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鬼新郎

“王八蛋,我就不該……信你!”

顧九將剛入候府第二日在廚房遇到的事簡單地說了一遍,她回憶道:“當時那包藥材確無問題,其中的紫石英可治心腹欬逆邪氣,暖宮助孕,可這東西卻也是寒食散的主要一味藥材。”

有醫書記載過寒食散有祛病強身的療效,食之,身輕欲仙,神清氣爽。但此物藥性燥烈,若久服,毒素會逐漸侵入五髒六腑,致使腎髒衰竭,精魂具消。

顧九道:“之前我聽到田氏說她懂些岐黃之術,這便就合理了。她為了避人耳目,應是以其他病症為理由,借機拿到配置寒食散的藥材。岑管家說,岑慶每每醉酒時意識不清,甚至有瘋癲之像。可若不是酒呢?而是他服用了寒食散。”

“服用寒食散應以冷食熱酒來散發體內毒素和燥熱。凜冬寒春,人們大多食以熱食,而酒性本烈,有人喜溫,有人喜冷。我猜,岑慶應是後者。田氏借以酒氣掩蓋岑慶虛步若浮和意識不清之態,尋常人很難察覺異常。”

“久此以往,毒入髒腑,神仙難醫。”

楚安有些難以置信,畢竟田氏的好心腸和好脾氣是汴京出了名的。

他不禁道:“可這也隻是你的推測,萬一她真是為了懷上孩子呢?一個正妻膝下無子,是要被人恥笑的。”

“今日我去白雲觀是她提議,”顧九沉聲道,“還有她特地對我提起她兩個孩子的死,從不詳細盤問我的出行,有意無意地給我提醒,以及岑管家的斷指。”

“最重要的是白雲觀,”顧九緩緩道,“她那個毀容的青梅竹馬何峰,這人是駐守在白雲觀的皇城司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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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九回了趟候府,她直奔之前田氏與她說話的湖心亭,果然看到田氏正坐在那兒,怔怔地看著湖中心。

顧九慢慢走過去,坐在田氏對麵。

田氏回神,見來人是她,笑了笑:“怎得過來了?”

顧九靜靜地看著田氏,緩緩開口:“大姐兒長什麽模樣?”

田氏愣了一下,而後道:“大姐兒如今已嫁為人婦,你若是想認識她怕是不太方便。”

“大娘子,我說的是靈姐兒,”顧九頓了頓,注意到田氏臉上的錯愕,繼續道,“她真的是得了天花嗎?偏偏是和胭脂姑娘一樣的病。”

田氏不自然地笑笑,正欲開口,偏聽顧九又問道:“岑四娘子死時知道是你算計的她嗎?我來侯府的前夕,去我院中的黑衣人是何峰?從那時起你便知道我和寧王殿下相識罷。還有清秋的屍體,何峰駐守在白雲觀,想藏匿和搬運一具屍體應該不是件難事。”

最後一問。

“你有多恨岑慶?”

田氏麵上血色消失殆盡,看著顧九的眼睛,她緊繃的肩膀緩緩垂下,斷了線的淚珠從眼眶滾滾而出。

“恨不能食其血肉!恨不能抽筋扒皮!恨不能他死後暴屍荒野,任畜牲分食!”

田慧芝陡然尖叫,她憤怒地將石桌上的茶具掃落在地,發泄積壓多年的怨恨,渾身顫抖。

清脆的撞擊聲下,支離破碎的碎片被寒風吹動,輕輕搖晃,鋒利尖角泛著冰冷的光澤。

“他毀了我的一生!他毀了我!”

顧九心口有些悶,她緩緩吐出一口氣,道:“可岑四娘子是無辜的,你不該找人淩虐她嫁禍給岑慶,更不該殺了她。”

田氏滿目淒然,捧麵痛哭:“琴姐兒是個好孩子,是我對不住她。”

暮色灰茫,淡薄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消失在觸不可及的雲層中。隱隱約約,顧九聽到從遠處傳來一疊鏗鏘有力的馬蹄聲。

顧九起身走上前,遞給田慧芝一方手帕,輕聲道:“慧芝姐姐,謝謝你。”

白日裏田慧芝囑咐顧九戴上帷帽,是因為清楚她不會久留候府;是因為顧慮日後岑家倒台,世人識得她的麵容和過往,用風言風語戳其脊梁骨;是因為明白顧家無人會護她;

聲落,開封府官差紛遝而至,將侯府眾人如數羈押。

流衡手拿木枷鎖,走到顧九麵前,低聲道:“顧娘子,得罪了。”

顧九隔著晃動的人群,望向不遠處站在半月拱門旁的沈時硯,點點頭,配合地抬起雙手。

沈時硯要抓的不僅是岑慶,更是整個定遠侯府。官家容不下高太後,自然要斷其臂膀,砍起根枝,而岑家就是官家在朝廷紛爭中的磨刀石。

殺雞儆猴,以儆效尤。

顧九被單獨帶到西獄一處偏僻的牢房,待囚窗外孤月高懸,四周死氣沉沉的寂靜終於被打破。

有人打開拴在牢門上的鐵鏈,手裏端著一杯酒。

“顧娘子。”

顧九接過酒盅,問道:“我身邊的丫頭呢?”

“顧娘子放心罷,王爺都已安排好。”說罷,官差從懷中掏出準備好的戶籍和路引,交給顧九。

顧九接過,仔細檢查了一番。

從此,無論是戶籍還是族譜,她和顧家都沒有半分幹係。這世上也不再有顧家九姑娘顧鈺清,隻有江陵府顧九。

這就是她和沈時硯的交易。

顧九幫他查案,而待事情結束,他替她準備好戶籍變更和假死兩事。畢竟,明麵上她仍是岑慶娶進門的平妻。候府被抄家削爵,殃及全族,她身為“岑家人”也逃不掉。

沒人護她,她就自己給自己謀萬全後路。

顧九收好戶籍和路引,又把假毒酒置於鼻尖下,確定沒什麽問題後,一飲而盡。

她正欲把酒杯還給官差,好躺在地上裝死,意識猛然一沉。

顧九用力搖頭想保持清醒,然而身子卻不受控製地軟了下來。她俯身扶住旁邊的桌椅,勉強地撐住身子,惡狠狠地看向官差,卻見那官差詭異一笑,低聲道:“顧娘子,您走好。”

顧九隻覺得渾身血液氣得倒流,寒意肆虐,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她在心裏將沈時硯祖宗十八代問候了一遍。

“王八蛋,我就不該……信你!”顧九咬牙切齒。

一語未了,顧九眼前一黑,身體重重地砸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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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事廳內,沈時硯正在書寫奏折,將這個案件完整地陳述一遍交給官家。

流衡急匆匆地從外麵進來,稟道:“王爺,顧娘子不見了。”

沈時硯手一頓,筆下墨汁浸透一點,毀了整齊規整的篇章。

沈時硯眉頭斂起。

流衡道:“屬下剛才按您的吩咐去給顧娘子送酒,好趁夜帶她離開。卻不想到牢房時,裏麵空無一人,地上僅遺留一隻酒杯。”

“屬下詢問值守的獄卒,他們說不久前有人以王爺的名義將顧娘子帶走了。”

不等沈時硯開口,楚安火急火燎地跑來,氣喘籲籲道:“王爺,好像有人給何峰提前通風報信,我和王判官帶兵去白雲觀時,他人已經跑了,”

沈時硯攥緊筆杆,沉吟片刻,大步下了台階,冷聲道:“流衡你速去通報各處城門軍,仔細盤查來往行人。懷瑾,你與我一起帶人再去趟白雲觀。”

顧九初入汴京城不久,應該沒有仇家才是。這個節骨眼上將她綁走的,隻能是逃跑的何峰。坊間夜市人多眼雜,再加上有士兵輪流巡守,何峰一個壯漢若是帶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小娘子混入人群,定然會引起懷疑。

而白雲觀傍山而建,叢林繁多,何峰又在白雲觀附近駐守許久,對那裏的地貌應是再熟悉不過,很容易找到藏身的地點。

何峰把顧九綁走,原因無非有二:報仇和談條件。

沈時硯更傾向於後者。

如若不然,他直接在牢獄中一刀將人殺了,何必廢如此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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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觀附近的一處山穴內,一小堆篝火劈裏啪啦地燃燒著,寒風鑽入洞穴,淒厲的嗚咽聲不斷。

等顧九緩緩醒來,看到坐在篝火對麵的刀疤臉,眼皮一跳,心裏對沈時硯的憤懣就此消停。

何峰。

顧九雙手雙腳皆被麻繩死死束縛,粗糙的繩條嵌進皮肉,刺痛感和血液流通不暢的僵硬感讓她忍不住蹙眉。

顧九看了一眼外麵陰沉黑暗的天色,再打量著何峰那魁梧健碩的身材,清楚靠自己逃跑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眼下,顧九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沈時硯身上。

他那麽聰明,應該很快就能找到自己。

顧九緩了一口氣,不斷在心裏重複這句話,試圖撫慰自己的情緒。

何峰察覺到顧九醒了,抬起眼皮,沉沉地看她一眼,又垂下眼,不說話。

顧九輕咳一聲:“這位大哥,我從未見過你,理應沒得罪過你,無冤無仇的,你為何將我綁來此處?”

何峰擰眉盯著顧九,沉聲道:“少耍花招,我之前在寧王的馬車上見過你。”

顧九眉心一跳。

何峰將她綁到此處,卻還沒有要殺她的原因,顧九大概能猜到:想和沈時硯換取田蕙芝。

隻是顧九想不明白的是,把她迷昏帶出西獄的人並不是何峰。那人手裏有她的戶籍和路引,分明是清楚她和沈時硯的交易。

可這件事隻有四人知道,沈時硯、楚安、流衡和她自己。

顧九心底爬上一絲被暗算的涼意:“是誰幫你將我從牢獄帶了出來?”

回答她的是一片冷冰冰的沉默。

“何郎君,我知道你想做什麽,”顧九緩緩吐出一口氣,平靜道,“隻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那人真心想幫你,為何不直接把田氏帶出來?反而繞個圈子把我交給你。他明明有這般的本事不是嗎?”

何峰用粗樹杈撥弄著篝火叢,聽到這話,動作一頓。

“我知道你救蕙芝姐姐心切,可你也要想一想,那人到底是想要幫你,還是想做你的催命符。”

篝火虛浮跳動,光線映亮了何峰臉上那道猙獰的傷疤。

“我管不了這麽多,”何峰狠聲道,“我隻要她活。”

一語未落,洞穴外萬籟俱靜的沉默被林中受驚的飛鳥打破。

作者有話說:

阿九:白罵了,臉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