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鍾情坐在床畔,微涼的手指,撫上桑遙的眉眼,桑遙被他施了安神咒,正深陷睡夢裏,酣然好眠。

屋門被叩響,鍾情放下床帳。屋外,大護法流霜遞上一幅畫及一遝卷宗:“少君,您要的。”

鍾情打開畫卷,畫中是名白衣女子,女子容貌秀美,氣質出塵。

“少君,您火急火燎的要桑夫人畫像做什麽?”這畫中的女子,正是三小姐的生母。

“隻是想確認一件事。”鍾情的目光落在桑夫人的眼睛上,“桑夫人是個瞎子嗎?”

“這女子眼睛明亮,自然不是。”

不但不是瞎子,容貌與鍾情在桑遙眼裏見到的女人也不同。那個幻境裏,桑遙流著淚喚那個女人,媽媽。

流霜給鍾情的卷宗,記載的都是曆任靈女相關。靈女很長時間門才會出現一次,她們是神的化身,來到這個世間門是為了化解人與妖的紛爭,每一任靈女壽數都很短,最年輕的那位犧牲時才十八歲,她們很少與這裏的人產生牽絆,唯獨其中一位,犧牲前曾與人結合,誕下擁有靈女血脈的後人。

“有種奇怪的現象,靈女雖生來與妖為敵,卻對妖有著致命的吸引力。經常有妖不可避免的愛上靈女,連妖皇都未曾幸免。”流霜感歎,“可惜,神和妖,是不可能有結果的。”

察覺到鍾情臉色難看,流霜驚道:“難道少君懷疑三小姐是新的靈女?”

“不,不可能的。”流霜搖頭,“不會這麽快出現新的靈女。”

*

晨光熹微,透過窗欞,照出燭台上冷卻後凝固成一團暗紅色的蠟淚。

桑遙懶懶地披衣而起。

地上淩亂地堆著衣物,以及凋落的淡青色花瓣,鍾情雖已出門,空氣裏仍舊殘留著草木的氣息。

守在門外的婢女出聲詢問:“三小姐,您可是起床了?”

桑遙打了個嗬欠,略帶著懶散的聲音回道:“我再躺會兒。”

昨夜鍾情的衣物被桑遙故意抹了些眼淚鼻涕,他今日換了新衣出門,桑遙蹲坐下,撿起他的衣物,一件件地檢查著。

她摸過了,鍾情的身上沒有百妖圖,兩人坦誠相見,他身上的確也藏不住什麽百妖圖。

為免他起疑,為他寬衣時,桑遙不敢一寸寸翻找,這會兒再無顧忌,桑遙不放過每一個地方,卻仍舊毫無收獲。

鍾情的儲物囊桑遙都翻了四五遍,可以確認,不在儲物囊裏。

不貼身藏著,唯一能藏東西的,就是他的這間門屋子了。

平日裏有婢女侍候著,人來人往,桑遙不敢大刀闊斧地翻找,趁著鍾情還沒回來,她爬上床,四處敲敲打打,邊邊角角都被照顧到了。

“三小姐,您起了嗎?”婢女已是第三次開口詢問。

“再等等。”桑遙平複著起伏不定的心潮,跳下床榻。她和鍾情在這張**逗留的時間門最長,這張床要是有暗道和機關,早就藏不住了。

桑遙轉而搜尋其他的地方。

這間門屋子曾是微生翊的臥室,分為內外兩室,外室三麵牆鑲嵌著書架,擺滿了古物典籍,還設有桌案和文房四寶。內室是用來休息的地方,衣櫃、美人榻、茶幾、置物架等家具都十分齊全,旁邊還有個練功房。

練功房有機關,桑遙在微生世家住了這些日子,也是直到搬進這間門屋子和鍾情同住,才知道裏麵別有洞天。

桑遙不知道打開練功房的機關,要是直接用蠻力,鍾情肯定會察覺。

時間門無聲地流向洪荒。

桑遙來回踱步,大腦高速運轉著。

這樣不是辦法,得讓鍾情心甘情願地交出百妖圖。

哈,想想都知道不可能。

鍾情,那是原書裏的搞事業瘋批,他潛藏這麽久,就是為了這幅百妖圖,怎麽可能心甘情願地拱手讓人——即便桑遙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門外的婢女催促聲不斷,桑遙焦躁不已,索性打開窗扇,吹吹風,讓自己的腦子清醒一下。

窗外立著道俊秀的青色人影。

少年身後是翠竹如海,碧濤隨風起伏,無邊無際,似湧向長天。而他背對著天光,揚起的衣袂,與竹海融為一體。

“阿情。”桑遙沒想到正主就站在外頭,不清楚自己的小動作被看去多少,嚇了一跳。

鍾情單手撐在窗台上,跳了進來:“你很緊張?”

“你突然出現,我毫無防備,嚇著了。”

“那是我的不對了。”鍾情抬手關上窗戶,隔絕了絲絲鑽入的涼風。

“你怎麽在外麵?”

“本打算抄個近路。”少年向著桑遙走近,抬起手,安撫性地揉了揉桑遙的腦袋,“用過早膳了嗎?”

“沒,剛起。”桑遙答完,手中被塞入一物,綿綿軟軟的,透著股暖意,濃鬱的甜香順著油紙的縫隙鑽入鼻端。

造型精致的紅糖米糕,點綴著細碎的棗粒,看起來就很軟糯可口。

“順手給你買的。”

桑遙很給麵子地咬了一口。

鍾情在桌邊坐下,捏了捏眉心。昨夜折騰到很晚,他又起得早,回來時還遇到了獵妖師的伏擊,放鬆下來,眉目間門不經意露出幾分倦意。

外邊的婢女推門而入,撿起地上的衣物,有條不紊地收拾著滿床的亂狀。

榻上經桑遙一番搜索,被揉皺了大半,床頭的流蘇還不小心被她扯斷一根。婢女們視而不見,低垂著眉眼,捧著換下的床品,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鍾情斟了杯溫熱的清茶,遞給桑遙,眼中隱約有笑意:“別噎著了。”

這兩日鍾情回來都會順手給她帶點小吃,桑遙忙活一大早上,肚子裏空空如也,吃相有些急躁。

她矜持地抿了口泛著茉莉香味的茶水。

婢女合上門板,屋中瞬時隻剩下二人。

桑遙放下茶盞。

鍾情很自然地接過她剛喝過的茶盞,淺啜一口,漫不經心地問道:“找到了嗎?”

“什麽?”桑遙吃得太急,真的噎住了,小小地打了個嗝。

鍾情輕拍她的後背為她順氣:“百妖圖,找到了嗎?”

桑遙一個嗝打到一半,被硬生生吞了回去。四目相對間門,時間門好似凝固了一瞬。

半晌。

“沒有。”桑遙老老實實地承認了。自己在鍾情麵前,就是那跳梁小醜,一舉一動的心思,早已被他看得清清楚楚。既已原形畢露,索性得寸進尺,桑遙問,“你可以把百妖圖給我嗎?”

“不可以。”

“為什麽?”

“你找百妖圖,是為了交給微生玨,遙遙,恕我不能如你所願。”

“我不交給微生玨。”

“你隻是想替微生玨毀了它。”

“喂,你這樣搶答,我就無話可說了。”桑遙黑臉,“難道真的沒有商量的餘地了?”

“我知道你在謀求什麽,我可以不殺微生玨和葉菱歌,但我必須將他們抓起來,廢除修為,天各一方,放逐深淵。”

這樣你就再也沒法離開了。

少年眼神是固有的冷酷,那是殺伐決斷的半妖骨子裏的本能。

“你這樣做是逆天而行。”桑遙驚得站起來,打翻了他手裏的茶盞。

半盞已經涼了的茶水,濺出來的水滴,濡濕他的袖口。

鍾情毫不在意,彎身撿起碎片:“什麽是天?我主宰天下,主宰所有人的命數,我就是天。沒有人能阻擋我,我可以輕易決定他們的生死,他們若阻我,才是逆天而行。”

桑遙被鍾情的這番話嚇得渾身冰涼,仿佛原書裏那個不顧一切毀天滅地的魔頭,穿過了文字,走到她麵前,衝她舉起了手裏染血的屠刀。

“若阻你的那人是我呢?”桑遙的聲音飄忽得不像是自己的,“鍾情,我是來阻你成魔的,你執意如此,會萬劫不複。”

原書裏那個崩毀一切的半妖,站在滿目瘡痍的盡頭,眾叛親離,永墮為魔。

桑遙不願看到那樣的鍾情。

起初,她是為了回家,但現在,她是真的想給他鋪一條能回頭的路。

“若神阻我……”鍾情揚眉,輕蔑地笑出了聲,合掌輕握,掌中碎裂的瓷片化作齏粉。

“屠神?”

“不,瀆神。”鍾情手掌按住桑遙的後頸,眸中染上赤色,低頭吻上她冰涼輕顫的唇瓣。

桑遙掙紮著。

這個瘋狂的吻,就如同此刻鍾情給她帶來的感受,充滿了禁錮的意味。

鍾情歪了歪腦袋,對桑遙的拒絕,並不感到生氣,天下在握,即便桑遙是靈女,那又如何。他偏要更改命數,禁錮神靈。

“遙遙,我們很快就能成為這天下的主人了。”少年垂下腦袋,與她親昵地抵著額頭,呼出的熱息裏夾雜著淡淡的草木香氣,“留在我的世界,好不好?”

“不能為我放棄自己的野心嗎?”桑遙幾乎不抱希望地問。

“你百般玩弄心計,誘我愛上你,又使我對你的愛堅定不移,恭喜你,你做到了,現在的我愛你入骨,但是很抱歉,我可以成為你的信徒,將所擁有的都供奉給你,卻不能為你放棄我想要的。”鍾情溫柔而又愛憐將桑遙擁入懷中,“遙遙,權勢和你,我都要。”

桑遙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出屋子的,日光傾瀉而下,金色的光暈璀璨奪目,撲麵而來的溫暖卻始終無法驅散心底的冰涼。

桑遙坐在湖畔。

劇情再次陷入了僵局。似乎她怎麽努力,男二這條線都無法更改。

波光粼粼,水中少女一襲紫色輕衫,被**開的波紋模糊了麵目。

桑遙將手探入水中,徹底晃碎了自己的影子。

“三小姐!三小姐!”羽乘風的聲音似穿越遙遠時空,跌落在耳畔。

桑遙恍然抬頭。

羽乘風滿麵擔憂,一襲雪衣照著天光,白得有些刺目:“三小姐,出了何事?”

他遠遠望見桑遙癡坐湖畔,表情悲壯,還以為她想不開要投河。

“你見過崩毀的世界嗎?”桑遙努力露出笑靨,卻笑得比哭還難看。

羽乘風沒能理解。

“我見過。”桑遙抽回手,指尖水珠滾落,凍得骨頭有些麻木。她將雙手握在一起,吹了口熱氣,哆哆嗦嗦道,“羽乘風,我想去找哥哥。”

眼下隻有投入微生玨的陣營,才能徹底阻止鍾情成魔滅世。

誤我,原來這世上有愛也不能感化的反派。

羽乘風沉吟:“三小姐是微生兄的妹妹,微生兄一定在暗中準備著營救三小姐,隻要我們幫一把微生兄,就能與他裏應外合,徹底脫離半妖的控製。”

“這麽說來,你有辦法了?”

“三小姐所想,便是我所想。”

*

再過些日子就入冬了。

深秋的夜裏,寒意如刀,肆意地揮舞著,橫掃之處,枯黃的葉子簌簌鋪了一地。

昏黃的燭影透過菱形的窗欞,映出一道枯瘦的人影。年邁的皇帝佝僂著身子,癱坐在地上,目中透著恐懼,恨不得縮成一小團,直接鑽入地縫裏。

青衫少年斜倚著雕花木椅,指尖輕旋,沾染血痕的薄劍反射著燭光,一晃一晃的。

老皇帝親眼所見,那柄薄如蟬翼的劍是如何收割著獵妖師的頭顱,瞳孔忍不住地收縮著。

他倒黴,與太子出逃那日,被這半妖逮了個正著,鎮妖司大半人馬盡忠職守,用鮮血為太子鋪出一條生路,而他,沒來得及逃走,成了這半妖的階下囚。

這些日子半妖讓他照常上朝,安撫朝臣和百姓的情緒,他以為就這樣當好一個傀儡,不會有事,今日這半妖不知道發什麽瘋,將他喚了過來,把玩著自己的那把劍,遲遲不說話。

他要正的名,老皇帝已經為他正了,現如今微生翊的名聲已臭不可聞,他作為微生世家正兒八經的二公子,整個微生世家都是他的,他到底還要什麽?

鍾情握著薄劍,起身走到皇帝麵前,劍刃抵住他的脖子。

老皇帝嚇得心髒都快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別、別殺朕,二公子想要什麽,朕都可以給你,朕讓你接手鎮妖司,朕封你做國師,還有那位三小姐,朕封她做公主……”

“太吵。”

簡短的兩個字,讓老皇帝成功閉上了嘴巴。

鍾情的薄劍反複摩挲著老皇帝頸側的皮肉,再用點力,就能壓出血痕。

鎮妖司帶著太子被微生玨半路救走,他們藏了起來,就算有微生世家這麽多的人質,微生玨始終不肯輕易現身。

鍾情已經沒有耐心和他們耗下去。

殺了老皇帝,微生玨會不會現身?

突如其來的火光,張牙舞爪地吞噬著一切,熊熊烈焰照亮了半邊天際。鑼鼓的聲音,伴隨著府中下人驚慌失措的呼聲,撕破寧靜的夜幕。

鍾情仰麵望去,騰起的火光,照出他陰寒的麵容。

“二公子,走水了。”侍衛慌慌張張撞開屋門,顧不上以下犯上,疾聲稟告著,“起火的是您的屋子,火勢太大,三小姐還在裏麵,我們……”

話還沒說完,身側一陣風呼嘯而過,那淡青色的身影已融入茫茫夜色裏。

府中所有的下人都出動了,人人提著木桶,將水潑向火海。鍾情掏出喚雨符,成片的黃紙漫天飛舞,向周遭的草木生靈借來水汽,凝作瓢潑大雨。

奇怪的是,火勢卻越燒越旺。

“羽乘風。”鍾情鐵青著臉,咬牙切齒。

羽乘風身上有著千奇百怪的法寶,這次的火,定是他在搗鬼。

撲麵而來的火焰,裹著滾燙的氣浪,鍾情每個毛孔都叫囂著不適,他狠狠擰著眉,衝進了火海裏。

城外,負責每時每刻監視著皇城動向的獵妖師,藏身在山巔的一棵巨樹叢中,手裏舉著千裏鏡,望見那潑天的烈焰,不禁直起身子,對身側的同伴道:“是微生世家,快去通知大人和微生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