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宅家

轉眼又是十來日,阿寶很快便將自己的誓言拋之腦後。

因為她實在是太!無!聊!了!

梁元敬一個翰林畫師,日常活動便是去畫院上值、聽講、尋訪和鑒定前代書畫名跡,有傳召的時候,便聽候差遣,給宮中貴人畫像或給皇帝代筆,有宮宴遊幸等重大活動時,他也要出席,以便繪下當時場麵。

此外,趙從登基後在國子監開設畫學,他也負責前去授課。

閑暇時刻,他便時常揣了畫具外出寫生,去的多是市井閭巷,或是城郭村野,亦或是深山古寺,畫的也多是販夫走卒、僧道農夫之流。

這與時下畫壇的風氣是截然不同甚至是不相容的,自唐末五代以來,無論是山水花鳥亦或是人物畫,畫家們都推崇富麗堂皇的風格,致力於用繁複的工筆與濃麗色彩展現一個王朝的盛世氣象,俗稱“院體”。

在這樣的風氣影響下,入畫的主體也大多是達官貴人、文人墨客,亦或是超逸脫俗的山間隱士。

像梁元敬這般直接將民間百姓引入畫中的人,不能說絕對沒有,隻能說不多,難怪阿寶平日裏看他在畫院都是獨來獨往,跟同僚少有交際,想必在其他人眼裏,他這是孤高自許,行的離經叛道之舉。

阿寶有一回問他,為什麽他的畫與別人的不一樣。

梁元敬便反問她:“別人的畫是怎樣的?”

阿寶對畫並沒有什麽深的造詣,費神想了半天,最後說:“不知道,反正不是你這樣的,他們畫的都是大官、貴婦人,或是彈古琴、搖羽扇的老頭兒?旁邊還要有幾個童子伺候。”

梁元敬聽了,微微一笑:“他們自有別的人畫,我不畫這些。”

“那你畫什麽?”

彼時他們正在虹橋上寫生,橋下汴河船隻來往,一輪貨運船正要通過橋洞,船工們便爬上船頂,將桅杆降下,還有六名力夫站在船尾搖櫓,幾名穿短打的夥計在橋上喊著號子,將纜繩係在船上迫使它轉向。

梁元敬看著這一幕,輕聲說:“畫紅塵中人。”

阿寶坐在橋欄上,順著他的目光向下望去,不免嗤之以鼻:“不過是一群下等賤民而已。”

梁元敬盯著她,沒有說話。

阿寶被他的眼神弄得十分惱火,憤恨道:“看我做什麽?你是不是想說,我也是賤籍出身?哼,賤籍又如何,我運氣不好,比不得你們這些會投胎的大老爺,一托生便生在貴人肚子裏,生下來就是享福的命!”

出身是阿寶心中永恒的痛。

雖然起初她並不以此為恥,在揚州時,她賣藝不賣身,靠本事養活自己,就連知州大人為請她去府上彈一曲琵琶,也要好言好語地捧著她。

熟料進到這東京城後,她的歌女身份卻受到一而再三的抨擊,明明這些攻訐她的人裏,就有不少就蓄妓成風。

阿寶被這些人常年罵著,心態也逐漸扭曲,一方麵她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另一方麵卻又容忍不了別人拿她的出身說事。

正印證了那句話,極度自負的同時,也極度自卑。

梁元敬無奈地歎了口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阿寶哼一聲,目光掠過河麵。

梁元敬清淡溫和的嗓音自身後傳來:“我隻是想,若這幅畫能流傳下去,千年以後的人就會知道,我們生活在一個怎樣的時代了。”

阿寶心想你倒會做夢,還想自己的畫流傳千年,別說能不能傳下去,就算能傳,指不定都腐朽零落成什麽樣了。

她正預備譏嘲他一句,然而回首看清梁元敬的神色時,卻莫名其妙地閉了嘴。

不知為何,一旦談到畫時,梁元敬身上仿佛有股氣質在,不容人侵犯。

阿寶將原本的話咽回去,說:“哦,那你怎麽還沒畫完?”

同一幅畫,她看他畫了有一陣時日了。

梁元敬剛用炭筆起完稿,正要往上勾勒線條,聞言微笑道:“我想將整個汴京城畫下來。”

阿寶一噎,心想你真是好大的口氣,忍不住問:“你畫多久了?”

“三年。”

“……”

-

梁元敬外出寫生時,阿寶雖被拘在他周圍不能亂跑,但好歹可以看看風景,看看人,不至於太無聊。

但他上次被燙傷手後,便不能再畫畫了,還得了官家恩典,囑咐他在家好好養傷,不必去畫院上值,甚至打發內侍送來了禦藥局特製的清涼藥膏。

成日被關在院子裏不能出去,阿寶閑得長草,梁家又不大,她進進出出地很快就轉完了,連院子裏那棵棗樹上結了多少顆棗子都數清楚了。

因為無聊,她便去折騰梁元敬,先是纏著梁元敬買了幾本話本子給她,看膩之後,又吵著鬧著要出門。

“出去!出去!再不出門去我要憋瘋了!”

阿寶躺在書案上打滾,這些天梁元敬在整理畫冊,上麵擺了不少字畫。

梁元敬見趕不走她,便拿了刻刀和一方雞血石印出來,開始刻印章。

阿寶苦口婆心道:“梁大人,你不出門寫生的嗎?不是立誌要畫遍整個東京城?再這樣下去,你要等到猴年馬月才畫完啊?”

梁元敬道:“我的手還沒好。”

“騙鬼呢?”阿寶怒目圓睜,“你都能拿刀刻石頭了,還能拿不動筆?”

梁元敬刻著石,嘴角上翹。

阿寶知道他在笑什麽,無非是騙不騙鬼的。

她無力地癱倒在書桌上,滾來滾去,啊!好悶啊!悶死人了!悶死鬼了!

“叩、叩、叩。”屋外忽然傳來敲門聲。

阿寶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有人來了!”

梁元敬坐著沒動,繼續刻石頭:“餘老會去的。”

“餘老買菜去了!”

阿寶沒好氣道,他在家中坐了一天,知道的事竟然還沒她一個鬼多!

“梁公子在家嗎?”敲門的人在問了。

阿寶立即說:“還不快去開門,興許是來找你畫像的。”

梁元敬有時會給一些老百姓畫像,起初是因為一個商戶人家的小兒子跑丟了,開封府貼的告示畫得又實在粗製濫造,跟真人差的十萬八千裏。苦主懇求開封府老爺換個人來畫,府尹官司纏身,壓根沒空管他這等小事,便讓他有本事自己找去。

彼時民間畫手大多水平低劣,畫院中雖人才濟濟,但大多恃才傲物,倚仗自己有個官身,並不屑於跟商人來往。

苦主求告無門,聽鄰居說翰林院梁待詔擅人物像,便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想法找上門來。

梁元敬聞言二話不說,讓他口述自己小兒子的長相,取來筆墨揮毫潑墨。

片刻後畫成,商人取來一看,果真和小兒子如出一轍。

後來靠著這畫像,他的小兒子成功找到,商人自然千恩萬謝,要重金報答梁元敬恩情。

梁元敬分文不取,商人便苦苦哀求,兩相推脫之下,梁元敬最後隻拿了他一貫錢。

這事後來經商人的宣揚大肆傳播開來,以至於民間有了“梁一貫”的美譽。

梁元敬在畫院的同僚知道了,未免在私底下笑話他“上不得台麵”、“沽名釣譽之徒”,亦或是“敗壞畫壇風氣”,且不論這些是真心之語,還是出於嫉妒的詆毀,梁元敬也許不是畫院最有才華之人,但一定是民間最有口碑的畫師。

此後越來越多的人登門找他求畫,包括但不限於兩家說親,找他給新嫁娘畫像的、年節到了,找他畫年畫娃娃的、畫鍾馗像辟邪的、寺廟道觀請他畫壁畫的,像商人這般,找他給走失孩子畫像的也有,甚至連妓.女也上門找他畫像。

隻要是真心相求,梁元敬幾乎來者必應,無論高低貴賤,報酬同樣隻收一貫錢。

因擔心真的是有人來登門索畫,梁元敬放下刻刀,走出了書房。

阿寶見他這些天來,終於出了一次房門,非常興奮,扒在牆頭看了眼訪客,飄回來給他報信:“是個老婆婆。”

梁元敬腳步一頓:“腮旁有一顆痣?”

這個阿寶沒有注意,於是飄過去看了看,又飄回來道:“是,好大一顆黑痣。”

“……”

梁元敬站著不動了。

阿寶奇道:“怎麽了?”

“家裏有人在嗎?”敲門聲又響起了。

“不去開門麽?”阿寶問。

梁元敬神色緊張,開始左右張望。

怎麽了?是催債的來了嗎?

阿寶善意提醒:“你可以先爬上棗樹去躲著。”

“……”

梁元敬在院子裏六神無主地轉來轉去,阿寶也就跟在他身後轉來轉去。

門後傳來對話聲——

“王媽媽,你怎麽來了?”

“餘老,剛買菜回來啊?”

“是啊,怎麽不進去?”

“我敲了,沒人開門,梁公子是不是不在家?”

“奇怪,”餘老嘟囔道,“我出門的時候還在的啊。”

門外響起窸窣聲,似乎是二人準備推門進來了。

阿寶十分同情地看向梁元敬:“要不你還是考慮一下爬樹罷。”

梁元敬遲疑一瞬,轉身抱著樹幹,預備往上爬。

這時吱吖一聲,院門開了。

買菜回來的餘老提著一兜菜,一簍魚,和腮上生著黑痣的老婦人站在一起,滿臉震驚地看著抱著樹的梁元敬,幾片落葉掃過,三人一鬼麵麵相覷。

餘老:“……”

婦人:“………”

梁元敬:“………………”

阿寶摸摸鼻子,道:“好尷尬啊。”

作者有話說:

“媽媽”——宋代對老年婦女的敬稱。

另:

可能會有人覺得,這裏梁元敬的畫隻值一貫錢與前麵所寫的“千金難求”不符。

關於這點,我是這麽想的,梁元敬從來沒有高價賣過他的畫,而是經人哄抬,才抬得這麽高,而那些達官貴人喜歡的畫,也是符合時下富麗工巧之風的院體畫。

有人會想,既然你梁元敬的畫這麽值錢,那我出一貫錢買下來,再高價轉讓行不行呢?

當然也是不行的,隻有是真心上門求畫的,梁元敬才會畫給他,不過梁元敬這人天真好騙,也是上過幾次當的,這裏與正文無關,就不寫進去了。

再說一點,文中“民間畫手大多水平低劣”這句絕對不符合史實,事實上許多繪畫名家都來自民間,甚至賣了一輩子畫,到老才被朝廷看中。

我這裏是特意設定成這樣,可以理解成繪畫在當時是一項高雅活動,非家中富貴不能培養,水平高的畫師也隻有家底豐厚的人才請的起,而梁元敬是一位畫技精湛、也難得不擺架子的宮廷畫師。