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光
公交車停定,江晗頭也不回地下車。
時衾望著他的背影,執拗而倔強,不知道為什麽,覺得有些愧疚。
但很快這一點愧疚就散掉了。
她對於感情方麵,一向拎得清,喜歡就是喜歡,沒感覺就是沒感覺,也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時衾坐的這一趟公交屬於城際公交,一直開到了快出京的偏遠地界,再走就到了臨省。
京郊的墓園。
比起城市裏的高樓林立,墓園周圍的風景要好得多。
如果死去的人還能感知的話,也能享受到美麗的山林風光。
時衾沿著台階一層層往上。
工作日的下午,除了一個守墓人,墓園裏沒有其他生人,安靜得瘮人。
最後她在一座墓碑前停下。
墓碑是合葬墓,葬著一對夫妻。
黑白照片裏,男人女人的模樣還很年輕,生年和卒年的數字相近得讓人惋惜。
時衾彎腰,將玫瑰置於女人的照片下。
她從包裏翻出紙巾,擦了擦照片上的灰塵,動作極為緩慢,小心翼翼。
雖然她的表情平淡,一舉一動裏,卻透著對死者強烈的哀思。
時衾很想對著墓碑說上一兩句話。
但不知道為什麽,每次她都張不開口,仿佛有一塊石頭壓在心裏,一並堵住了嗓子眼。
不像是姐姐和其他來祭拜的親朋,總是絮絮叨叨能說上許多。
時衾擦幹淨墓碑上的兩張照片,席地坐了下來。
青磚的溫度冰涼,一直涼至她脊髓,午後的陽光灑在她身上,也帶不來一絲暖意。
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手機震動的聲音打破了寧靜。
時衾回過神,從口袋裏摸出手機。
“喂。”她的聲音很低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長眠於此的逝者。
“衾衾,是我,舅舅。”中年男人的聲音敦厚老實。
“有事嗎?”
時建業遲疑片刻,先是寒暄:“你去看爸爸媽媽了嗎?”
“正在看。”
來回沒什麽意義的對話結束,一段許久的沉默。
時建業輕咳一聲,道出來意:“哎,其實有個事,我本來不想說的,但你舅母非要我來問問你。”
時衾沉默不語,等他說完。
“最近她在網上看見美國有一起車禍案例,也是NGT的自動駕駛係統故障,賠了好多錢。”
“你舅母就想著,要不要試試再審,雖然當時隻判了司機全責,但說不定現在能改判NGT那邊也有責任。”
時衾聽著聽著,突然覺得煩躁。
“舅舅。”她輕輕開口打斷,“能不能、不要在今天和我說這些。”
時建業羞愧:“哎,是是,都是你舅母,給我催煩了。好孩子,你多陪陪他們。”
時衾語氣冷淡:“嗯。”
她掛了電話,將手機丟到一邊。
傍晚的時候,京郊下起了雪。
時衾的腿坐麻了,靠在墓碑上,將自己蜷縮成一團。
淮宇科技公司。
傅晏辭給自己下午的工作安排得極滿,一點閑暇沒有。
終於最後一個匯報的主管從辦公室離開,他無事可做,整個人靠在座椅裏。
傅晏辭的目光投向辦公室偌大的玻璃窗。
窗外的雪下得比上次更大,撲簌撲簌,潔白無暇。
明明是一片雪白,他的眼前,卻時不時浮現出那一抹玫瑰的紅,刺眼的紅。
許久。
他發出一聲無奈的輕歎,想通了。
要是連這點信任沒有,以後可多的是他苦頭吃。
傅晏辭傾身,拿起手機,撥通了電話。
第一通嘟聲響了許久,沒人接。
他的眉心微蹙,又撥一次,食指在手機邊沿輕叩的節奏愈快。
直到撥了第三通電話,對麵才姍姍接起。
時衾在墓園裏睡著了,手機震動將她叫醒,她渾身凍得僵硬,骨頭和關節仿佛都凍在一起。
“在哪?”男人的聲音低沉。
“……”時衾沒吭聲。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傅晏辭知道她不會說謊,遇到不想答的情況,就用沉默應對。
“在哪。”他降了兩度音調,透著一股威壓。
時衾抬眸,望向周圍。
夜涼如水。
整個墓園漆黑,隻能模模糊糊看清楚事物。
她將自己靠墓碑更近,仿佛冰涼石碑能給她溫暖。
“京郊的墓園。”時衾小聲地說。
聞言,傅晏辭愣了一瞬。
聽筒處女孩的聲音柔弱清冷。
“太晚了,我回不去,你能來接我嗎?”
他皺起眉,輕叩手機的食指停了。
“在那等我。”
七八點的時候,正是北京晚高峰。
傅晏辭難得開車沒有耐心,喇叭按了一路,超車也超得頻繁。
遇到脾氣大的司機,直接氣得猛踩油門到他旁邊,打開窗戶就破口大罵。
“你大爺的,開豪車了不起啊——”操著一口純正京腔的大爺怒道。
傅晏辭連餘光都沒分給他,目視前方,疾馳而去。
開車到墓園時,已經九點多,他一下車,撲麵刺骨的寒意襲來。
郊區的溫度比市區要低上幾度,雪下得更大,積得更厚。
雪落在他的眼睫上,傅晏辭眯了眯眸子,望向遠處起伏的墓碑。
腦子裏想的是希望時衾能聰明些,找個溫暖的地方等他。
進入墓園時,經過一處小小的崗亭,四五平米大小,有一張單人床,裏麵住著守墓人。
守墓人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
腳邊有個炭盆,他穿著軍大衣,雙手攏在袖子裏,烤著火。
“這麽晚還來墓地啊。”
守墓人拿出登記簿給他。
傅晏辭垂眸,看見了登記簿最後一排寫著時衾的名字。
女孩的字體雋秀纖細,到訪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半。
他雙唇緊抿。
“說起來。”守墓人似想起什麽,不知自言自語還是同他講,“中午來的女孩子,好像還沒出來。”
一個人待久了,多少有些逮著人就說話的習慣。
守墓人喃喃道:“可憐哦,爸爸媽媽都沒了,每年今天都要來這裏坐一天。”
傅晏辭在登記簿上簽字。
“多久了。”他問。
守墓人愣住。
傅晏辭抬眸看他:“她來了多少年了?”
守墓人反應過來,雙手放到火盆上烤:“至少五六年了吧。再早不知道了,從我在的時候就看她來了。”
“一開始還很小呢,姐妹倆個,姐姐年紀大一些,這兩年倒是就她自己了。”
傅晏辭:“……”
五六年往前推,那時候時衾隻有十四五歲。
小小年紀,就沒了父母的庇護。
突然想起之前時衾和他說,自己的名字不吉利。他當時沒太在意,以為是玩笑,現在卻明白是什麽原因。
傅晏辭執筆的動作鈍澀,艱難寫完筆畫。
傅晏辭踩在雪裏,白雪鬆軟,台階一級一級,好像走不到盡頭。
他一排排找得仔細,終於在角落裏找到了人。
時衾整個人幾乎被埋進雪裏,隻露出黑色的腦袋,縮成一團,像是一隻被人遺棄的小動物。
他緩緩走近。
“衿衿。”傅晏辭輕聲喚她。
男人的聲音低沉,傳入耳畔,於寂靜之中格外清晰。
時衾動了一下,遲滯地抬起頭來,迎著月色,看見了站在她麵前的人。
傅晏辭的身形挺拔修長,將她整個人罩住,斜吹的雪也再打不到她身上。
“怎麽不到崗亭等我?”傅晏辭問。
“腿麻了。”時衾說。
一整天沒講話,她的聲音啞得不像樣。
傅晏辭的眸色深沉,彎腰將她扶起來。
時衾咬著唇,完全站不住,身體全部壓在他身上。
傅晏辭的胳膊被她抓住,隔著兩層衣服,寒意都透了進來,天知道她在這裏凍了多久。
“走得了嗎?”
坐著的時候不覺得,站起來腿麻得更厲害,在冬天裏,血液循環更加遲滯。
時衾臉皺成了一團,緩了半晌,搖搖頭。
傅晏辭見狀,索性把她背起來。
時衾的體重輕得不行,靠在他背上也能感覺到其中的纖細瘦弱,仿佛凍實了的梔子,脆弱易碎。
他背著時衾,站在墓碑前。
夜晚的光線昏暗,看不清碑上的字和照片,隻有那一束玫瑰依然醒目。
傅晏辭對著漆黑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回去的路上,誰也沒說話。
時衾就那麽趴在男人的肩膀上,感受到他身體的熱度源源不斷傳遞給她,溫暖而踏實。
她很害怕傅晏辭會問些什麽,但他卻什麽也不問。
不問她來祭拜誰,不問她怎麽了,也沒有安慰。
那些她很怕聽到的話,一句也沒有。
快走到墓園門口時,多了幾盞燈,光線逐漸亮起來。
“待到那麽晚,都沒有車了,如果我不給你打電話,你要怎麽回去?”
傅晏辭終於問了一句,語氣不鹹不淡,不太緊要的問題。
大雪天裏,就算叫車也沒人願意來。
時衾臉頰貼在男人寬厚的背上,“那就陪他們到第二天天亮再回去。”
傅晏辭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心疼。
他雙手箍著時衾大腿的手臂緊了緊,向上掂了一下,讓她在背上待得更穩。
“要真這樣,爸爸媽媽肯定在上麵罵你了,給他們省點兒心吧。”
傅晏辭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
明明她沒有提起,他卻知道了。
語氣裏不帶有任何同情,甚至是輕描淡寫,尋常得好像他們還活著那樣。
時衾想起以前小時候,她放學調皮不回家,媽媽氣得叉腰罵她的模樣。
明明她以為已經被時間治愈了的情緒,就這樣被傅晏辭一句話,又重新暴露出來。
時衾把臉埋進男人後背。
眼淚從眼角流出,一滴一滴滲進了男人西裝布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