果一隻貓會哭的話……他縮在貓包裏,封行遠也看不見。

不變成人,不開口說話,封行遠最多隻能憑自己的想象來確定他在難過。

“喵……”阮裕不知道在說什麽。

封行遠把貓包放在膝蓋上,坐在銀杏樹下的長椅上。

頭頂天光明媚,可銀杏葉子稀稀拉拉掛在枝頭,看起來像被霜打了飛不起來的蝴蝶——翅膀還是焦了邊兒的。

封行遠抬頭看著頭頂被樹枝剪切的天空,秋日的晴天澄澈明淨,卻總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蕭瑟味道。霜空如洗,萬裏無雲,天幕的顏色好像一捧冰。

他打開了貓包,把貓抱出來,將手覆在那顆小小的貓腦袋上。絨毛的觸感很奇妙,莫名能讓人心中平靜下來。

貓也慢騰騰地安靜下來,隻是那樣在封行遠手邊坐著。

一人一貓就這樣在銀杏樹下沉默,深秋的風一吹,銀杏樹的葉子漫天飛舞,似乎是這些金色“蝴蝶”在生命尾聲上最後的一場舞蹈,盛大又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