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3

對句瑤來說,和誰一起生活其實都一樣,但她與井犴、與井犴所統領的部落的族人的感情也不是假的。

她認同成王敗寇的說法,也理解兼並是需要流血和犧牲的,但她永遠無法理解單方麵的屠戮與如此下作的征服手段。

倘若井犴不是以如此慘烈的方式死去,而且光明正大地敗在敵人手下,她或許會放下芥蒂和將她擄走的首領好好生活。

美貌隻是句瑤最不足道的優點之一,她的智慧和不輸男人的力量同樣是她可以使用的利刃。

句瑤在首領睡覺的時候殺了對方,一招斃命。

當族人們發現時,首領的屍體已經涼透了。

句瑤在逃跑的過程中被捉住了,她隨即被綁了起來,由專人看守著。

就句瑤腹中的孩子的去留,這個部落的人曾激烈爭吵過。

原始人已經知道本部落與外來部落的人**生下的孩子更聰明、也更有力量,雖然他們不知道產生這種現象的原理是什麽,但大多數情況他們會千方百計地留下那個孩子。

在這個出生率和死亡率都很高的時代,每一個孩子都顯得彌足珍貴。

部落中一部分人主張當場燒死句瑤,另一部分則認為應當等句瑤生下孩子再燒死她。

最後暫緩燒死句瑤的那一部分人取得了勝利,她得到了相當短暫的一段時光。

句瑤想活下去,殺死首領出於她的感性,對生命的追尋與渴望則出於她的理性。

她明白,她隻有逃出去,才能擁有一線生機。

但胎兒長得很快,句瑤的步伐不再輕盈,她的身體變得笨重,她再次被捉了回來。

這個部落的人再也無法容忍句瑤的行為,他們將她作為祭祀神明的祭品,活活燒死在祭台上。

“這些是看守我母親的女人告訴我的。”驪的情緒有些低落,他隨手撿了一塊石頭,在土地上無目的地寫寫畫畫,“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在晚上看守鬆懈的時候去救我的母親,她是不是就能活下去?”

驪並非不知道答案,隻是答案太過殘忍,他寧願給自己留一絲渺茫的希望,縱然那個被假設的情景隻能成為他永遠的夢魘,他也甘之如飴。

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蘇南尋也無法回答,更清楚他不管回答什麽都無法寬慰對方。

蘇南尋想了想,或許對驪來說,說出這些慘痛記憶並非想尋求安慰或是尋找解決辦法,他的目的與自己相同——讓這些從未啟齒的記憶曬一曬月光。

陽光太過刺眼,它不適合舔舐傷口。

沉默在兩人之中醞釀,蘇南尋將驪帶到自己懷中,隨手撿起一根落下的樹枝,他環著驪,在驪的亂塗亂畫中添了幾筆。

月亮慢慢顯現出了它的本來麵目,清朗的月光撒向地麵,驪看清了蘇南尋畫的內容。

蘇南尋畫的是一片開闊的穹頂,穹頂有四顆星星,穹頂之下是叢林,叢林中躺著兩個相依偎著的人;天空之上有兩對夫婦,他們正注視著叢林中的人。

蘇南尋畫得並不精細,畫工也是小學生畫工,但驪在圖中感受到了蘇南尋的用心和真誠。

蘇南尋說:“他們,在看著我們。我們很好,他們在天上也很好。”

他閉上眼,邊打手勢邊用普通話說:“正是他們的庇佑,我們才能隔著上萬年的時光相遇。我很幸運,來這裏遇到的第一個人是你。”

蘇南尋不敢說自己會替驪的親人愛他,因為他已經允諾了朔,他既然沒辦法整顆心都給驪,那還是不要允諾為好。

驪似乎有被安慰到,他點點頭,決定勇敢一次:“可是很遺憾,我先遇到你也沒辦法占得先機。”

蘇南尋一時語塞,他低下頭,不敢去看驪。

驪再次開口:“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蘇南尋訝異地對上那雙數次在他夢中出現的漂亮眼眸,他決定說出自己的真實感受:“你會介意嗎?我和朔、和盤。我沒有辦法身心都隻屬於你一個人。”

“我不介意。”驪答:“我想要陪著你。”

驪沒有說喜歡,也沒有說任何有關風月的詞,但蘇南尋就是覺得踏實,他一顆心落了下來,笑著答:“好。”

驪微微低下頭,他一手托住蘇南尋的下巴,在對方唇上輕輕落下一吻。

蘇南尋終於可以說出他想了很久的事,他道:“可以把胡子剃了,讓我看看你的樣子嗎?”

驪點點頭,他又道:“等我把這件事講完,好麽?”

蘇南尋嗯了一聲。

驪被放出來後,他想到了去尋求呂昌的幫助,救出他母親。

叢林中各個部落的互不來往,語言也不盡相同,驪邊走邊打聽,過了很久才有呂昌所在部落的消息。

功夫不負有心人,驪找到了呂昌所在的部落。

此時距離驪被他母親放出已有大半年,那時驪就隱有預感,他救不回他母親了。

這些年呂昌的擴張不算順利,各個部落的生產力發展水平差異並不大,呂昌所統領部落也沒有殺傷力強的武器,所以每攻占一個部落,他就要賠上一些族人,也必須要殺死一些人。

呂昌後悔了。

他並不是殘暴的人,也不會去殺害無辜之人,但戰爭總是殘酷的,不必要的犧牲在戰爭時每天都在發生。

更糟糕的是,他的仁慈讓許多不想被入侵者統治的原部落居民逃了出去,他們都視呂昌為仇敵,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報仇。

這些是驪一路聽來的。

呂昌所統領的部落是方圓十裏最大的部落,他本人並沒有什麽首領架子,一路奔逃而來的驪很輕易地就見到了他。

十幾年間,呂昌老了很多,他不再是那個雄心壯誌、意氣風發的少年,驪甚至覺得,明明對方比自己的父親還要小四五歲,看起來卻比井犴還要顯老。

呂昌靜靜地聽驪講井犴所統領的部落的遭遇,講井犴的死、講句瑤的屈辱、講尚且活著的族人去進攻那個部落,得到了全軍覆沒的結局。

故事全部敘述完畢,驪看著老淚縱橫的呂昌,竟覺得對方比自己還要痛苦。

呂昌平複了一下心情,問驪:“那你打算怎麽辦呢。”

驪那時才十五歲,心智還未完全成熟,他不知道一場戰爭意味著什麽,他怒氣衝衝地道:“我要為我的父母報仇!”

呂昌摸了摸已經竄得比他高的驪的腦袋:“那你想怎麽報仇呢?”

“攻下那個部落,救出我母親。”

呂昌沉默了,他的觀念在十幾年間發生了改變,他逐漸認同他的摯友,也為當年自己的年少輕狂而後悔。

呂昌沒有當場答應驪,但自責的種子已經在他心中種下。

每每午夜夢回,他總會看見他不曾帶著那部分族人離開,他和井犴重歸於好,他們還是部落的雙壁,他們一同喝酒、高歌、狩獵、玩樂。

每當他在夢中發出爽朗的笑聲時,他就會從夢中驚醒,仿佛上天都在提醒他,他已經永遠失去這段刎頸之交了,長夜的漫長與寂寥永遠隻能獨自度過。

這麽多年過去了,呂昌一直沒有遇見如同井犴那般與他心意相通的摯友,每當遇見難以抉擇之事,他就會愈加懷念那位各方麵都強於自己的摯友。

呂昌最終也沒有出征,但他做了一個夢,這個夢挽救了他和他的族人。

呂昌還像往常一樣,夢見了他和井犴坐在篝火旁喝酒,他們喝至興致高時,井犴突然歎了口氣。

呂昌奇怪地問:“老朋友為何歎氣?”

井犴給自己倒滿一碗,一口悶了,才答:“如此高歌飲酒的日子不多了。”

呂昌等著井犴繼續往下說。

“擄走句瑤的部落要進攻你的部落,你要早做安排。”

呂昌正想回答點什麽,坐在他麵前的井犴人影卻越來越淡,呂昌伸出手去抓了個空。

“老朋友!老朋友!”

回應他的是空曠山林中的陣陣回聲。

呂昌滿頭冷汗地驚坐起身,他茫然四顧,隻有透入的微弱火光提醒著他此刻還坐在自己帳內。

他心有餘悸,一刻不停歇地叫醒了族內兩位勇士,讓他們去對方部落探查清楚情況。

“那個部落確實在籌備攻打呂昌所在部落的計劃,呂昌令族人裝作不察、按兵不動,在他們攻進來時埋伏了他們,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反殺。”驪繼續說道,“那個部落中的精銳都被首領帶出來了,呂昌給我點了一隊人,讓我自行為我母親報仇。”

在叢林中獨自生存並不容易,稍不留意就會丟掉性命,驪在投奔呂昌的路程中學會了很多叢林本領,那些本領讓他更加輕鬆地贏下了這場戰爭。

驪最終帶回了一群老弱婦孺,為部落注入了許多新鮮血液,得到了聲望和所有人的稱讚。在其他人看來,他什麽都得到了,可他連他的母親屍骨在何處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